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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嵇远归来(二)

兄妹俩联袂而来,张氏早就让厨房做了许多连嵇远离家前喜欢的吃食来。满满一大桌子,三个人终是有点单调。

连嵇远垂了眼,平淡的问了一句:“父亲呢?”

张氏的脸上一僵,心底已是止不住怒气腾升,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竟然还不着家,连老爷宿在孙家,已经宿了两天了!

“你父亲在孙家呢,大概晚上就会回来。”张氏心里虽怒,还是勉强笑着说了一句,亲自给连嵇远夹菜。

连嵇远淡淡地点了头,什么话也没说。淑雅低头吃饭,她感觉得到,连嵇远出门两年回来大变样了。不仅是外在,更是内里。

翩翩少年郎变成了一个迟暮的小老头,原来一眼能看透的心思,现在,连揣摩都猜不到大概的方向。

如果原来是颗光华流转的宝石,那现在应该是一柄被绑在破牛皮里毫不起眼的杀人锋刀。

淑雅能感觉到的东西,张氏怎么感觉不到?她现在就觉得,儿子虽然沉默的坐在了这里,可是心却不在这里。跟她这个母亲,更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坚硬屏障。让她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该跟儿子说些什么话题。

一顿饭在座的基本都没尝出味道,饭后连嵇远给淑雅丢了一个‘明日得空找你’的眼神,就留下来陪张氏说话了。

淑雅看了眼张氏,很有眼色的站起来告辞了。

连嵇远陪着张氏说了一晚上的话,徐妈临晚打发人来告诉淑雅,明日不用去请安了,张氏睡的晚,估计起不早。

淑雅自然是点头应允,因心绪纷杂,一夜也睡得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连嵇远便脸带微笑地来了。碧萼听见小四儿的声音,连忙从室里赶了出来给连嵇远掀了帘子:“二少爷快进来,姑娘还在梳头呢。”

连嵇远笑笑,也不到里间去,在外间的罗汉榻子坐下了,看见了暖桌笑道:“我就知道这东西是四妹的注意,昨儿在母亲那里也见了一个。”

淑雅听见了声音,扬声道:“二哥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连嵇远一笑:“不急,你慢慢打扮。打扮得漂亮了哥哥有赏。”

淑雅拨开了瓷珠帘子,瞪眼看连嵇远,手腕一甩,一只兔皮袜子就顺着一道抛物线扔到了连嵇远的脸上:“哪里来的登徒子,碧萼还不给我打出去!”

连嵇远正笑着呢,忽然让一只软茸茸的白东西砸到了脸上。伸手抓下来一看,竟然是只袜子,他垂下头,眸底幽幽一闪,慢慢道:“这可是给我做的?”

淑雅挑了珠帘从里间走了出来,伸手就要抢:“谁说是给你坐的,还给我。”

连嵇远一手背到身后笑她:“还说不是,这大小明明就是合着我的脚。跟哥哥还害羞。”

淑雅看着他笑起来,眼角的褶子就越发的明显,心里一酸,也不愿跟他打闹了。瞪了他一眼,让碧萼拿来了自己做的活计。连嵇远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脸上一贯的笑容就摆不出来了,似乎僵硬在了嘴角,慢慢龟裂,纷纷倒塌。

连嵇远摸着那厚实的冬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淑雅看了眼他的脸色道:“我知道哥哥你不喜欢冬鞋,嫌着累赘,但是北边下雪可比咱们这边大得多。好歹也备上两双吧。也不用你费事拿,让连默······”

“谁说哥哥不要了?”连嵇远笑了,他忽然想起了为了这两双不起眼的鞋,还被人很是嫉妒了一番。到最后被人强要了一双,如果不是对方不好厚着脸皮抢了他脚上的那一双,只怕他的脚如今如何,还不好说。

淑雅看着他眼角的细细水光,心就一直往下沉了下去,这时连嵇远已经脱了鞋子,拿起了那双高帮鞋就套到了脚上去。站了起来试着踩了踩,高兴道:“可是比原来那双舒服很多!这两个是用来干什么?”

碧萼看淑雅似乎愣住了,连忙笑道:“二爷觉得舒服就对了,我们姑娘没少为了这个费心。这鞋是夹了油布的,还有三层羊皮一层兔皮。那两条是绑腿带,一个缝在了里边,带子在外边,方便二爷在雪地里行走,免得掉了鞋子。最上头的那个是免得二爷入了雪地有雪钻进鞋里。”

一番话将连嵇远说得愣住了,看向淑雅,目光说不清是什么意思,碧萼又道:“前两年那两双姑娘还没想得周全,等想出了这个主意,后悔得可是难受了。”

连嵇远觉得嗓子眼里微涩,纵然心中有什么话,嘴上也只是道:“劳烦妹妹费心了。”低头将另一只也穿起。再抬头时,碧萼已经在门外守着了,淑雅坐在罗汉榻的另一侧。

淑雅看向他道:“二哥,有什么话,咱们兄妹俩是不能说的?你这次回来,我看着并不像是特意回来过年的。你这两年···”

连嵇远看她垂头掉泪,静默了半晌,才推开了两人中间的小几,冲淑雅招手道:“妹妹,你来。”

淑雅坐了过去,连嵇远拉着她的手沉默,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过了许久,才慢慢道:“四妹,我知道你与一般闺阁女子不同,只是我下面说的话,出我口,进你耳,不能再让旁人知道。”

淑雅点点头,连嵇远拉着她的手紧了一下,然后才道:“当今圣上龙体有恙,这你知道吗?”

淑雅摇摇头,神色并无多大变化,皇帝什么的,是非常遥远的存在。

“西北战起,信王领兵二十万迎战,如今都没有拿下克西蛮荒小族。二十万对五万,还是节节战败,妹妹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连嵇远看向淑雅,淑雅一愣,敬川离战地很远,所以她也只是偶尔听说了。还是因为物价被影响了,这才记得。

淑雅摇摇头,战事不说这辈子,就是对前辈子的她来说也十分的陌生。连嵇远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容说不出的讥讽,眼角寒芒一闪,眸底已是锋芒凛凛,语气也凛冽了起来:“就因为太子!信王领兵迎战,太子心胸狭隘,早已想除信王而后快。先是用淮安水灾,平峰旱灾来压着朝廷不给信王足够的粮饷,接着又让人克扣原来就已经少得可怜的的粮饷,到信王手中的,还不到原来说要给的十分之一!”

淑雅的心猛地一跳,连嵇远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没有粮食,这仗根本打不成,而且不说粮食,就是武器,战衣也都是最次等的。在北边最艰苦的时候,十个人要分一碗稀得能照影的粥水······”

淑雅忽然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让一个翩翩少年郎变成一个迟暮老头了。也明白为什么二十万大军对着克西倾尽全族的五万人为什么会节节败退了。

一群饿得站都站不稳的病鬼,不用人家的刀砍倒眼前,只需一个指头就能推到!

连嵇远顿了下,眼底说不出的苦涩,他还有别的没说,事实远比他说的严酷得多了。信王军里的粮食都缺到了这地步,更不用说其他的一些资源了。穿着薄薄一层衣服的战士们,顶着寒风在雪地里用血肉之躯去跟克西锋利的大砍刀肉搏,其惨状···连嵇远至今想起,眼前都像被纷飞的血景给蒙住了。战场上是十死无生的残酷,便是有那缺胳膊断腿的人极幸运的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了,下场也好不到那里去。这些上不了战场的人是得不到一丝珍贵粮食,也得不到一滴热水。全都集中在几个帐篷里,寂静无声地···等死。

淑雅光想想就脸色发白。

一个饿肚子的人会做出什么事?

在西北,可是有将近二十万饿肚子的!

“太子的意图只怕不止这些吧。”淑雅咽了咽口水,忽然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艰难:“那么多饿到快疯的人,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到时候····到时候,他就可以,以治军不力,或者其他什么的罪名狠狠地给信王来一刀。”

连嵇远猛地回头,眼里的光芒直刺淑雅。

直到淑雅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才慢慢柔和了下来:“你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信王怎么会看不出来?”随即眉眼间隐现自豪:“不过信王治军得力,至今没闹出什么来。”

淑雅忽然道:“那太子只怕恨得要捶胸了吧?”

屋子里的气氛稍微轻松了一点。连嵇远似笑着点点头,太子若不气急败坏,他的人怎么会花那么多力气来追杀自己?自己也只是一个不起眼‘小幕僚’而已。

“就算这样,信王也撑不了多久了。”连嵇远忧心道。

两人忽然出现了难挨的静默,连嵇远似乎不打算说下去了,淑雅却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掌:“哥哥这次回敬川,是要替信王买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