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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二年入夏, 西山崩炸, 龙驾惊危, 百官不得不把皇帝回朝这件事提上日程。

禁内, 凤仪殿,孟皇后烦倦不堪,心腹赶紧唤来乳母安抚哭闹的小皇子,阖殿奴才刚守了三天两夜,好歹是让二殿下这股热火消了下去, 皇后娘娘也可以松口气。否则太子前些日子风寒刚好,此时荣王再出个差池, 娘娘还不得累死在病榻上。

文昌伯跪坐于蒲团,两手同时捧着好几个冰盒纳凉, 他倒是闲散,对近来京中的流言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哼, 瑞嘉那个贱妇,到底是按捺不住了,她究竟想怎么着,竟然敢给十二拉媒靳氏,眼里还有没有分寸!”

“长姐怎么还不明白, 在这些个公主奶奶们眼里, 咱们孟家现如今就是那米缸旁的老鼠,甭管动静有无,都是居心叵测的歹人,哪能比得过与她们同脉相连的豫亲王。”

说到最后三个字, 孟希来的眼神猛然锐利了起来,这皇帝是真的能豁出去,为了防着孟氏坐大,竟不惜扶植藩王,他也不想想十二皇子是何等心机,栽培如此祸患,将来纵是太子继位都贻害无穷。

“太傅不是把豫亲王府的旧人都撵出京城了吗,到底是哪个不知死的给瑞嘉与老十二穿针引线?若让本宫知道了,非剥其皮抽其骨,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我的长姐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有何用,当务之急是不能让豫亲王插手朝政,他不是想娶靳家姑娘吗,你由得他去。”

“不成!靳啸隶可不是等闲之辈,靳家麾下多虎将,实力如此雄厚的外家怎能为豫亲王所得?绝对不成!”

因着宗室公主们在外面上蹿下跳处处寻衅,孟氏已是积攒了满腹怒火,如今最亲近的同胞兄弟竟还要她退让,这不是平白涨了那群贱人的志气吗!

“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太傅料事如神,早就安排好了,这大半年的功夫,桂西军团早就被拆得七零八落,靳家麾下得力的人手都被遣去了河南坐镇行营,而今的五军都督府正斗得不可开交,靳啸隶这个所谓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不过是徒有虚名,再者,咱们那位圣上性子可是孤拐得很,豫亲王想撬他的墙脚,最后,只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文昌伯漫不经心的搓着冰块,嘴里没有半分对皇帝的尊崇,满朝文武,又有谁会真心称颂一位取童贞炼药的昏君。

赵太傅的话在凤仪殿极有威信,孟氏听完一通解释,心里对这门亲事也就没那么介怀了。

她低头拧眉翻开案几上西山递来的条陈,这是开春第几批了,皇宫没天下臣民想得那么大,能一连死几百个如花美眷都不惹人耳目,以皇帝的要求,很快就要轮到在册的妃嫔,到时候前朝怕就压不住了……

“工部监造的豹房不日即将封顶,等秋至,圣驾回京,应该会直接迁过去。”

“他回不回宫,住在哪,本宫都不在乎,当初元澈的敕封大典他都能拟道旨敷衍,如今也休想本宫八抬大轿的哄他回来。”

现在孟皇后提起泰平帝除了恨还是恨,这对夫妻已是形同陌路,随着东宫的日渐长成,他们之间的矛盾只会越发激化。

“唉,司礼监那边漏出风,说有两个官女子似有不妥,荣宝亲自将人藏了起来,谁也不知道究竟怀上了没有。”

“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憋到现在才说,快诏太傅!”

孟氏大惊失色,她太清楚泰平帝的脾性了——薄情寡义、罔顾人伦!当初为了平安登基,他对膝下二子的惨死不管不顾,就为了给足她这个孟氏女体面,好借助太公的襄助。

亲生骨肉对他而言根本不足道哉,元澈与元恪若不再是他仅有的子嗣,那么那个畜生就不会再对他们母子三人手下留情!

“太傅日理万机,这种事不能劳烦他。”

文昌伯忍着暴躁,将皇后摁回座位上,此刻他是真觉得赵明诚把长姐母子照顾的太妥帖了以致于如今中宫城府大跌。

“长姐,太傅还不知道刘霈是为何死的,这个秘密是咱们孟家的依仗,万不可与旁人言,哪怕是太傅。”

“可若是他真的恢复了呢,不,只要他有一线希望能生,元澈与元恪就不安全!”

“怕什么,咱们孟氏坐拥十万雄兵,前朝又有太傅与内阁的鼎力相助,何必怕那个病秧子!姐姐,你想想这都快一年了,他在西山嗑了多少药丸,咱们送去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用重金秘术调教出来的,早就把他的身子掏空了,他想恢复如初,那比登天还难……”

“太傅如今日夜照顾太子,手把手地教导政务,这已经是很明显的用意了,赵家不傻,总会在御前安插两个眼线的。”

孟氏被这蛊惑之语说得心动,不再如方才一般紧张,细一想,如今确实敌弱我强,任那皇帝如何作妖,他总是翻不了身的。

“那如今且以不变应万变?”孟皇后心有惴惴,总觉得不如交由太傅出谋划策来得稳妥。

文昌伯摇摇头,小声地在中宫耳边陈述他在行营那边的安排,他砸的是真金白银,还怕换不回两条婴孩的命吗,况乎那本就是保不住的死胎……

太和殿大朝会,各地方行省的政务都料理完备,眼下也没有什么好拿来拖延的,这圣驾该如何迎回京城,总要议一议吧。

御座上坐得是年仅三岁的储君,赵秉安与内阁七位阁老分立而坐,谁也不愿就西山那些丑事发言。

东宫虽年幼,但被教导的极为识礼,但可能因为顾椿管束太过的缘故,小太子敦方有余,魄力不足,面对朝臣相争,每每生怯。而赵秉安肩负太傅职责,虽该严厉纠正东宫言行上的不足,但他初为人父,对天真稚子总是免不了多一份疼惜。

日凌正空,这朝会已经开了两个多时辰,东宫又困又乏,望着太傅的眼神十分委屈。

“国库告急,这铺张排场是能免则免,圣上体恤万民,想来必能体会咱们的一片苦心。”

笑话,泰平帝有何脸面要文武百官迎祭太庙,寸尺功绩未立,竟就想着效仿先帝自我标榜文成武功了,真是马不知脸长!

苏?铭迷瞪了半天的眼皮突然睁开,一锤定音把这事给定下了。且不说国库是否真的告急,就这一年内驽从国库拆借的银子,皇帝但凡有点廉耻就不该张这个嘴,他真当自己把西山瞒得密不透风呢,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在市井,他的恶名几能与其祖比肩。

黎焕中与邵文熙倒有心挽回些天家颜面,可无奈他二人饱受排挤,被隔离于财政大权之外,在西山这件事上委实是插不上话。况且,如今的朝廷已经脱离泰平帝顺利运转,赵秉安又借着去年皇帝离京的时机给六部五寺都打上了“东宫”的烙印,他麾下人才济济,转眼间就霸占了小半个朝堂。待邵文熙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原属顾椿麾下的东宫党曾因党魁失势,而被湖湘后来居上,夺去了太子的掌控权。陶家等一系散落名门自顾不暇,历经吏部内部倾轧后,差点被瞿国栋全军覆没,最后还是赵秉安与邵柏博同时出手,在首辅党即将大获全胜的时候揪住了吴肇汉的尾巴。

说来,这一手还是赵怀珏临行前留给赵秉安以防万一的。当初陈旭宁不明不白的死在诏狱里,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自尽,但其实还有一波人马暗中促成了这件事……

五爷设这个局原是想直接拿捏住吴肇汉与恩师议价,但后来赵秉安抢先对沈家下手,打乱了他所有计划,这桩布局就被迫搁置了起来。

当时,把守诏狱的是燕长品,他有意放水,让吴肇汉的人得手,随后密布罗网,将这件案子的人证物证都搜罗到手,等着太傅将其一击毙命!

没了沈炳文的首辅党日渐式微,吴肇汉与瞿国栋二人面和心不合,此二人为争一时长短,没少在前朝闹笑话,如今赵秉安给了瞿国栋一个铲除心腹大患的好机会,这位一直被沈炳文压制的右侍郎又岂会放过。

残害同僚,还是对其照顾有加的同门师兄,吴肇汉不仅犯了官场大忌,也在首辅党内失尽了人心,不管他背后站着谁,暴怒的江南士族都不会再买账。

御史台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参劾,其中最为瞩目便是巡城御史江成云,这位因得咎于太傅而被冷藏御史台整整三载的科举新贵,正对其老泰山磨刀霍霍。

江成云虽出身陇西,但在游学江南之际遍寻名师,借此结交权贵。江氏是河北豪绅,腰缠万贯,耗费十几年心血才供出江成云这么一个读书苗子,总不能让他轻易废了。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当朝敢与赵太傅对着干的人就数吏部吴侍郎了。江家奉上金山银海,为江成云求娶吴肇汉膝下一庶女,年前刚入门,可惜这桩丑闻一出,就被江成云休弃,愤而自缢了。

因为此大义灭亲之举,江成云被破格擢升,晋四品监察御史,尝到甜头的江大人对其岳家开始穷追猛打,像个疯狗一样攀扯吴氏亲故。

树倒猢狲散,吴肇汉倒了,代表着一大批首辅党人也要跟着倒霉。但瞿国栋并不觉得可惜,在他看来,攘外必先安内,想在朝局上恢复江南往昔荣耀,那就要把所有世家拧成一股绳听他调遣,所以除掉吴肇汉的派系是必须要做的,况且,有江成云这把刀在,他既不必脏了自己的手,也不会与恩师撕破脸,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赵太傅打的小算盘,瞿国栋就睁只眼闭只眼,反正不过是些丧家之犬,他也懒得去痛打落水狗。

不过赵太傅也实在是不讲究,陶家怎么也算是江南出身,硬收拢到湖湘麾下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太傅……”

小太子实在熬不住了,身子不自觉往前倾了些,马上就要伸手要抱抱了。

“没什么事就散朝吧,殿下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

顾椿自己都快坐麻了,自然明白储君的疲乏,但他对太子如今对赵氏表露出来的依赖十分不安。赵孟两家越走越近,被孟希来与赵秉安联手把持,将来太子还能聆听到朝臣与百姓们的心声吗,他绝不能对这等危机坐视不理,得趁着太子年幼,赶紧掰回来。

正琢磨着要给太子增加课业的顾阁老,没发觉小太子已从御座上溜了下来,一头扎进了赵秉安的怀里。

赵太傅生怕梁冠上垂着的流苏刮着孩子,所以小心翼翼地把东宫殿下的脑袋往脖颈里头摁了摁。

小太子撇过头在师傅的怀里打着呵欠,两眼迷迷瞪瞪,最后还是撑不住睡了过去。

没办法,为了避嫌,赵秉安只得经外三所把太子抱回了东宫,凤仪殿的召见也只能来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