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万城下，寒意彻骨的冷风刮过，影影绰绰的火把之中，映照的是被血色侵染，却依旧冰冷的面孔。浅色瞳孔中映照着火光与四处厮杀的人群，但那双眼睛里，却是一点儿感情都没有，投映出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杀意与冷漠。
竟豹儿看着这双眼睛，唇齿之间流露出几分冷笑。他手中长戟探出，作出请战的手势，雪鸮无所畏惧，纵马便扑了上来。
兵刃交击，打出一阵阵轰鸣之声，几个回合之后，竟豹儿也不得不后退两步，喘息看着雪鸮，说，“我们原本是盟友，你难道真要斩尽杀绝么？”
雪鸮看着竟豹儿，眼眸之中半分动容都没有，她说，“当初匈奴族与东海郡王密谋叛乱，就已经叛变了朱雀皇朝，叛国者当诛。”
竟豹儿一时无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这么些年蛮族的情况，已经到了人要为衣食而死的地步了。在蛮族人看来，真正的叛徒是杨曦。他原本是匈奴族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却眼看着自己的族人在贫困之中挣扎。与其留着他，倒不如扶持一个可以给蛮族更大利益的君王。
那个人会是杨晔么？竟豹儿也不知道。最初和杨晔联络上，是杨晔通过行商，从匈奴订购战马和重甲。北方边境贸易原本就不兴盛，杨晔那边送过来的银子，基本是帮着匈奴族撑过了最为艰难的三五年。
匈奴族的首领们当然不可能一点见识都没有，就这样白白接受别人的好意。猜也猜得到，一个藩王一刻不停的订购兵器，必然没有什么好事。但蛮族人没有生计，唯有靠铸铁赚些饭钱。朱雀皇朝没有余粮去养蛮族人。若是拒绝了东海郡王的生意，族人就要饿死。
人走到了绝境，还要将什么道义。再说了，朱雀皇朝紫寰宫内坐的那位，是华族人的君主，却不是蛮族的可汗，谁管得了他？事情一步步走到如今，以蛮族人的立场来说，竟豹儿觉得，他们从来也不曾做错过什么。
直到后来，东海郡王提出响应逆乱的请求，虽然知道这么做必然会遭到朱雀皇朝的报复，但对于匈奴而言，已经是别无选择了。
东海郡王若是谋反，凭着曾经贩售军马与铁甲去东海郡的事情，都可以说匈奴族曾经参与谋反，这是板上钉钉的罪证。
无论是否答应，一旦东海郡王失败，都是没有活路。但若是答应了，万一东海郡王胜了，多少也能分一杯羹，更何况，趁着朱雀皇朝内乱的机会，南下劫掠，也可以抢到些粮食财物来过日子。以当时的情况看来，他们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所以就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与北境的军队对峙。无外乎，是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付出代价罢了。
雪鸮看着竟豹儿，目光狠厉，“任何人，做错事都需要付出代价，蛮族动摇朱雀皇朝根基，只能以死来谢罪。”
火光摇曳之中，竟豹儿看向雪鸮的面孔，恍然想起的，是多年之前那位女武神悍勇的神态。
当初是并肩作战打契丹，楚云昭说过，“不管任何人，胆敢进犯朱雀皇朝边界，便是杀无赦。”
曾经作为草原霸主的契丹人已经没有了。匈奴族亦是不甘契丹人的霸凌，才奋起反抗，但当共同的敌人消失之后，他们终于站到了对立的位置。
天下就这么大，土地就这么多，为了争夺生存的资源，终究不免相互厮杀。在华族人看来，或许只有华族人的利益才值得维护吧。至于蛮族人该如何活下去，从来都不是这些高高在上的华族考虑的问题。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谈的呢？战场上相逢，亦只能奋力厮杀。活下去，任何人都应该为了让自己，或者自己所在乎的人能够活下去而豁出性命。
这边杀声震天，另一边，西边城门外，莫离看着南门的战火，始终不为所动。
身后有骑兵校尉低声问，“军师，我们不动手么？”
青阴川下的作战计划只有他与雪鸮二人知道。其他士兵只认为他们是负责攻击西城门的。如今眼见南面已经杀人震天，这边却迟迟未动，不免有些不安。
莫离低声道，“再等等，时机未到。”
什么时候是所谓的时机呢？他侧耳倾听，城门与青阴川那边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动静，只能听得到咆哮的北风从厚重的城墙上掠过。南门激战之中，西门这边有重甲骑士跑动的声音，大概是去救援南门吧。可是他们想不到，楚家军真正的目标，却是眼下尚且风平浪静的西门。
话说回来，这计划真的可行么？莫离微微的皱了皱眉头，青阴川此刻一片平静，眼下已经入冬了，河上浮着一层薄冰，在这样的天气里潜行入城，有多少人能支撑到城内呢？
如今也只能等了，正当莫离如此想着的时候，西边的城门上方天空，绚丽的烟花炸裂。甚至不用细看，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的时机，已经到了。就在眼前。
城内传出一阵阵的厮杀之声，莫离率军往城门的方向冲了过去。因为南门牵制军力的缘故，如今西门之中，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有效的抵抗了。莫离上前，便见到厚重的城门被人自内向外拉开，缝隙之中露出的，是楚曼如疲惫而又血迹斑斑的面孔。
无须他再下什么命令了，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已经明白，他们可以入城了。没有什么比看到这座矗立上百年的匈奴王城被他们自己人从内而外打开更为令人振奋的事情了。
众人奋勇上前冲杀，而莫离看到的，却是楚曼如靠在城门之上那张疲倦而又无力的面孔。
城门的守兵都已经被她杀掉了大半，她的同伴们在城内清场，有的人死去了，有的人还活着，援军源源不断向着西门而来，这里注定还会有一场厮杀，而这一刻，她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打开了这扇城门，即便如此，在统万城被拿下之前，她依然不能离开，要奋战至最后一刻。
尽管，她的衣衫在北风之中，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就算手脚被冻僵，也一样得拿起刀剑与人厮杀。
莫离轻声的叹了一口气。
从楚曼如身边经过的时候，他解下自己的斗篷，扔到了楚曼如身上。
这女孩脸上的倔强，让他想起了楚云昭。这般悍勇又功勋卓著，无可避免的，大概会成长为另一个楚云昭吧。然而莫离觉得，这只不过是又一场悲剧的重演。
莫离的斗篷包裹住了楚曼如的身体，也是这片刻的温暖，让她捡回了几分力气，再度握住了手中的刀剑。
身在这战场上，不想战死，便得要拼杀至最后一刻，她不想死。她还希望有一日能凭借战功站在宫廷之中，将她从前所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她当然不会死在这里。
刀戟之声在耳边轰鸣，楚曼如咬了咬牙，用冻僵的手指紧紧的抓住了手中的剑，裹着莫离的斗篷，往战阵之中冲了过去。
这一场攻城的战争，足足打了一整夜。
拂晓时分，四座城门全部拿下，整个统万城已经握在了雪鸮的手中。然而还是有糟糕的消息传了过来，东门被突破，竟豹儿带着匈奴大可汗的两个儿子冲了出去，同时冲破防线离开的，还有三百多名重骑兵。
都是最后的王室护卫，战斗力彪悍惊人。西门突入之后，首先援助的是南门，之后兵分两路，试图拿下东门与北门，北门那边，是对于匈奴来说最为有利的撤退路线，因此也是雪鸮极为注意的地方。却是不曾料到，竟豹儿最后是自东门突破出城的。
匈奴族可汗已经战死了。带出去的，听说是两个加起来也没到十五岁的孩子。并不用在意。只是竟豹儿这个人与他所率领的那些骑兵，就足以让雪鸮如鲠在喉了。
能与她正面对阵，还能从她手上逃出去的人已经不多了。放掉这个人，如同放虎归山，想到如今云清还在朔方原，她也不由的担心起来。
城内清理战场，给各个城门安顿守军，之后是安置城内百姓。将能调用的人数计算出来之后，雪鸮便召集了幕府参议议事。
天启动乱的事情，毫无疑问已经隐瞒不下去了。之后他们也只剩一个决定，南下勤王，平定内乱，无论这些人怎么想，都没有反对的立场。
唯有来自刀龙府的参议问了一句，朔方原北伐的军队现在怎么办？万一他们需要支援，又该如何应对。
雪鸮看了一眼那位参议，说，“统万城自然是北军后援，任何时候需要援兵，能力范围之内，都会不吝援手。”
那位参议看了眼雪鸮，又看看面前的兵册，低声道，“统万城怕是派不出多少人手了。”
他说的是事实，统万城打下来，又不是为了立刻要让蛮族人夺回去的，朱雀皇朝要想立足于北境，此城不容有失，分兵南下勤王已经到了极限，更遑论援助北伐军队。
雪鸮低着头，低声道，“北境还有刀龙府在，刀龙府要怎么做，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了。阁下若是还有不安，不如去问破军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