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小山中的空气骤然变得有些寒冷，有些压抑。栅栏里的三只羊与一头老黄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饶是腹中已经饥饿难忍，却硬是不敢发出一声咩叫，更不敢胡乱踢蹄，撕扯缰绳。
“天要我死？”秦风很认真的上上下下端详了莲生片刻，忽然想到了许多年前的某一段对话，不由大笑说道：“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神棍...额，不对是，是前辈。”
当年那个神棍，指的自然就是秦风当年在荒山烤狼肉时，遇到的光明大神官莲生。那时的他一度认为莲生是一个骗狼肉吃的神棍，于是被他好生数落了一顿。现在想来，自己当年竟是数落了一个圣者，这不由让此刻的秦风有些悻悻...
“是的，你我很有缘。”莲生轻轻点头，极认真的说道：“说起来当年你提出的问题，也给了不少感触。”
“什么问题？”秦风疑惑问道。
莲生微怔，心知当年的那一句“神不是人，为何要爱世人？”的说辞，应该只是少年的信口开河，早已被少年所淡忘，于是摇了摇头说道：“上一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倘若天要你死，你当如何？以你现在涅槃境的修为，就算没人要杀你，仅仅是再过七百余年，你就要死了。”
“那我就入圣。”秦风不假思索说道，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能不能入圣，有没有成为圣者的资质。
“可就算是入圣，也仅仅是拥有万年寿命罢了。”莲生笑着说道。
“仅仅万年？”秦风瞪大了眼睛，似是很是震惊，也很是无语，他用了很长时间才确认莲生不是在说笑话，又用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清楚认清万年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轻笑说道：“我可不是你这种活了几千近万年的老怪物，在我看来，万年已经很长了，长到我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所以这个问题，要等到我踏入圣境再活个七八千年，才能回答你。”
听了此言，莲生不由有些失望，因为他显然不可能再活七八千年...
少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心中又想到了什么，对莲生满怀期待的问道：“我听说在修行的境界中，超脱了圣者之外，还有神境存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莲生眼帘微垂，看向了某一道常人无法看到的门槛，而后点了点头道：“的确有神境存在。”
听到这一句话，秦风的面色顿时变得有些红润，全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显得极为兴奋。
“既然圣境不是尽头，那么万年寿命自然也不是尽头，那你还何必为这个问题而担忧？而我们要做的，就是不断的向前，再向前！踏上圣境，踏上神境，踏上永生！”秦风跳到了一块礁石上，迎着朝阳，很是激动向往的说道。仿佛对他而言，无论是踏上圣境还是神境，都是一种理所当然。
少年迎着骄阳，脸上的笑容激动，兴奋且灿烂，与礁石后莲生灰暗默然的身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莲生大师看着少年，看着那个像石头一样坚硬，将一切的阻碍困难都视若无物的少年身影，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决定，他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真的确定要入圣境？圣境的世界可能远比你想象的残酷的多。”
秦风没有在意这句话，甚至没有去考虑所谓的残酷是什么，因为他的生命中早已充满了残酷，以至于让他漠视残酷。于是他很是干脆的说道：“当然要！”
或许是少年真的过于干脆，也太过无畏，也可能是触碰到那一道不可触碰的门槛的莲生，隐隐感觉到了苍穹之上的某个存在对他的威胁，让他有了一种迫切传下衣钵，并将那个秘密传下去的想法，于是他告诉了少年那个秘密，道出了强大圣者，极其惨淡的一生。
秦风静静的听着，眼前顿时浮现了一幅幅的画面，他看到了幼时莲生因一片枯叶从心中升起的执念，看到了莲生因那个执念所付诸数千年的抗争与挣扎，乃至是挣扎过后的无力与无奈...
“你看到了吧？看到了那栅栏里的牛和羊了么？”莲生指着不远处被自己圈养的牛羊说道：“天地也不过是一个更大一些的囚笼，天地万物皆生存与在那一个小小的囚笼之内，囚笼之外，便是神灵...”
莲生说到此处，悠悠一叹，便没有再说下去。可尽管莲生大师没有继续说，秦风也依旧懂了莲生的意思。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即便是山下最普通的农夫也能懂。在牛羊被驯化，被关进牢笼的那一刻起，它们就已经不是什么生命，而是食物...而它们活着的所有意义，不管是吃草，耕地，都仅仅是为了人类服务。
同样的道理，被困在天地囚笼内的人类，所存在的意义，自然也只是为了高高在上的神灵服务，甚至是与羔羊一样成为食物，而人族世界中所谓的一切妙法，无疑都是虚妄...
莲生大师数千年的经历，对秦风来说不可谓不震撼，他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栅栏，看着那些茫然麻木，而只为活着而活着的无知牛羊，心中一片乱麻，而后陷入了一种最深沉的绝望。
莲生静静的看着秦风，感受着秦风心头的那份绝望，回想着自己心中的那片绝望，不由微微摇头，暗道，“这果然是一个很不妙的答案啊。”
日升月落，莲生如往常一般牧养牛羊，而在栅栏旁站立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秦风，却突然放声大笑，他的笑声疯狂却不显丝毫的凄厉与悲痛，有的只是一种倔强，如石头一般的倔强。
“天地如囚笼又如何？万法皆空，皆是虚妄？”秦风哈哈笑道：“可我是真实存在的，曾经的过往当然也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何处是虚妄？”
莲生微微皱眉，似乎有些无法理解秦风的倔强，更无法理解秦风的心情。
“我试着看清一切，试图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虚妄。”秦风想着某个少女，想着自己生命中遇到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想着自己一路走来，心中所追求的一个个美好的愿望，嘴角微撇，冷笑说道：“可当我试图告诉自己不需要爱，不需要友情，不需要金钱地位，不需要追求实力的时候，不需要踏入圣境，乃至是神境时，却恨的嘴角都歪了！”
“所以，那些从来都不是虚妄，而是真实！”秦风想着幼时便失踪的父母，想着蒲英城内那一个伴着他成长，却被某个强大势力带走的另一个少女，沉声说道：“早在三百年以前大乾就已经破灭了，但大乾却仍旧在我的心中，有许多人也依旧在我心中，我要找到那些人，找到大乾破灭后被掩盖的真相，所以首先我就要入圣，我需要变得更强！”
少年的眼睛中迸发出极为可怕的光，那是猩红的血光，就像是一头饿极了的狼从眼中迸发出光。那是一种代表渴望的光！
莲生缓缓摇头，轻声说道：“这是执念，是痴念。况且，你自己也说了，大乾已经破灭了近三百年，你应该也清楚，如果你要找的那些人没有涅槃境以上的修为，想必此时已经化作一副副白骨。”
“我当然知道这些！”少年痴笑说道：“但在我看来，一切的问题，只在于问题的本身，不在于这个问题是不是虚妄。而我要寻找他们，自然也只在于寻找的本身，而不在于他们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已经化作白骨。哪怕他们真的死了，我也要找到尸首，找到白骨。”
“同样的道理，修行追求强大也好，追求永生也罢，这些事情的关键，自然也只在于去追求的本身，只在解决这些事情的本身，而不在于结果。难道因为山中有老虎，就一辈子不上山了么？难道因为世间有分离，所以就不需要团聚了么？难道因为天地有囚笼，身上有枷锁，迟早都要死，所以就要认命，就要等死了么？”
秦风频频冷笑，忽然拔出腰间之剑，斩碎了眼前的栅栏门，斩断了老黄牛上的缰绳，继续说道：“既然问题是存在的，那我要做的当然是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既然囚笼是存在的，那我要做的当然是斩碎囚笼！”
“恩，或许你会觉得我很狂妄，很固执，甚至是很无知，并且不可理喻。”秦风看着莲生大师的神情，大笑说道：“但我之所以狂妄，是因为我本就存在于此，存在于这个世间。我生来如此，便是要死，也同样如此！“
“就算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斩碎天地的囚笼，那又如何？就算我修行一辈子，也无法踏足圣境，更无法踏足神境，那又能如何？至少我确信这就是我的追求，至少我因自己的追求而在不断的抗争着，挑战着。至少当有一天我的生命无法逆转的走向尽头，我回望过去之时，可以确信自己拥有无悔而激情的一生！”
静静的听着秦风的这些话，莲生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心中所想到的却是两百多年前他枯坐于山头，少年曾说过的另一句话。
那时，少年以愚笨之姿，一步步艰难却又坚定的踏入真武之境，他在皇朝中哈哈大笑，意气风发的说道：“所谓修炼，只在于修炼的本身！”
是的，少年是一个很狂妄的少年，狂妄的可以无视自己的资质，无视一切的困难。同时少年也是一个很傻的少年，傻的只知道一直向前冲，却从来不去考虑自己能不能做到，所付出的代价，是不是真的可以换来结果。
可偏偏他是那样的傻，又是那般强大，他将所有的奚落与嘲笑当做耳旁风，硬生生踏入真武，又在历练与奇遇中不断成长，历时两百六十一年，踏上涅槃巅峰，站在了圣境的门槛之前！
这究竟是傻还是痴？亦或者大智若愚？还是勇者无惧？莲生大师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眼前的少年，他觉得似乎无论用什么样的词汇来评价，都显得是那般的苍白，那般的片面。或许是真的是如少年自己所说的那般吧？他生来如此，死了也依旧如此！因为这就是他的存在！
而存在，便是合理，便是真实，也是道。
就在这时，站在破碎的栅栏门前狂笑的少年，身上的气息骤然变得无比凌厉，无比强大。
栅栏门已经破碎，囚笼也已经破碎，是的，少年或许无法斩碎天地的囚笼，可在他斩碎栅栏门的同时，却以无畏的剑，斩碎了自己心中的囚笼，也斩碎了圣境门前的那一道门。
他，在狂笑中破囚笼，破虚妄，明心得道，从而入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