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知道靖王带个小女孩过来，必然是有缘故在，参拜过后，便招手让那孩子过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孩子便觉得投缘，因此分外亲近的将她揽在怀里，伸手抚摸她的额发，烛光之下，骤然就看出了几分异样，不由诧异的看了杨曦一眼。
那孩子的发色是深紫的，灯火辉映之下，也许是看不清楚，但那双眼瞳，似乎也不是纯黑。
天子让楚君仪将孩子先带到内室玩耍，让杨曦上前，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紫发紫瞳是帝王血统，但也不是人人都有的，隔几代才出一个，幼年时发色与眸色都是深紫，还看不出什么端倪，随着年岁增长，发色与眸色都会渐渐褪成浅紫，打眼看就异于常人。朱雀皇朝，除了帝王家，没有这样的血统。
但说来也奇怪，帝王家出的几位紫瞳，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无一例外都是楚家人生的，楚家自己血统里有天生银发的人，比云兮小一辈的鹤龄才一岁多，胎发尽然便是雪白，眼瞳也是淡淡的烟灰色。因此也有人说，紫瞳紫发，大概是帝王家和楚家人血统结合的结果。
从前还有人说紫发必然是真命天子。然而开国至今，紫发的皇子没几个，公主倒是生了不少，这说法就渐渐淡了。
杨曦尚未开口，天子骤然叹了口气，说，“朕该想到的，那孩子看着那样熟悉亲切，现在想想，应该是跟她小时候一模一样了。”
杨曦道，“儿臣罪该万死。这个孩子，是儿臣与楚云昭的孩子。”
天子微微冷笑，说，“你们倒好，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让朕知道，亏朕当年还将云容指给你。”
杨曦默然无语。当初与楚云昭有缘无份，那是因为云昭生性倔强，如今云昭已经不在了，更不能将责任推给她，也只能沉默。
天子又问，“既然是她的孩子，为什么现在才带给朕看？”
杨曦道，“云昭这个孩子，是当初在北境战场上生的，她被人围困数月，孩子失落在战场上，都以为已经没了，儿臣这么些年一直在北境细细查访，总算是找到些线索，但也不敢确认，眼见她模样越来越像云昭，加上这发色，才有了些信心。”
说的轻描淡写，实际上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北境这么些年，他领兵打仗，慕清容便四处暗地查访，寻找线索。只要听说当年那战场附近有年龄相仿的女娃娃，便恨不能连人祖宗八代都查清底细，哪怕模样一看就是蛮族人，也要确认到底是捡来的还是自己生的。军中有个义塾，这么些年，捡回来的孩子不止一个两个了。就算明知年龄性别不对，不是自己的孩子，杨曦也甘愿养着那些孤儿，就当是为自己的女儿祈福。
后来无意中听人议论，说当年辽阳破城一战，鲜卑族大将军慕容恪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战甲之中裹带着一个女婴逃回都城，刚进城没多久就因伤重不治身亡，带回去那个孩子，自然被当做将军的孩子抚养着。慕清容听说此事，细细回想，当初楚烈带着孩子逃走的时候，正是要去鲜卑人的营地求援。
她扮做婢女进了将军府，过了半个多月时间，也没找到接近小女公子的机会，只是有次洒扫的时候，无意中听到别人议论，说小女公子的闺名是慕容辰，只听到这一句，她站在庭院里，怔怔的，险些落下泪来。
当初与那孩子分别的时候，曾经将一个写着辰字的玉牌挂在那女孩脖子上。她传讯给月牙岚，让她深夜潜入女公子闺房，看到脖子上那枚玉牌，才最终确定，这被养在慕容将军府上的，正是楚云昭当日所生之女孩。
即便如此，想要要回这孩子，却也是千难万难。朱雀皇朝这么些年一直在跟鲜卑谈盟约。一开始只是跟将军府的人说，这孩子是南朝身份贵重之人生的，因此无论如何都想要接回去。若有什么条件，无论是要兵马支援，还是金银珠宝，甚至是在合作契约上让步，只要开口，都可以商量。
杨曦愿意倾尽所有换回孩子，然而将军府的人却认为这孩子是将军留下的骨血，断然不能因利益让给别人。无论怎样都说不通。将军已经牺牲在了战场上，若是告诉慕容家的人，当初将军是为一个跟自己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孩子牺牲了性命，他们也未必会信，就算信了，震惊失望之下，也许会伤害孩子，无论如何也谈不下来，后来杨曦失了耐性，便让月牙岚将孩子从将军府偷了出来，就那么带着一路逃回了天启。
慕容家自然是震怒的，慕容恪受封护国将军，如今就算人已经不在，鲜卑人也不能容他女眷受此侮辱，如今鲜卑人举兵抗议，楚云清在前线挡着，杨曦就先一步来和天子商谈了。
天子沉吟片刻，道：“与鲜卑的盟约，绝不能因此而废弃，如何去谈是你的事情。”
杨曦道，“儿臣明白，此事儿臣一定会周全。这次见父皇，其实主要是为了这孩子的身份问题。”
天子道，“既然是你的孩子，那就养着吧，当做靖王妃的养女来看待，并不用在意外人怎么说。”
杨曦犹豫片刻，说，“儿臣的想法，恩华性情温柔，知书达理，在儿臣身边的日子也久，因此想把阿辰交给她抚养。”
天子微微叹息，说，“不是云容么？按道理，她是这孩子的姨母。”
杨曦一时无话，其实也不是对云容有什么不满，只是从成婚到现在，和云容始终是客客气气的态度，明恩华在他身边的日子久了，有什么事情都跟明恩华商量，也已经成了习惯。
至于对云容，那隐隐约约的不信任，倒是一直有的。只是找不出缘由。也不好宣之于口。幸而这一两年都没怎么在王府待了，这种事情，也没什么所谓。
天子说，“孩子可以让华妃抚养，但一定要在王妃名下。这是为了她的将来着想。”
朱雀皇朝儒道并行治国，然而这些年，儒门的宗法制度已经深入人心，尤其是女孩，向来以出身论贵贱，就算是名门世家，但凡庶出，必然嫁不到高门。更何况是外面带回来的孩子，就算做养女，也得是王妃嫡女。杨曦先前还未曾考虑过这些，如今听天子提起，才意识到他为这孩子打算的深远。
只能点头道，“儿臣明白了，只是素素向来身子不好，这孩子放在她名下，还是要恩华来照料的。”
“这些事都随你安排吧。”天子漫不经心的说着。又回想起那个叫做阿辰的孩子的头发。
真难得啊，那垂坠于身后的深紫色发尾，和幼年时的辉夜姬几乎一模一样。楚云昭自己是黑发黑瞳，能生出紫发的孩子，想必就是承继了辉夜姬的血脉吧。
往事历历在目，恍若昨日一般。
这些事情说完，杨曦问安，准备离去。虽然知道天子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但身为皇子，避忌着这些，也不敢问。
若是七弟在这里，也许什么都好说了吧。只是，杨曜新年之后就去了南疆，在云南兵府和楚云桓一起领兵。南疆与北境都是楚家的战场，倒也不是死抓着兵权不放，只是布防的久了，对当地的了解最深，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可以替代的人，何况苦寒与凶险之地，刀龙家这种宗室贵族是不愿意去的，边境地带，若是交给外朝的武将又不放心。
南境是整个朱雀皇朝最为凶险的边防战场。和北境这些提着斩马刀直来直往的蛮族重骑兵相比，还是神出鬼没的南苗人更为可怕，之前就听说过，跟苗人打仗，蛊术，阵法，暗器，毒药，什么千奇百怪的花招都遇到过，也只有楚云桓那样擅谋略又博学多识的人才压得住。
杨曜尚且年轻，但楚家这一辈，也没什么人了，云清在北境，九公子云晧在内廷领兵，再小一辈，楚家不少孩子葬在朝露之变中，如今看过去，年岁最大的是云兮长子玉隆，也才只有七岁。
连皇子也拿出来用了，可见是真没什么人了。说楚家功勋显著，全是活生生拿人命填出来的。帝都公卿们羡慕楚家的权势与地位，但若要效仿楚家之道路，恐怕也是没几个人愿意的吧。
许是累了吧，回去的车辇之上，阿辰一直靠在他的身上，娇小柔软的身躯就那么安静的依靠着，在车轱辘碾过石板街的声音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明明也是武家养出来的孩子，阿辰却与楚云昭全然不似，什么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安安静静的捧本书看，看着看着累了，便歪在那里睡着了，可怜又可爱的模样，无时无刻不让人想起楚云昭。总想着，那个人安静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呢？
回到天启的时候还在傍晚。云兮思索了一下，并未回府，也没有刻意引人注目，只吩咐下人，轻悄悄的，将车辇从小门驶入楚家。
云兮在藏书楼，说是在陪玉隆儿读书，上去的时候，倒也没见读书，桌上放着残局，正在对弈，玉隆儿手中拿着一把紫色的折扇，一边轻轻摇晃，一边思索，倒也像模像样的。
云兮落子的时候，正好看到杨曦上来，迟疑了一瞬，落下的子便偏了一点，他慌忙伸手去挪动，却见玉隆儿按住了他的手，促狭的笑道，“举手无悔，父亲可不能失信啊。”
云兮亦笑道，“相与有瓜葛，我和你还是有些瓜葛的呢？怎么能不近人情呢？”
说着并没有再动棋子，起身坐在书桌那边，杨曦抱着阿辰上前。见玉隆儿从棋坪上下来，整理整理衣服就要离开，神色像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因为知道，有人来打扰，这棋恐怕是下不成了。
杨曦将阿辰交到云兮手上，轻轻拍了拍玉隆儿的脑袋，说，“不要不高兴了，残局留着，一会儿我陪你下吧。”
玉隆儿笑了笑，做了个告辞的礼数，倒是像模像样的，然后便从从容容的从木质阶梯下去了。
因为阿辰还睡着的缘故，两人说话都是轻悄悄的，杨曦说：“难得长公子有闲心，还在教玉隆儿下棋。”
云兮道，“久病无事，打发时间罢了。他倒是学的挺快，过一两年，恐怕就教不起了。得找专门的师傅过来。”
杨曦并未很在意，只看似随意的说，“前些日子的事情，多谢长公子提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