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不可置信的听着那句话，手中的那一束新摘的野花，很没新意的被她掉在了地上，摔的凌乱不堪。
莲生缓缓低头，看着那精美的花蕊在摔的粉碎变形，看着花瓣上的露珠染上泥土变得污浊不堪，心中一片默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沉重。可紧接着，他迎来了一个热烈有力的拥抱...
在花束跌落的瞬间，在花蕊破碎，花瓣被染上污浊的那个极短暂，又宛如一个世纪漫长的那个瞬间，绿珠终于做出了那个决定，她不想再顾忌所谓的辈分，也不管莲生是不是应该是她的师祖，因为她无法阻挡那份爱意，也不想阻挡那份爱意。正如圣人们所认同的那个真理一样，辈分对有着万年寿命的圣人而言，是毫无意义的。而在绿珠的眼里，辈分在爱情面前，更是毫无意义的！
于是，她抱着莲生，说了一句：“我愿意。”
莲生大喜过望，那一瞬间的喜悦几乎让他的灵魂得到了升华，甚至让他有了一种传出中如大涅槃一样的感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永恒。
可是喜悦与幸福的感觉仅仅维持了一瞬，莲生便再次看到了死亡的阴影，使得他骤然醒悟，他用极其严肃的口吻说道：“我必须要告诉你，我最多只能再活七千六百年，而你却还能活九千多年，所以我无法陪伴你走完一生。”
是的，这的确是一个很不重要的问题，可在莲生看来，这却是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他等了近两千年，筹划了近两千年，就是为了找到一个长久的爱情，为自己漫长而毫无意义的一声，寻找一个永恒不变的意义。
然而，他的确是找到的，可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他毕竟是两千多岁的人了，而绿珠才刚刚踏入圣境，寿命不足千岁。就算他真的如愿充实而快乐的过完一生，可绿珠却还要再多活一千多年，在人生最后的一个千年里承受孤单与寂寞，这样的结果对绿珠而言，无疑很不公平。
这般想着，莲生顿时苦恼不已。以前他不够爱绿珠，所以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此刻他爱极了那个女子，才突然意识到他的做法竟是如此的自私，如此的残忍...
但绿珠却并不在意这些，她只是笑着对莲生说道：“这是七千年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真的重要，也可以在以后的七千年里慢慢想。”
莲生同意了这种说法，暂时不再去想那件事情。他与绿珠如凡俗中最普通的恋人一样结婚，在宗门上下与圣人朋友们的见证与嬉闹中结为夫妻...
从此他们如过上了一段极为幸福甜蜜的生活，他们如胶似漆，甚至不想留下子嗣，在他们的世界中似乎已经容不下第三个人，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也无法容下。或者说，他们也的确暂时不需子嗣，因为他们的寿命实在太长，正如之前绿珠所说的那样，那也是七千年后才值得考虑的问题。
然而这种幸福，却注定不会长久，时间再次证明了它的残酷，也再次证明了，除了时间本身之外，其他任何的东西，都是脆弱的。
仅仅过了六百年，莲生便意识到当初自己的那个问题究竟是多么可笑。七千年后该怎么办？事实上刚刚过了六百年而已，他已经开始感到厌倦，所谓的爱情，早已不在新鲜，他觉得生活再次变得死气沉沉。
他对绿珠太熟悉了，那种熟悉，是一种对绿珠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了若指掌的熟悉。是一种对绿珠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无比了解的熟悉...因为太过熟悉，所以他握着绿珠的手，就和握着自己的手一样，根本没有丝毫的区别，更不会有当初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绿珠也开始有了与莲生一样的感觉，于是他们没有经过任何的商量，却开始想尽各种办法来取悦对方，甚至是讲些无聊的笑话给对方听。同一个无聊的笑话，莲生可以讲几百次，绿珠可以笑几千次...他们仍旧在笑，却笑的不再那般的真实，那般的愉快。
终于在他们结婚七百年后的一天，绿珠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男孩还是女孩都好。我们可以教他们修炼，看着他们成长。”
是不是要一个孩子？这本该是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才需要考虑的问题。是莲生的计划中，在七千年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然而着这个问题却提前了十倍的速度出现了，不得不说，这或许是一种讽刺。
可是当莲生听到这个提议时，他还是很快就答应了。因为他与绿珠一样，急需一种新鲜感来刺激。于是他们生了一对儿女，他们看着儿女一点点的成长，生活的确打破了原本的平静，日子重新变得新鲜。可那种新鲜仍旧只是维持了数百年，便再度变得无趣。他们看着儿女长大，看着儿女又生儿女，看着一个三口之家变成一个大家族，又看着一代代的子孙老去，仅仅三五代之后，就感到有些麻木了。
儿女中没有新的圣者出现，这似乎是一种不幸，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就算他们最开始的一对儿女成了圣者，拥有悠长的寿命，那又能如何？儿孙自有儿孙福，新的圣者自然也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不可能一直留在他们身边，更不可能一直给他们带来新鲜感。
于是他们远渡重洋，再次选择了离开，而后又去了晨曦东域，日子一年一年过着，可不论是不同的风景，交到不同的朋友，却总不能给莲生的生命带来新的色彩。不知从何时开始，莲生眼中的世界，已经变得一片灰暗。甚至让他有了一种想要离开绿珠，寻觅新生活开始的强烈冲动，但他一直因为心中的执念，强行压抑着那种冲动，在深深的痛苦之中挣扎。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一直深爱着他的绿珠，却先一步离开了他。绿珠移情别恋了，喜欢上了一个新的男人，而且是一个仅有涅槃境的男人...
莲生无法接受这一点，甚至因另一个男人仅有涅槃境的修为感到极为强烈的羞辱。他愤怒的质问绿珠为何要背叛他。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们早就完了，继续在一起也只是不停的相互折磨罢了。”绿珠望着自己曾经深爱，甚至是深爱了数千年的男人，泪水忍不住的从眼眶中流淌而出。
“可我不明白，为何会是他？如果你喜欢的是另一位圣者到也罢了，可为何你会喜欢上这样一个短命鬼？他终其一生的寿命，还不及我们相恋相识的过程长！”莲生怒声斥道。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圣人们早就不相信有爱情了，或许他们都是对的，他们不相信爱情也是对的，因为他们早就已经试过了，不论是多么铭心刻骨的爱情，都势必在千年的死寂生活中枯萎！”绿珠痛苦说道：“你也是对的，你曾说圣人们早已腐朽，不管是执念还是道心都势必腐朽，这也是对的！因为所有的圣人都明白，不管他们如何修炼，不管他们追求的是大涅槃也好，亦或者轮回之道，或者其他的天地之道也好，他们都清楚，不管追求什么道，最后的结局都一样是尘归尘，土归土，身死而道消！”
“圣人是强大的，可当他们踏出涅槃走入圣者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可能再成为人。而悲哀的是，他们不但无法成为人，也注定无法成为超脱了生死，无所不能的神！于是，圣人注定只能沉沦。所以他们沉浸与美色与酒水的享乐之中，又在享乐的同时饱受着折磨，他们其实早就死了，精神早就死了，只是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行走在世间。所有人从踏入圣者，从拥有万年寿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为了半人半神的怪物！”
莲生静静的听着这些话，而后望向了那个仅有涅槃境的男人，沉声问道：“所以你选择了他？一个还没死透，内心向往着踏入圣境，所以全身充满了活力的人？但你应该清楚，终有一天他会死去，或者成为和圣者一样的怪人。”
“至少在他身上，我能找到我曾经的影子。”绿珠回答道。
莲生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杀那个涅槃境的男人，更没有杀绿珠，只是默然转身，慢慢离开。那种情景，就如同四千年前他跟随空寂大师离开宋国帝都时一样，他什么都没带走，什么也不能带走...
杀人？带走那两个人的命？那有什么意义？死亡并不可怕，活着也不可怕，明知要死，明知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却仍旧要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苦活万年，这才是真正的可怕，而一直那样活着的人，迟早都要发疯，绿珠会发疯，如果那个仅有涅槃境的人成为了圣者，应该也会发疯...
然而事实上，最先发疯的人，却是莲生。他离开了绿珠，却重新拾起了自己的执念，那个曾经与死亡抗争的执念，只是数千年前的他，一直恐惧死亡，而这一次的他却想靠近死亡，看清死亡！
于是，他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的战斗，只要遇到圣人，或者听说哪里有圣人，那他就要去战斗，他要看到临死前的圣人是什么样的，要看清自己临死前又是什么样的。于是他看到了一次又一次如空寂大师圆寂时极为相似的一幕，圣人，化作飞灰...
这种飞灰，并不是对某种残忍死亡的抽象的说法，而是实实在在的化作飞灰，仿佛他们体内每一丝都力量，圣体之内每一丝血肉，都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死亡的阴影所吞噬，不会留下尸首，甚至连一丝血液的残留也无法留下。莲生不明白为何圣人的死，与凡俗中常人的死，会有这般的不同。难道真如绿珠所说，圣人的灵魂早已腐朽，所以死后连一丝一缕也不能留存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