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一群人在那狭窄透风的水云间里又跳又闹拉拉扯扯的，让站在门外的翠屏直皱眉。就算她已经决定要和梅若鸿解决婚姻关系，可看到这比泸州老家还不如的水云间，再听到那一群人的争吵，她真的是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才好。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梅若鸿明媒正娶的妻子吧，居然没有经过她这个妻子的同意就私自纳妾，纳妾就纳妾吧，结果文书都没过就让人怀孕了，甚至还有一个妾的备胎！
这年头，大家小姐也这么不自爱了？
低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貌似百无聊赖的画儿，翠屏再一次庆幸她的弟弟来找她了，要不她就算带着画儿找上这水云间来，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吧。
雅歌微微偏头示意，他身旁一穿黑西装的彪形大汉走上前去在那破烂的门板上大力敲了几下，让沉迷于嘶吼中的男男女女们终于反应了过来。打开门看到门外穿着打扮都不像普通人的几人，水云间众人面面相觑。
在他们心里，不管他们怎么闹，那都是他们醉马画会的内部事宜，可不能让人看了笑话！这时候的几人明显忘记了水云间那满是缝隙的门板，只要稍微声音大一点，他们之间的谈话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他们该庆幸的是，这里是西湖比较偏僻的地方，要不穷困潦倒的画家与汪家和杜家千金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明日就得见报了！
面对来人那逼人的气势，最后还是水云间的主人梅若鸿站了出来，毕竟这里怎么说都是他的主场：“几位来水云间有什么事吗？”
翠屏往前走了几步，淡淡的说：“若鸿，我是翠屏。今天来找你，是为了和你商讨离婚事宜的。”旁边一个大汉打开手里的箱子，里面放着几块灵牌。其中最显眼的两个，就是梅若鸿父母的牌位。
“这是公公婆婆还有奶奶的牌位，你离开家乡的这十年发生了很多事，前几年家乡又是水灾又是旱灾的，家里几个老人都没挺过去。”翠屏神色淡然的将牌位拿起递到呆若木鸡的梅若鸿手里，“老人都不在了，一天早上我和画儿醒来的时候兄嫂也都不见了，想来是离开家乡讨生活去了。”
翠屏继续放炸弹，拉过一旁这段时间被雅歌喂养得粉雕玉琢的像是一个千金小姐一样的画儿：“这是梅画，你离开家乡那年留在我肚子里的。公公说你会画画又画得好，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翠屏……画儿……这个……哈哈……”梅若鸿抱着几个牌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他没想他早已遗忘的前世会就这样找上门来……等等，翠屏和画儿的穿着打扮好像和她说的那些苦日子不符吧？
“这是慕容雅歌，我曾经告诉过你的那个我从小就失散的弟弟。要不是他对我这个姐姐还有点印象派人到四川老家寻找我，大概我和画儿也见不到你了。”即使心底还有不舍，翠屏不想也不能再和这个男人有更多的牵扯。画儿是他的骨肉，她不能瞒着不说，更该让父女两见个面，要不这次她根本就不会带女儿来。
“若鸿，这次来找你，我们并不是寻亲。虽然我和雅歌住在上海，但你和四海航运家千金的事，我还是知道一点的。我知道现在的新知识青年都讲究什么自由恋爱，我与你之间的婚姻……”自嘲的笑了一下，翠屏动作优雅的拿手帕擦了一下眼角，“在若鸿你看来，大概是个污点吧。”
“我是来消除这个污点的，你将离婚的契书写给我吧。”
如果说前面翠屏的话让水云间众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话，现在这句就让众人都震撼了。这真的是穷乡僻壤出来的农妇吗，怎么和大家闺秀也差不多了，还懂得知识青年所说的离婚！
不过，现在不是震惊梅若鸿曾经结过婚的时候。汪子璇肚子里的孩子还得解决，汪家小姐的她不可能给梅若鸿做二房！杜芊芊……也不可能给梅若鸿做小，所以众人对视一眼后有志一同的决定还是先让梅若鸿和这什么翠屏先离婚！
虽然有点对不起翠屏和画儿，但看起来他们现在的生活也很不错，想来翠屏的弟弟也不介意养妹妹和外甥女，要不怎么会派人去四川山区寻找失散的姐姐？
就这样，雅歌一行顺利的达成了目的。
当拿到那张不过a4纸一半大小，用楷书写着她与梅若鸿的姓名，结婚时间长短以及“夫妻二人愿意离婚，双方父母亦各不追究。自离此婚书之后，男婚女嫁，各从其自由，自后彼此永不追究。”离婚契的时候，翠屏脸上的神情是莫名的。
她像是失了魂的一般将水云间众人做见证人签名、写着详细日期的离婚契塞到了雅歌手里，牵着画儿转身离开了这里。
即使她来杭州的目的就是和梅若鸿解除婚姻关系的，但这么顺利实在是让她措手不及。这场婚姻里，只有她付出了并为此肝肠寸断，可梅若鸿，早就忘记她这个妻子的存在了。
想着刚见到她时梅若鸿陌生的眼神，以及知道她是谁后的失魂落魄，翠屏的眼泪就那样一颗颗的沿着脸颊滴下。就这么一次，今后她再不会为他哭泣，她还有画儿，她要养育她长大！
人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所以她不能将画儿留给梅若鸿。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想留着这个女儿吧。他马上就又要有孩子了，怎么可能会在乎画儿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儿呢！
对着水云间众人点了点头，雅歌带着手下追翠屏母女去了。事情的顺利倒是让他意外，不过对他来说是好事，他可不想和梅若鸿纠缠，他一向对那些感情比一般人充沛的人都是保以距离的。
回到上海后，雅歌开始正式安排一大家子的移民事务。跟着他的属下和仆人们，想留下的就留下，愿意跟他走的他都会带走。
“雅歌，你到美国后能做的事更多，我不一样，我的战场就在这里。”叼着雪茄的秦五爷如此说。他选择留下来，虽然他也是雅歌的心腹，但他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打理一个大上海就是他的极限。
拍了拍秦五的肩膀，雅歌说道：“想离开上海的时候，给我电话或者电报，我派人来接你。”
秦五郑重的点了点头，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对了，主子，还好当初听你的拒绝了那个陆依萍，要不现在麻烦的可就是我们大上海了。”严肃的话题过去，秦五又开始戏谑的叫雅歌主子了。
“怎么？”这段时间忙着翠屏和梅若鸿的事，雅歌除了陆梦萍对陆家的事都没怎么关注，还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闹剧。
秦五抽了一口雪茄，有些幸灾乐祸的说：“申报的‘三剑客’要采访百乐门的老板，结果碰巧遇上了在那当歌女的陆依萍，结果嘛……”他摊了摊手。
因为雅歌和陆梦萍的事，秦五也知道了陆家的那些内幕。
那何书桓现在终于不再犹豫了，直接抛弃了陆如萍和陆依萍确定了关系。王雪琴和魏光雄的关系也被她赶出家的李副官一家和傅文佩知道了，随时都有曝光的危险。
这陆家还真是大戏一出接一出，想来这也是雅歌要带着梦萍离开上海的原因之一。
有这样的亲戚，实在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还好雅歌看上的那个陆梦萍还算是正常人，要不他们就是死谏也不会让雅歌娶她的。
“还真是……”雅歌蹙眉，“秦五，拜托你一件事，在我和梦萍离开上海前，尽量让王雪琴和魏光雄的事不要曝光。要是我们走后陆家出事的话……王雪琴那里，你能帮就帮一下，不方便就算了。”
再怎么那王雪琴都是陆梦萍的母亲，而且也算是思维比较正常的人，雅歌不介意适当的给她一些帮助。
“放心吧，那怎么都是你的岳母不是，留在上海的兄弟都会注意的。”秦五点头应承了雅歌的要求。
对那“黑豹子”，兄弟们都是不怎么看得起的。留下妻妾子女就带了两房逃到上海来，还是一个司令，真是丢脸。而王雪琴这个女人……虽然对她给陆振华戴绿帽子作为男人的他们都有点看不惯，但她爽辣直接的性情什么的倒是挺符合他们这些人的性格。
所以是要给她一点帮助的话，他们不会拒绝。
“秦五，今后上海就交给你了。”雅歌敛目说道。他语调暗藏的萧索，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感觉得到。
他是逃离这里的，他是一个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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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梦萍成了整个上海滩最让人羡慕的女孩，在众人的祝福中，她成为了慕容夫人。由于一直忙着筹备婚礼的缘故，王雪琴没拿家里的事来烦她，雅歌更不会没事找事给自己添麻烦。
陆梦萍就这样成了幸福的慕容家的人，并一心期盼着前往美国的日子，对她两个姐妹争一个男人的剧码是完全不知情。此时正是何书桓发现了陆依萍的日记本，心灰意冷的前往绥远战场，陆如萍疯魔的跟了上去的时候。
离开上海的那天，陆家只有王雪琴到码头来送别。
陆梦萍虽然有些失望，但听说陆雷隽苏降丶钦呷缙甲隽苏降鼗な浚秸窕p牡枚疾幌氤雒藕螅补郧傻谋硎玖肆陆夂偷p模3胪跹┣俸煤谜展俗约旱纳硖澹岣谴虻缁靶葱诺摹
一个月足不踏地的生活别说是陆梦萍了，就是雅歌也就要到忍耐极限，画儿更是已经彻底没了精神。总算是踏上纽约的土地之后，四人都松了口气。之前雅歌已经派了管家和一些仆人来美国打先锋，所以下船后也不忙乱。跟着来接他们的人，四人回到了他们在美国的家开始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
雅歌在美国的生活很忙碌，因为他要做的事有很多。联系各路商家，采购各种物资，安排人悄悄送到国内某队伍手里，打理他名下的产业，不过不管再忙，他也会抽出时间陪自己的小妻子过一下二人生活。
梦萍很理解自己的丈夫，她也忙着学习吸收各种知识，不仅很快就过了语言关，还自己去申请了学校。
翠屏有些无法适应美国这边的生活，但看着画儿那样活泼高兴适应良好的样子，她也说不出她要回国的话。
当众人在美国的生活上了正轨之后，国内传来的时事消息越来越严峻。先是卢沟桥七七事变，接着是淞沪会战。翠屏虽然不明说也在暗自牵挂着梅若鸿，而陆梦萍却是焦急无比。
刚开始还能和陆家联系上，后来电话也打不通了，只是这个时候她也不能任性的说要回去什么的，因为她怀孕了。
听雅歌说他在离开上海的时候已经有了安排，她终于能够安心养胎待产。等她产下和雅歌的长子，国内已经开始了八年抗战。那种混乱的环境，她怎么可能带着自己的儿子回去遭罪，而离开自己还需要哺乳的儿子，也不可能。
所以，她只能选择留在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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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岁月匆匆逝去。
当梦萍跟着雅歌再次回到上海的时候，她的孙子孙女都上大学了。
看着那已经变成文化古迹的陆家大宅，梦萍眼泪婆娑。
这次回来，陆振华和王雪琴是早就不在了，但她找到了如萍和尔杰，两人如今的生活算不得有多好但也不差。
何书桓最终还是选择了陆依萍，陆如萍在战场上嫁给了杜飞。
只是这两对的婚后生活都很一般，陆依萍不被何书桓的父母所待见，何书桓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内战结束前他们一家迁去了台湾，事隔几十年后倒是又和如萍尔杰联系上了，不过来往却不多，所以梦萍这次也没能见到依萍。
杜飞婚后那咋咋呼呼的性子依旧没怎么改，这种性格让他在后来的特殊时期吃了不少的苦。也好在他还是和如萍一起挺了过来，现在晚年生活还算幸福。
至于陆尔杰……当初王雪琴和魏光雄的事被陆依萍揭露了，一切都如原著一般上演，唯一不同的是关键时刻秦五的手下救下了王雪琴和陆尔杰。
这是当初秦五对雅歌的承诺，他做到了。
王雪琴的心计不是摆在那好看的，她悄悄回陆宅挖出之前埋好的一些钱和珠宝，带着陆尔杰离开了上海。日子虽然不能和陆家比，但至少能保证温饱。陆尔杰也终于成长了起来，他不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小胖子，即使是最艰苦的时候，也没放弃学习。陆家的兄弟姐妹里陆尔杰算是混得最好的，现在是复旦大学的一名名誉教授，家里孩子孙子也都挺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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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李副官一家也搬到了陆家大宅一起照顾孤儿，他和方瑜结婚后也有个李可云时不时在他们眼前晃，后来某一天就带着方瑜离开了。那时候陆依萍他们也没想着要找他们，就这么彻底失去了联系。
就在梦萍和姐弟坐在一起感叹过去唏嘘不已的时候，梅画则是和美国丈夫一起去了杭州西湖边，曾经伫立在岸边的水云间早已不见踪影，留下的是新修的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
梅花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只是翠屏去世前也对这里念念不忘，所以回国后她没和雅歌舅舅一起留在上海，而是和丈夫选择了这里作为回国的第一站。
“约翰，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那些所谓的真爱是什么。”当初舅舅没有将那一群为爱疯狂的人的结局告诉翠屏，却是跟她说了的。
和母亲离婚后，梅若鸿仍然是无法做出选择。一边是这么多年对他帮助许多又怀了他孩子的知己，一边是与他心灵契合无法放弃的真心爱人，为什么她们不能都成为他的妻子？
结果没等他犹豫多久，战火就蔓延到杭州来了。
汪子璇在躲避日军的时候流产，最后还是汪家父母想办法将儿女从杭州接了出去。杜芊芊也被她父亲严格控制了起来，一家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杭州城消失了。
只有那梅若鸿还守在他的水云间里。
也是，这么破烂又没有油水的水云间日军怎么看得上，梅若鸿倒是有幸逃过一劫。只是，没了汪家不求回报的支助，没了杜芊芊从家里给他偷渡来的食物，他最后竟是活生生的饿死在了水云间里。
梅画不知道为什么翠屏会对这样的丈夫念念不忘，她和母亲的思维始终都不在同一个层面，但这并不妨碍她对母亲的爱。而对于舅舅，她更是一直都很感激。如果不是舅舅到山区里找到了她和母亲，她还不知道她们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真爱？真爱就是舅舅和舅母那样，还有我们这样也是真爱。”梅画的美国丈夫在她身边打趣的说。他不会打扰妻子缅怀过去，但他也不希望她太过伤神。年龄都在那摆着了，还是得注意保养。
“说的真好。”
梅画喃喃低语的靠近丈夫怀里，即使他已经不再像最初的时候那般巍峨挺拔，但带给她的安全感，却始终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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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歌步履从容的走上最后一步台阶，来到东方明珠的顶层。俯瞰着繁华的大上海，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即使他没能改变那些让人心痛的历史，华夏在那些疮痍之后，也仍然在东方崛起了！
是他，将自己看得太过重了。
就算他有着普通人所没有的力量，但在面对历史的穿成和变迁的时候，他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已。
他，该放弃某些偏执和在意了。
那些历史的发生，并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和重担，他已经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
他，无愧于心。
这么想的一瞬间，雅歌感觉一直在胸腔里肆虐的压抑突然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旷神怡。
原来，一直都是他自己在压抑自己而已。
走不出，堪不破，徒惹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