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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旧事(下)

“而且他们往往对那些送孩子来的家长百般讨好,承诺绝不体罚、绝不虐待,解决的问题包括但不限于性格孤僻、厌学、沉迷网络游戏、早恋、离家出走、打架斗殴、暴力倾向等不良……”

“自称学校采取全封闭、军事化管理,以特色关爱教育为理念、以生活体验式的心灵感悟为主要形式,运用和谐赏识教育、体验式教育、心灵沟通式教育等新颖的教育方式,改善孩子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激发孩子的学习兴趣……”

“一些收费贵的学校还能和那些人签下协议保证把孩子约束好、管教好,只要放权给他们,他们能百分百把一个‘坏孩子’改造成‘乖小孩’……”

“并且有一些特殊学校还能得到当地官员以及某些正规机构的合作支持……”

不知何时风已经停了,战友口中的浓烟聚在他面前萦绕盘转,遮住了午后暖阳,让张启东有些看不清战友的脸,只依稀记得他的眼睛。

冷漠、平静、无神,似乎还藏着一丝丝狡诈和残忍。

好像,变了一个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呵呵,我吗?”战友把手上的尾巴扔进烟灰缸,不慌不乱地点上下一根,“我进去过,最早的、很知名的那个,听说现在他在网上很出名,被人叫做雷电法王。”

张启东夹着吞云吐雾的手一抖,重新打量了一遍战友。

雷电法王的名号可谓是无人不晓,不过大多数人对他其实调侃大过厌恶。

“怎么,你不信?”

“也不算,只是想不明白。”他看了一眼战友面无表情的脸,“我说了你别生气,你也知道我是个孤儿,从小没爹没妈的,你爸妈来看你的时候我也见过,我只是单纯地没想到……”

“想不明白就对了,如果每个问题都能想明白,这个世界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大头兵了。”战友打开第二包香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不过有的人是蠢、有的人是无知、有的人是真正的坏。”

“从06年开始,全国各地陆续开了三百多个这样的学校,平均每年几乎都会发生几起广为人知的命案,比如07年山城机构跳楼的孩子、08年安西孩子在训练中死去,09年邕城孩子被教官体罚致死……”

战友开始一一为张启东介绍那些有名或无名的实际案例,如数家珍。

……

其中一些案例充分验证了他战友所说的话。

比如邕城那个例子,一个“网瘾”少年被他父母亲手送进了某个号称扬帆训练营的青少年成长辅导中心,临行前,夫妻二人向签协议的教官交待说,孩子有点内向,脾气倔强,如果与训练营发生言语冲突,请不要打他。

教官一再承诺说,不会的。夫妻二人又交待说,孩子刚到邕城,环境不适应,心理也不稳定,前两天请不要安排他参加锻炼活动,只做心理辅导就行。该教官也一一答应。

8月1号下午送到,没吃饭的少年就开始被体罚,然后就是最常见的关禁闭。结果2号凌晨三点,呕吐、大汗淋漓、呼之不应、双眼上翻、四肢时有抽搐的少年在医院抢救不过来,当场去世。

而且事后该训练营仍在招生。

“这样的就是无知。”战友如是说。“那个孩子常年缺乏锻炼,还作息时间不规律,加上没吃东西,所以连一天也没熬过去。”

张启东不知他说的无知是指谁,只好继续听他说另一个事件。

在八年后,一模一样的案例再次上演,庐州又一个网瘾少年被父母亲自送去正能量青少年训练中心,同样没能熬过两天就死在了禁闭期。

经检查,该少年因高温、限制体位、缺乏进食饮水、外伤等因素引起水电解质紊乱死亡。相同的是,他的父母也跟教官说过类似的话,比如别急着军训和先沟通……事后他父母一直要求判学院教官死刑,并为此上诉了一年多。

“看似聪明的人,其实又蠢又无知。”战友补充,“如果遥远的第一起案例是为人们敲响警钟,那么在他之后所有的类似案件,都是因为当事人愚蠢而引发的。”

张启东同样不知他这个愚蠢特指谁。或许是教官、或许是那对家长、或许……

第三个,豫州女生被活生生虐待致死,教官们把她抬起又摔在水泥地上,导致脖子扭断颈髓损伤,女生跪地求饶却被要求继续“训练”,最终被摔了三个小时后,失去任何声音,教官还说她装死,踩她的尸体并且往其嘴里灌水,最后拖回宿舍丢到床上……

“这就是单纯的坏!”

还有第四起、第五起……几乎两个多小时,战友的嘴巴都没停过。

甚至还有两个很特殊的案例,齐鲁女孩被送进去一百多天后性情大变,回家弑母,东北男孩被送进去几年后,从一头“熊”变成一个唯唯诺诺的瘦弱青年,最终烧毁自家饭店,亲手捅了父亲十几刀!

……

“够了够了,我有点顶不住了。”

发现自己抽完了的张启东试图按住滔滔不绝的战友。

“就该把滨城小孩那种杂碎送进去。”他十分郁闷,“还有,你说很多机构出过事后居然还能继续招生,为什么他们这么无法无天?”

“他们可不会要。”战友笑着递过来一整包,“学校的目的是赚钱,送给他们钱的人目的是为了解决矛盾,学校骗送钱的,送钱的骗自己孩子,孩子被学校教育过后,回头又骗那些送钱的,这可是一整个循环。”

战友这么一说,张启东立马回想起了自己看过的一个采访片段。一个央视的女主持人采访雷电法王基地,有一个小女孩流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说电击不痛!说她过得挺好的,很愿意待在那里!

战友随手在地上开始比划:“一开始是送钱的因为矛盾问题,通过不同方式找到学校,然后欺骗孩子进去,这是第一个骗;学校为了让送钱的安心,各种伪装自己,这是第二第三个骗;而孩子被学校体罚和精神洗脑过后,开始变得麻木、沉默和内向,跟送钱的说自己过得很好,这是第四个骗……”

从过程来看,送钱的大多数是因为蠢和无知,而大多数学员教官和创办人就是因为坏!

“从医疗上看,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世界医学会就出台了涉及人体对象医学研究的道德原则,比如知情同意和合法性原则,所谓的‘戒瘾医生’和那些学校根本站不住脚,他们囚禁、虐待,早就都破坏了底线……”

“从教育上看,未成年保护的第五条,第二十一条,义务教育的第二十九条都有相关规定,任何所谓的教育人员都不准从体罚、变相体罚等任何角度侮辱学生的人格尊严以及合法权益……”

“从法律上看,他们直接违背了宪法,不仅限制公民人身自由行为,还……但是没办法……就算有上千个人站出来愿意充当人证……”

张启东低头沉默。

案件一般分为民事和刑事两种,前者情节较轻、后者情节较重。

前者一般由公安调查,处理方式就是调节或者拘留罚款,后者需要法院调查取证,严重的就是坐牢或者……

大多数特殊学校的案件一开始只能定为前者,调查取证过后才能定为后者。但是根据他战友所诉,在特殊学校里是根本联系不到外面的,所以一般报案起码是毕业以后,大多数取证需要的材料根本无法保留,只能靠人证……

但是这一切又回头了张启东最开始看到的第二个新闻!

死!循!环!

“所以说,根本没办法吗?”

“当然不是,只是比较特殊而已。”

“有多特殊?”

“你不会想知道的。”战友默默站起身,“人,最终只能靠自己,强弱关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你为了那个小女孩惋惜我可以理解,但那种傻子一样的话以后别说了,或许他的父亲才有资格那么做!”

“当然,如果你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是为了值得的东西……”

这是那天他们最后的对话。

看了一眼平静地坐在位置上,端庄优雅的金,张启东忽然感觉那个战友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很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