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文小说 > 都市小说 > 上海地王 > 苦福(7)全文阅读

崔浩梦见父亲在一团大火中慢慢地升腾。父亲打开汽油瓶,喝了两口,又把汽油浇在头上,然后点燃火柴,火沿着他的手烧到肩膀上、脸上、头发上,钻心的疼让父亲失声叫起来,父亲一张口,嘴里竟然冒出的也是火,父亲站不稳了,打起转来,最后跌倒了在地上打滚。他听见父亲的嚎叫,看见父亲在火焰里舞来舞去。他无法动弹,只能看着父亲变成灰烬。

很多天,他吃不下饭,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他祈祷预感不要应验。可是,他等来的是白玉,白玉说,你梦见的都是真的,日子、时间、地点都对,你爸死了。

林白玉不知道为什么警察会找到她,警察知道她是崔浩的女友?这个国家的警察真神啊!她到西宝兴路火葬场去,火葬场的职工问她要不要看看死者的遗容,她几乎没有想就点头了。后来,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要看,她应该拒绝的,但她看了,崔云高缩得像一节烧焦了的木头,她靠在门框上呕吐起来,火葬场的职工劝她,也别难过了,死的死了,活的还得活下去,不是?

她抱了崔云高的骨灰,买了新雅包子,又拿了茶叶,老实说,家里的很多东西她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她至今都没有搞清楚,为什么母亲孤身一人,却总是万物不缺,蜗居在家几乎从不出门,却总是用着高档品。碧螺春产自洞庭,茶香中兼有果味,那年月,别说买,就是看一眼都不容易,她娘说:“你从小喝的是碧螺春,将来自己成家了不要凉白开也喝不上!”母亲看着她拿东西,只是叹气。她知道,做娘的担心她,不愿意她跟崔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崔浩都这样了,她还能怎么样?崔云高死了,她不理崔浩,崔浩不就连个亲人也没了?

她不知道,她在崔浩的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她算不算崔浩的亲人呢?崔浩盗公款给戴耘,没跟她商量,为什么呢?男人都是这样的吗?

崔浩理着光头,穿着号服,看上去古怪得不得了。她从来没想过崔浩会有这幅形象,奇怪的是他面孔却白净了许多,看上去甚至胖了一点。

里面的人,过得比外面的人好。在里面她把东西摆在桌上,崔浩看见骨灰盒了,他转过脸,看着窗外,不说话。

“崔浩,你怎么不哭?”

崔浩说:“我已经哭过了,他死前来过我这里。”

“那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崔浩还是看着窗外:“我梦见了,他被烧死了。”

林白玉听崔浩这么说,止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她说,你真没良心,你害死了你父亲,就没半点内疚?你知道他死得多难受?烧成半截木头的形状。她又说,你还是没良心,怎么让我一个人在外面处理这些事情?好怕!你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偷钱,一起进来呢?

崔浩看着她:“你也进来?男人的事儿,你做不了!”

狱警吆喝起来,哭什么哭?要哭街上哭去。白玉止了哭:“戴耘这个混蛋,他一个人跑了。”

崔浩摇摇头,不是的,和他没关系。

白玉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站起来,“骨灰就放这儿,你看着办吧!”

“父亲想有块属于自己的地,一块真正的坟地。”崔浩看着窗外自言自语,“我就是他的坟地!”白玉没听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见他把崔云高的骨灰搂在怀里,“就让他在我怀里歇歇吧。”

白玉看看崔浩解开囚衣,把父亲的骨灰裹进去,“我带着他,让他和我呆在一起,我做他的地。”

林白玉这才听懂了:“你要带着你父亲的骨灰盒坐牢?”

崔浩看看她,眼神里空无一物,右手指指自己的怀里:“除了这里,他没地方可去。”

“戴耘害你!”白玉道,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有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过。

崔浩说:“他怎么害我?他是我兄弟!他把自己的伙食费都拿去给她母亲治病,饿得晚上出来偷泔水吃,能借的钱他都借了,能挣的钱他都挣了。他卖过一年的血。”

崔浩捧着骨灰盒,两手食指交错着在骨灰盒上摸索。

林白玉看看崔浩,“可是,他不应该拿了你的5000块去北京的,去北京也不需要那么多钱”。林白玉眼里又漾起一圈泪水,“你就只为他,有没有想过我?”

崔浩看见狱警抬手看腕表,他站起来,对林白玉说,“你回去吧。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找个好男人,过好日子去!”

“你不要我等你?”

崔浩点点头:“什么叫等?守着等我出来?不需要!自己去活,闯条活路。”

林白玉绝望了,她眼睛里冒出火来:“你这个杂种,虚伪,伪君子!”她把碧螺春砸在了崔浩的身上。

崔浩站起来,出门。

白玉一把拽住他问道:“把戴耘追回来!让他还钱!你不好意思,我去要!”

崔浩瞪大了眼睛,一把推开她:“钱,给了就给了。牢,坐了就坐了。你敢去找戴耘,我跟你没完!”

白玉的身子被他推得东倒西歪,■一声,靠在了铁栅栏上,铁栅栏的冷一下子沁入了她的身体,一下让她的心都凉了。

李愚把白玉的话记住了。父亲最讨厌家人为人托情,可是,如果这个情是正确的、正义的呢?他决定试试,不管如何,崔浩是他的大学同学,同学的情谊难道不重要?当初,他们在一起写诗,读弗洛伊德、萨特、尼采,谈很多国家大事、国际大事,现在朋友进了监狱,难道他不应该帮忙?李愚的家在华山路、江苏路口,是一幢三层小洋楼,当初是日本正金银行买办兼实业家叶铭斋的房子,解放后政府没收了,分给领导住。李愚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喜欢这幢房子,陡峭的坡顶是西班牙风格的,宽大的平台却是英国风格的,栏杆的纹饰又是俄式的,这种混搭说起来就是没格调。当初,叶铭斋是很有钱的,据说家里文物古董数也数不清,以至于有一天佣人要找块石头压咸菜缸,一时找不到干净的,看见门边上有块石头挺重,拿来就压上了,到取咸菜时,才发现那竟然是清代咸丰帝的玉玺。不过叶铭斋后来的结局很不好,离开大陆乘国民党海岸巡逻艇民进号走,船刚出吴淞口,莫名其妙就沉了。李愚每次进家门,都会想起叶铭斋莫名其妙地死,又想到病恹恹的母亲,就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当年,叶铭斋特别喜欢茶,据说暴富之后还经常独自去山里访茶。有一年,他得玉佛寺高僧净空大师的指点,冒着大雪到浙江安吉寻茶。走到地溪峡,只见一条深不可测的峡谷,被两座山面对面锁住泄风口,举头只有一条缝可见阳光,迎风面悬崖上是一棵千年茶树,正午时分那一道光正好照在它身上。叶铭斋不顾一切地往山崖上攀,他看见了,在初春的料峭里,它新发的芽的迎光面是鹅黄的,背光面却是白色的,叶片莹薄透明,叶脉油翠碧绿。叶铭斋剪下茶树上的枝丫,带回上海,把它们种在自己的院子里,随着气温的上升,茶树叶色渐绿,当年夏秋季发出的新叶却又都是浅白色。叶铭斋知道,这就是失传千年的白茶,他不敢相信白茶会在他的手里复活。当年叶铭斋重新发现白茶的事迹在上海曾引起轰动,一时间大上海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叶铭斋奇遇茶王的故事,《申报》还专门编发过专访,但是,叶铭斋一直守口如瓶,他从未对任何人说出那株老茶树的所在。叶铭斋当年培植的茶树依然活在华山路、江苏路口的宅院里,只是物是人非,叶宅的主人如今叫李钧儒。事实上,这几棵树在上海还有一些近亲,它们藏身在叶铭斋的好友,大商人崔静园在宝山弼村老家建造的私家园林彩蕨园里面。崔静园是叶铭斋的好友,他们有过一段了不起的友谊,可惜,这些都已经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了。

李愚看着院子里的茶树,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这些茶树如今在这里已经没人关照和珍爱了,它们似乎生错了地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生在这个家庭里,似乎也是多余的。想到找父亲帮忙,他就泄气。李愚就是这样,常常在父亲面前泄气,有事儿泄气,没事儿也泄气,心里藏了崔浩的事儿,他就更泄气了。从弼村回来,直觉告诉他崔云高活不长,崔云高脸上的那种表情让他感觉,那不是阳界的人该有的。他想起读书的时候,崔云高背着麻袋来学校看大家,他给每个人带一包嫩玉米,教大家生吃,大家吃得满嘴是玉米汁,崔云高是个好父亲。

李愚给父亲写了一个纸条,放在父亲的办公桌上,写纸条的办法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母亲和父亲有事儿说的时候,就写纸条,纸条放在父亲桌子上,父亲看了,在纸条上画一个圈,交给秘书去办,或者看了什么也不画,收在抽屉里,那就是不能办了。

还好,父亲没让李愚多等,第二天,父亲的秘书给李愚打来电话,说父亲已经在他的报告上批示了,内容是两句话,“罪有应得”,“情有可原”。“罪有应得”的意思,他听懂了,“情有可原”的意思呢?父亲到底帮还是不帮?他问秘书父亲的批示到底是什么意思?秘书答道:“以我的体会,市长的批示,‘罪有应得’是定性,‘情有可原’是结论和处理意见!市长的批示是很有艺术的,要反复体会才行!”秘书这样说终于让他放了心,可是,到底怎么落实这个批示呢?

他去找母亲,母亲说:“你父亲最讨厌我们家人找他帮忙,我也一样,我很久不和他谈话了,恐怕也帮不上你朋友的忙!”他这才知道,母亲和父亲的关系要比他想象的还要差,差很多,差到不如外人、普通人、下属、市民。母亲又说:“我本来希望你长大,能有出息,那样我就有些安慰了,但是,你好像不是那样想,你被你父亲的光环压得变形了,你没有志向!”“志向”?以前他常常听母亲说人要有志向,但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志向”的事情,这两个字太熟悉,以至于引不起他的重视,但是,这次,他从母亲的嘴里听到“志向”两个字,好像醒了过来,是啊,要有志向,否则,他什么也不是,连垃圾都不是。

不过,这个时候的李愚还不知道,他的父亲为崔浩的事儿,已经给有关方面打了招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