第十章 蛛网
从北城区赶回榆淮区，时间刚好正午，正是吃午饭的时间。
叶南笙下车时，听到一起下车的夏图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饿了？”叶南笙问。
夏图点点头，可随即又摇摇头，她动作利落地把腰间腰带又往小退了两格，“干刑警的，哪个不是长了个跟着案子跑的胃。”她绕行到叶南笙身侧，放小音量又说，“从我报道的第一天起，头儿就说了，‘做刑警的就是份吃苦受罪的差事，喊饿喊累，可以，给我走人！’”
夏图模拟起戴明峰的声音，惟妙惟肖地晃动脑袋，“我才不给他歧视女性的机会呢！”
叶南笙点头，在男女地位和工作态度问题上，她绝对是无条件站在夏图一边的。
站在大众车旁边，叶南笙先环顾审视了下这个被警戒线圈围起来的所谓案发现场。
榆淮区三庵庙东路的11路终点站，11路总站锈旧的铁门大敞四开，门前左右停了两辆警车，其中一辆警灯忘了关，红蓝两色交替闪着，似乎在无声地告诫围观人群：这里出了状况，请勿靠近。
两车夹缝间，穿着警服的榆淮分局民警正试图驱散那群预感到危险仍忍不住好奇向危险靠拢的群众。
所幸由于前阵子出的那件事，来围观的群众不多。见叶南笙站在人圈外，小民警朝她招呼：“叶医生，这边……”
叶南笙真没想到，她即将干活的地点会是11路总站三层小楼旁边那辆就快报废的公交车里。
徒步走过二十几米长的院落，叶南笙在距离公交车三米远处站定，有痕检员踩着勘查踏板由外而内向公交车逼近取证。
戴明峰站在一旁，手掐着腰，脸色很不好，身旁才给报案人做完笔录的民警向他做着汇报：“死者叫李伟，今年三十岁，父亲是8-25案件的第一报案人李存义。11路总站站长打算把站点集体搬家，这里作为废址将低价卖给临市一位地产开发商。今早，报案人也就是11总站的主任王富民带着几个员工回来打算把楼层简单清理下时，进院就发现了报废公交车被人糊了不少报纸，他让人去摘，发现了死在车里的李伟。”
民警顺手一指，不远处一个蹲在地上不住抱着头自言自语的年轻人进入大家的视野。
“吓得不轻。”民警叹口气，接着像想到什么一样自言自语了一句，“不过换成谁都这反应。”
他的话让后到的叶南笙摸不着头脑，不过要不了多久，她就会知道，因为痕检员的负责人来说，痕迹采取完毕，法医可以进入了。
叶南笙踩着勘查踏板上了车才发现，这哪里算得上是辆公交车啊，前排座位七扭八歪不说，后面几排的座椅干脆直接不翼而飞了，简直是比垃圾场还不如的地方。
没有座椅的，两米见方空地上铺了块草席，草席边缘带着斑驳的黑绿点，类似受潮发霉的产物，旁边杂乱地堆着团成团的旧报纸，缺了胳膊的独臂奥特曼倒在地上没精打采，两个脏兮兮几乎辨认不出原貌的肯德基全家桶纸盒叠在一起，有腐臭味道从里面往外散发着。
“要饭的自理能力都未必差成这样。”叶南笙嘀咕着，戴上塑胶手套，视线随之移向尸体所在位置。
那的确是让普通人望而生畏，恐惧会盘踞心头久久不去的死亡画面。李伟仰卧在草席上，四肢像被抽掉所有筋骨一样扭曲纠结成一团，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却茫然无神地看着掉了漆的公交车天花板。在他嘴边有摊血迹，血量不多，再靠近的位置还有摊呕吐物，也许是隔了夜的关系，呕吐物发着骚臭味，这让跟在后面没吃中饭法医组其他成员一阵作呕。
当然，仅凭以上种种死状算不上恐怖，但如果在尸身上凌乱地罩上那么一层蜘蛛网，外加尸体悬空正上方对着它嘴的地方还多了一只正在织网的巨型蜘蛛时，是个正常人都只能联想到相类似的几个字——诡异、惊惧、恐怖……
和叶南笙一同上车的法医犯了难，这家伙在，他们怎么验尸取证啊。
“叶医生，我们要不要请专人来先把这个大家伙弄走，个头那么大，难保没毒。”
“科玛奇蛛，原产非洲，是目前世界上发现的最大织网蜘蛛，不过瞧这只的大小……还在生长期。”不知什么时候套好鞋套的龚克早绕到了叶南笙他们前面，此时，他正拿着一根取证棒伸向蜘蛛，看样子是在尝试做移走蜘蛛的工作。
身后的男法医提醒道：“龚老师，危险，小心被咬。”
龚克却没听见一样，眼神专注得似乎全世界现在只有他眼前这只科玛奇幼蛛，低声说：“这蜘蛛对人无毒……”
“可咬起人却凶！”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时，龚克手里的棍子也不翼而飞。他抬头看正
冲他挥手指挥他后退的叶南笙。
叶法医一双黑白的眼睛分明是在说：比谁懂得多啊！谁不懂啊！想抢我饭碗啊！
于是，叶南笙最终取代了龚克的位置。车上的三人，恐怕只有那个男法医想的是：这两人真是疯子，那劲头就像比着谁先就义似的。
科玛奇蛛最终被放进一个透气性良好的器皿里送下了车。蜘蛛解决了，蛛网却成了难题。半小时后，当叶南笙把最后一条蛛丝从李伟的身体剥离，已是满头大汗。
唯独龚克，不管叶南笙吩咐他做什么，他总是按照一个步调，不疾不徐却又快速地做好。
他给叶南笙的感觉有点像一部老电影的女主角——电影开场，是个灰色清晨，女主角从计程车下来，走到一家名品店门前，手里拿着面包、豆浆和装着其他早餐的纸袋，明明是多得让人分身乏术的东西，她却始终把动作控制在优雅、稳重的节奏，就如同此时的龚克。
好端端的大男人，举止那么斯文干吗？叶南笙心里想，她才不承认自己对龚克的这点小偏见是缘于老穆总说她举止太粗鲁，不像女孩子的缘故。
挥去脑中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叶南笙开始仔细观察眼前这具尸体，一边说：“出血量很小，呕吐物基本凝固，取样回去做下化验。”完成了静态勘查，她理了理手上的塑胶手套，把手伸向死者头颅。她先明确死亡时间，初步查找致命伤后，李伟的尸体就会被运回殡仪馆，在那里，这具骨瘦的尸体要被法医解剖，最终确定死因。
叶南笙拿手指在尸体头部各处顶顶，没发现明显骨擦感，于是她手伸到死者背部，一使力，李伟的尸体边从仰躺成了侧卧位。
晴朗了一个上午的天气，到了这个时段不知从哪飘来朵乌云，刚好拢在他们所在的区域上空，天空阴沉，空气湿冷，有风呼呼吹着公交车窗上的旧报纸，呼啦呼啦地响着。
叶南笙正准备摸摸死者后脑，也几乎在同时，从她手边极近位置传来一个阴沉湿冷的声音。
“嗯 ”
恍如地狱魔音。也是在那时，一直在旁做记录的男法医用颤抖的右手哆哆嗦嗦指着叶南笙腿边的尸体，“眼……眼睛！”
叶南笙一低头，恰好对上“怀里”那双与之对视的眼睛，它们满是浑浊，似乎里面充满来自地狱的污垢。
“诈尸了！”男医生倒退两步，险些没直接摔下车去。
“诈个屁尸！”叶南笙对已经吓得脸色全无，被龚克托着才避免直接滚下车的男医生一声吼，“人还没死呢！”
重新把李伟放平在草席，叶南笙吩咐龚克：“902，让他们安排车，送医院。”在使唤龚克这事上，她表现得越发自然，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戴明峰派了辆警车，一路警报鸣笛地把李伟送去了距离最近的环山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得很快，是多出现于突然性跌倒或头撞墙造成的对冲伤。所谓对冲伤，是指沿头部被打击或碰撞作用力方向，在对侧的脑皮质发生的挫伤。对冲伤和用工具直接击打造成的打击伤有着明显的区别，而这两种伤是法医入门级的知识。
后来经过痕检员的技术陈述，李伟是在发病时不慎跌倒，磕到了后脑，进而出现假死的情况。公交车内，一处由鞋码V-5760012的运动鞋造成的划痕证实了这点。而叶南笙挪动的动作又刺激了李伟的神经，因此有了“诈尸”那幕。
“你们也不能怪我胆小，任谁刚看完蜘蛛作茧一样的死法，再阴气森森听他哼那么一声，然后还瞅上那么两眼，谁不怕？你不怕？你不怕。”刚被吓到的男法医对同行们嬉皮笑脸，面子总是挂不住得挨个儿质问。
倒真不是别的，自己好歹入行一年了，可这次和个女人并肩，是他怯了胆。他回头想看看叶南笙有没有在笑自己，可走廊里空荡荡的，叶南笙和龚克都不见了。
龚克站在床尾看着躺在床上一直看天花板的李伟。年轻护士正在整理托盘，她才给李伟第三次挂好水。
“这次可别再自己拔针了，你这血管，再扎几针直接好当筛子使了。”小护士不放心，又对一旁的11路总站主任嘱咐道，“看紧点。”
话音才落，李伟又伸手想拔针，小护士眼睛一竖，主任立马识相地按住了李伟的胳膊。
小护士满意地走了，主任却同戴明峰安排来问话的刑警开始絮叨：“不是我们不想管，谁都知道二十多年前那件事把存义一家子祸害得妻离子散，存义老婆跟人跑了，存义自己也被吓得不轻，疯疯癲癫连车也开不了，是站长人好，同情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带着俩孩子不容易，给他办了病退，工资照开，相当于我们养着他们一家子。可谁想，一场车祸，这家里仨一下又没了俩，就剩个小伟也疯疯癫癫的，他还
有癫痫。我们不是不管，实在是管不起了……”
主任正说着，一直眼神呆滞看着天花板的李伟突然面露惊恐，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表情让叶南笙也开始有些发憷。
可有个人却不怕，龚克自言自语绕过床尾走到床头，他俯下身，耳朵贴在李伟唇边，嘀咕说：“你说什么？”
“咕……咕……”李伟喉咙发出声音。
主任解释道：“他就这样，小半年说不了一句利索话了。”
龚克摇摇头，起身，因为李伟的一个词他听到了。
“李伟有个姐姐？”
“是啊，大她三岁，学习可好了，老李家庭困难，为了培养闺女，李伟小学没念完就不让他读了。存义那小子，和别人想法不一样，没了，可惜了。”
戴明峰接好电话进到病房刚好看到主任长吁短叹的这一幕，忙凑近龚克问：“龚老师，怎么样，有情况没有。”
龚克摇头的样子让戴明峰仅有热乎的半截心肠彻底凉了，二组的反馈消息刚刚报上来，情况不大乐观。蔓德拉藻在中国最普遍被接受的一个用途就是做一种观赏鱼的饲饵。养这种鱼的人不多，来源和去向都好追查，可半天查下来，几个可疑人物不是有不在场证据，就是全无作案可能。
为此，戴明峰很沮丧，他把反馈信息概要性地告知龚克后，几人陷入了沉思。
“未必养鱼的人才有蔓德拉藻，还有特定人群能接触到，只是我们没想到而已。”龚克浅淡的声音意外舒缓了戴明峰紧绷的神经，至少他们现在有了正确的方向。
戴明峰手里的电话响起，他只扫了一眼，随即按掉。可打电话的人似乎特别了解戴明峰的脾气秉性，他挂一次，电话随后准再次响起。他挂一次，对方拨一次。
直到第四次，戴明峰看到龚克那种警察也是有家庭的正常人的表情时，他才叹口气，拿着电话走去走廊接电话。
“902，你说是谁给戴大队打的电话呢？我猜是他女朋友。”没了尸体可以研究的叶南笙有些精神不济，打着哈欠问龚克。
“你见死人从来都不怕吗？”龚克不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所以说奇葩不只思维跳跃得和普通人不在同一频率，就连和他之间的对话都不能正常接轨。叶南笙觉得她对902的这种概括相当正确。
不过她没打算和龚克对着干，因为熬过一个通宵的缘故，她现在急需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分散开自己的注意力，不然套用一句老穆的话讲，就是，当熬夜和没有尸体这两个条件并存时，站着甚至边走路边睡着对叶南笙来说都不是件不可能的事。
“我爸说，死人只是活人存在的另一种形式而已，你把你对着的尸体想成有一天的你，还会怕？”
龚克脑中响起那首“有一天，我就成了你……”莫名的违和感在心里骤起。
戴明峰很快回来了，赶在他进门前，叶南箜小声问：“你还没猜呢？谁给戴明峰打的电话？”
“和案情无关。”龚克的兴趣爱好里没有猜谜这项。
“902，你活得是不是这么无聊啊。这样，你要是猜对了，我买盒甜点给你，牌子你定。怎样？”
“他妹妹。”
甜点的魅力让龚克痛快地说了自己的答案，让叶南笙不痛快的是，经由戴明峰证实，龚克竟然猜对了。
坐在回程车上，叶南笙问龚克说：“902，我真开始佩服你了，我们基本是一同认识的戴明峰，你怎么就知道他有个妹妹，而且还就是那个妹妹打给他的呢？”
“看。”龚克随手一指副驾驶，戴明峰的电话还在响，屏幕上不住闪烁的“老妹”两字让叶南笙顿时有了杀掉龚克的念头。
“你这是耍赖，犯规！”
“周记的芙蓉饼，十二盒装，加双份玫瑰糖那种。”龚克直接闭起眼，任由叶南笙在那跳脚。
老话说，白猫黑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因为这盒芙蓉饼，龚克再次对这话深以为然了一次。
夏图开车，偶尔看着后排只能自己郁闷却找不到对手接招的叶南笙笑一下，她问戴明峰：“头儿，明妆让你去给学生做下安全讲演，你就抽空去一次呗，也让现在的初中生见识见识什么是英姿飒爽真英雄。”
戴明峰冷哼一声：“别说我现在没时间，就是有时间，破不了案到了那儿，人家学生怎么说咱们——破不了案的真狗熊。”
夏图笑容收敛，然后沉默了。
车子刚好驶到十字路口，正是红灯，马路上空空如也，只有他们一辆车，这样的萧索放大了车内的沉默，沉默却意外地被龚克打破。
“我想到还有一个地方可能有蔓德拉藻……”他盯着戴明峰没放下的电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