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说持中殿指使，那可是已经暗指到天子身上了。天子自然不必做这样的事情。他就算不喜欢淑妃，也不至于到要下毒害她性命的地步。但既然说是持中殿，那想必就是持中殿中颇有身份的女官。
一番彻查之后，发现可能知晓那位女官身份的人都已经悉数被害。只剩下这位厨娘，影影绰绰的说了一句，说那位女官蒙头遮面的时候她只见过一次。在牢里也指认过了，说是身形和那位持中殿首座，是有几分相似。
这话说的，就更没影了，持中殿女官，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六庭馆对女官仪态训练极为严格。宫里人做久了，打眼看过去，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别说持中殿了，整个天启帝京，蒙头遮面之后，看上去相似的女子又何止千万。
杨曦道，“持中殿轮值女官一百多人，这恐怕算不上什么证据。”
章珂月说，“陛下言之有理，但慕首座一开始便在疑犯之中，另外，据李玉所述，她见到接头人是在上月十三深夜子时，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慕首座在哪儿。”
杨曦想了想，那段时间，似乎正是慕清容陪伴淑妃的时候，淑妃身体病弱，向来休息的比较早。那个时辰，慕清容应该也是在房间睡觉。其他人怎么能证明她不是与李玉接头的那个人呢？
杨曦说，“简直荒谬至极。”
若是要知道一个人深夜子时在哪儿，除了当夜持中殿轮值的女官，恐怕这满宫里的人，也没人能自证清白。然而此时此刻被困的，却只有慕清容。
这很显然，就是有人想要除掉他身边这个得力臂助。
杨曦这边忍着怒气，尚未曾发作，章珂月却道，“臣也知道此事荒谬，然而陛下既然已经将此事交给臣来查，下臣无论如何，也要查出真相。并不是在故意为难慕首座。若是再有十天半月的时间，如果还是查不到对慕首座不利的证据，臣必然会还慕首座一个清白。”
向来遇见这种没有头绪的案子，都是从嫌疑者的家族背景查起，看父母兄弟，故乡房子里，有没有跟案情扯得上关系的证据。然而慕清容的背景，却是无从下手。她原本是孤女，少年时随慕神医游历江湖，后来侍奉楚云昭，再到入宫侍奉淑妃及天子。
楚云昭已经死了十多年了，淑妃是受害者，天子这边，更是没法下手。那位慕神医云游四海多年，如今也不知所踪。就算找到他，他也没法为自己的徒弟证明无罪。若说查物证，师徒二人都是名医，身边什么药没有？更何况，李玉说清楚了，下手用的药，都是之前那位接头人给的，据说是御医所的人配的，御医所那边涉案的人，全家都被人灭口。
这样看来，幕后主使未必要亲自配药。事情做的这般狠毒，想到持中殿藏着这样的人，也不免令人觉得不寒而栗。
云容在一旁听着，便说了一句，“慕首座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更何况，想要将别人全家灭口，必须在宫外有家族势力在，慕首座一介孤女，怎可能有这样的能力？”
她说出这话，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将自己也搭进去了，毕竟慕神医论辈分算，还是她的舅舅。虽然慕神医明面上不是楚家人，但要仔细去查，慕氏这对师徒，却是与楚家渊源极深的。
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帮慕清容说话，便是在帮杨曦。杨曦若是明白，便不会让她也踏入陷阱。
章珂月振振有词道，“慕姑娘做了这么些年的持中殿首座，天启公卿谁人不知，她是天子身边第一得意之人。这岂不是最大的势力。莫说以持中殿首座的身份，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可以轻易找到结盟之人，更有可能，也许慕姑娘也是受宫外某个家族的指使，才做出此事？”
果然还是不出意料，将话引到了这个阶段。
楚云容亦临危不惧，冷静的看着章珂月，咄咄逼人的问了一句，“你说的是哪个家族？若是有把握，就在这里将姓名说出来吧，指明是哪一家，再让龙禁尉去抄家查证据，还怕查不出来么？”
她看着章珂月，这一次，章珂月终于低下了头。
她说，“慕首座一字不言，我们没办法查出是哪一家。”
楚云容坐在高处，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一瞬间，气氛紧张到几乎一触即发。
若是章珂月敢说出楚家二字，莫说此刻楚家还是武家，楚家九公子云皓便统领着内廷龙禁尉。若是敢说让楚云皓带兵去抄楚家，那恐怕得看今日这位女官走不走得出去了。
她是怕的，可是那一刻，她却在想，若是坐在这里的是楚云昭，她会怎么做？
楚云昭什么都不怕。有人敢在天子面前诋毁她或者楚家，她就敢提剑带兵上京清君侧，就算眼前是宗室亲王，都不会客气。她前一刻与章珂月顶上对峙的时候，就已经拿出了孤注一掷的决断。
此刻对峙结束，才觉得后背冷汗涔涔而下。
慎刑司一个女官轻易动摇不了她，天子也不能不谨慎对待楚家。若是有一日抄家灭族，都需要谋划许久，绝不可能直接动手。
这就是楚家，天下武家第一，功勋卓著，要不然怎么会从刀龙宗室家传出鹰视狼顾，天子忌之的话。
楚家这么些年，代代家主一生戎马在边境征战。一旦回了帝都天启，都会低调行事。这么些年，就出了楚云昭一个肆意张扬的女将军，还是天家公主生的。
她出身尊贵，有雪照云光之称，战场上敢孤身提枪去冲蛮族的兵甲山阵，将自己淹没在数千敌军之中提枪打开杀戒。
她在战场上是光芒夺目的将星，然而论起谋略，楚云昭并不是个聪明人。
当初她为了碧玄草堂的血案，在朝露之城屠城，甚至拥兵据守朝露之城。刀龙家说的没错，这是叛乱，而世子带着刀龙家的军队去讨伐楚云昭，更是险些酿出内战。整个王朝都险些因此陷入危机之中。
太危险了。真的，太危险了。
若非楚云昭一死终结兵戈，谁知京畿地带会生灵涂炭到何种地步。
然而危险的并不是楚云昭，而是楚家，楚家太强了，就算北境分封慕容氏已经化解了楚家在北境一家独大的情形。但如今，楚家依旧是朱雀皇朝第一的武家。要动摇楚家，刀龙宗室与苏家加起来，都未必能够。
近畿三大营，一半在楚家手里，内廷兵权，三分之二楚家掌控。天家与楚家之间的关系，便全靠信任维持。先皇之长姐，辉夜长公主曾经为了让先皇得到武家支持，下嫁楚家。如今楚家长公子云兮与天子算是交情不错，云兮之妻平安长公主，亦是与杨曦关系亲密的姐弟。
至于云容，她是后妃，她原该是让杨曦信任楚家的那个人，而此时她才明白，她从未曾为自己的家族争取到杨曦的信任。
或者说，杨曦信任云兮，却不信任她。杨曦相信云兮不会轻易谋反。却不信云昭，他不愿给云昭孩子，是怕云昭有朝一日，会为了让自己生下的孩子登上帝位而不择手段。
偏在这一刻，宛如醍醐灌顶，将前后牵涉都想了个一清二楚。她知道杨曦对自己的忌讳，竟然会如此之深。眼看着这位帝王，她也开始恐惧起来。
一生那么长，他们还要一起过下去，难道真要在相互猜忌之中变成一对怨偶么？
她心内一片冰凉。但既然将事情看透，往后的路，或许也能走得更为安稳一些了。
也只有这样想，才能安慰自己。
她听见杨曦冷笑，道：“什么都查不出来，是你们慎刑司无能，难道为了这样的原因，还要继续将持中殿首座关在囚牢里么？”
章珂月无言以对，却依然倔强道，“臣还需要一些时间。”
杨曦眼看就要发怒，坐在一旁的悦悠然却突然问道，“还要多久。”
章珂月答，“七日，七日若还无定论，臣愿自认无能，将慕首座恭送回持中殿。”
今日场面，对于向来一片静水的内廷来说，已经太过于激烈。天子也不便直接与慎刑司对上。楚云容终于在杨曦发怒之前，拉住了他的衣袖。
只一个眼神，杨曦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于是便对章珂月道，“好，朕便再给你们七日，七日之后，必须释放慕首座。”
章珂月道，“臣谨遵陛下御令。”
谁也不曾想到，事情会到这一地步。
难得杨曦来一次内廷，最终也还是拂袖而去。诸位女官陆续起身散去。章珂月缓慢的撑起了身子。
跪了太久，也难免腿酸。慎刑司女官地位超然，向来没有什么需要下跪的场合，却是没有想到，就这一次，还是跪在御前，一跪跪这么久。
整个慎刑司的面子都被天子踩过去了，想必这些倨傲的女官们，心里也会有不少不满吧。
自章珂月身边走过的时候，云容本来不想理她的，已经走过几部，却还是忍不住，回了一次头。
她回头那一瞬间，正好看到悦悠然自章珂月身边路过，不知是不是错眼，偏巧似是看见那两人目光交错了片刻。
很多话都不必明讲的，也许一个眼神就足够。
更也许，这只是巧合。
她没有再多留意，带着婉心，就先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