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没有回答。他一生都在面对这种目光，但却始终无法给出任何回应。所谓情深或许就是冷酷无情。这件事情上他们永远不可能想到一起，对他而言就是此生辜负云容甚多，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见最好。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了这种时候，又何必说出实话来伤人呢。
杨曦看着云容，说，“我累了，你也先回去休息吧。”
其实也没做什么，但只是说这些话，便觉得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更何况他是病中的人，原本就没有什么精神。如今坐在这里与云容说了这么多。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云容原本是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的。见他如此疲累的神色，也不忍心再说。又想到这个人其实无所谓什么病不病，说到底是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的。从前精神好的时候，也不曾说过几句话，又渐渐伤心起来。
最为伤心也不过此刻。杨曦这个人，说到底对她而言就是个软肋。若是今后漫长人生里不再有这个人，或许就能做到无坚不摧。
从前不懂何谓情深，总以为是为了权势与家族才留在深宫，意识到从始至终她所在意的其实只有杨曦的时候，早就身陷其中，无法脱离了。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世间所有舍不得放不下，到最后不得已的时候，都是不得不放手。放不放下，终究是抓不住的。
云容下定决心，转身缓步走出这安静的殿所。杨曦看着她的背影，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此生无缘了相思罢了。如今看着那个人的背影，还是忍不住想起曾经的楚云昭。背影更是不会像了。楚云昭虽是女子，却有铮铮傲骨的气度。背影挺拔如松。要说相似，龙莲还有几分相似。至于雪鸮，气质是像的，身形却是有些过于娇小了。
这一生都是在旁人身上寻找那个人的影子，到如今，连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过于悲哀了。
能尽快结束这悲哀的一生，或许也算是一种幸运。至于楚云容，她身上背负的是长生，还有整个朱雀皇朝的安危。
此生还有一半漫长岁月，得她一个人走下去了。
云容缓步踏出殿所，见慕清容在外面等着。
这些日子持中殿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慕清容在打点，看也看得出来，她人是瘦了许多。但眉梢眼角，神色是一如既往的从容，看不出什么。
宫里做事做的久了，人人都练出这样一种稳如泰山的气场。管天崩地裂，面孔与举止都是一派不变的宁静。
从前在家的时候，曾经听人提起过，说太子妃通身都是宫里人的气派。那时候总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到自己做了宫里人，才看得明白。
做宫里人，最重要的就是不动声色。
慕清容是医女，年轻的时候便在江湖上四处走动。后来随楚云昭南征北战的时候也做过军医。原本是地地道道的民间女子，在宫里蹉跎这么多年，如今看上去，和六庭馆那些从小到大读书学舞，一生都在宫里生活的女官也没什么区别了。
毕竟是冬日，天启不是什么四季如春的地方，如今一阵朔风吹过，云容眼圈便有些泛红。心是否宛若止水姑且另说，到底是做不到面如平湖。
她其实一直也就是这样的性格。虽然表面看上去还算稳重。但实质上未必压得住情绪。遇事可以沉默不言，神态里却总是流露出三分端倪。楚家毕竟是武家，就算女子也都是烈骨铮铮。楚云昭性情暴烈急躁人尽皆知。但楚家别的小姐，其实也没有多大不同。
太子妃与楚云容是出了名的温柔性情，太子妃却是因为郁结于心而病逝的。
都是烈性，不过就是隐忍不发与高声张扬的区别罢了。楚云昭也不是事事都张扬。不得不忍的时候也有几分隐忍在。隐忍过度到底伤身，最终便是被气到呕血。
楚云昭那个人，表面粗枝大叶，实质上是计较很深的人。她与那位圣武亲王一直不合。但骨子里却和亲王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因此才容不下。
如今想起这些，慕清容也觉得，这位权妃是真过得不容易。不管是谁，看见她的时候都很容易想起当年那位楚三小姐，然后将她们放在一起万般比较，谁能受得了一直这样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中呢？
外面起风了，她刚才看云容穿的单薄，就吩咐伺候人带了件斗篷过来。如今见云容还在发呆，便自己上前，将手上的斗篷搭在云容肩上。
“娘娘要保重啊，往后这宫里要靠娘娘支撑了。”
云容微微点了点头，看着慕清容的面孔，一时之间心情复杂。
內宫里什么时候能只靠她一个人呢，就像眼前的慕清容，这么些年身居持中殿首席女官之位，内廷外朝经手的事情不计其数。要说实质的权力，甚至可能远胜于她这个內宫首妃。若是从前，或许还会猜疑这位首座和曾经的六庭馆主薄红颜一样，野心勃勃试图夺取皇朝权势。但相处这么多年过去，已经了解了这个人，这么点信任到底还是有的。
慕清容其实也不求别的。她就是对杨曦忠心耿耿罢了。就是因为这份心意，才在宫里守到如今。至于內宫的权势，对她而言，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云容微微的叹了口气。
她渐渐明白，或许慕清容的心思和她是同样的。同样迷恋着一个人，也同样被那个人所无视。只是这样的心情，注定不能彼此分享。
她问慕清容，“陛下还有多少时间？”
慕清容答，“也就这一两日的事情了。”
根本不必思索。她是杨曦唯一信得过的大夫。杨曦的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她心里都一清二楚。时日久了，一日日看着那个人渐渐病重，渐渐连悲伤都感觉不到了。
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那个人的情形，那人提着所谓的水信玄饼，从南苗的小院门前路过，他是找楚云昭的。楚云昭那个人不管在哪里，总是有很多人找她的。她也总是很忙，找不到的时候多一些。
那天下午杨曦没有见到楚云昭。时日过了这么久，早就忘记了所谓的前因后果。他们两个人那日午后坐在小院里，一起分吃了不能久放的水信玄饼。原本以为缘分也就那么短了，毕竟所谓的水信玄饼放不过半天便会在空气中化成水。但她也不曾想到，后面还有那么多纠葛。
慕清容一直顾在楚云昭身边，看她与杨曦分分合合，看她为杨曦生下孩子又将那孩子失落在战场上。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渐渐无话可说，在看着她为此懊悔长夜叹息。她本来以为自己这一生也就这样渡过，可是楚云昭死了，她依然陪在杨曦身边，等到有朝一日杨曦不在了，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她不知道，也不曾想过。杨曦就算不在了，云容还在，长生还在，楚家依然还在，单只凭着这些，她就放不下，也不可能离开天启，之后的路，也只能和云容一起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云容听她这样说，微微的点了点头。
“內宫里的事情，能处理好么？”
肯定是要秘不发丧的。外面还乱着，紫寰宫中虽然听不到杀声，但每日传递进来的军报也让內宫女官们感觉得到，眼下形势并不乐观。若是这个时候传出帝王驾崩的消息，那他们大概是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慕清容点了点头，说：“请娘娘放心。”
这些事情都是她和杨曦一起处理的。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换身边的伺候人。都是老成持重又忠心耿耿的人才能留在身边用。所谓的后事，其实几乎可以说是杨曦自己处理的。
杨曦当初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还是若无其事的，曾经笑着对慕清容说了一句，他的死讯，要在天下太平之后才能公诸于世了。虽然是国丧，但到了那种时候，或许就不必那么哀恸了。
云容点头，说，“內宫的事情，交给你我是放心的。持中殿这些日子，原本便很少召见外人。有没有什么事情，都一切如常也好。”
慕清容点头，说，“如今这局势，宫内的事情，一点儿也不能透到外面去。小殿下还是留在持中殿吧。臣女会照料好他的，至于内廷后宫其他的地方，也只能交给娘娘处置了。”
面上看起来，是没有什么一定要处置的事情。仗也不用她们出去打，但内廷持中殿，毕竟还是皇朝权力之中枢。这种时候，内廷绝不能乱。
云容微微叹了口气。没什么事情，看上去是没什么事情。杨曦如今还在，天下之主就在。就算他病到奄奄一息，只要他还活着，内廷里的事情，他总是镇得住的。
三日之后，这內宫的主人就是长生了。长生只不过是个病弱的孩子，她这做母亲的若是不能护着长生，那孩子，是会在内廷的倾轧之中粉身碎骨的。
她不敢不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