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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啥全家福

第十章

在有照片的记忆里,我像一个孤儿,永远孤零零的一个人,被框起来。照片里,我很少笑,摄影师一再要求:“你笑一个,你脸上两个酒窝拍出来很漂亮。”我拒绝笑。当着家人的面,笑不出来。他们站在一旁,看我自己被暴露在镜头底下。我不解,甚至愤怒。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母亲生的?父亲好几次想让我跟他拍照,都被母亲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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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来了个照相的。

我正在小学五年级的教室上自习课。父亲把脸贴在窗户上,低声跟靠窗的一个学生说:“叫一下克克。”

“克克,你爸叫你!”那学生头都没抬,就高声吆喝。

所有人的眼都比我抬得快。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教室。“爸爸,干啥?”我问。

面前的父亲,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他平时从来舍不得穿。父亲剪了头,刮了胡子,显得神采奕奕。“走,村里要照全家福呢。”父亲说着,拉起我的手就走。

“其他学生咋不出来照?”我不解地问。

“可能人家以前照的有,咱们还没照过呢。”

确实,我们一家人从未拍过全家福,仅有的几张照片上,有父亲与母亲的合影,父亲与宇儿的,母亲与宇儿的,还有我的单身照。两岁时,母亲特地带我去拍照,我穿了一条连衣群。在刺眼的灯光下,母亲跟摄影师一齐说:“笑一个!”“咔嚓”就定形了。照片里,我没笑,头歪向一旁,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我一直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家里没人与我合影?

母亲和宇儿已经在那儿等着了,都换了新衣服。父亲看着我,对母亲说:“让克克回去换件衣服吧。”母亲还在犹豫,照相的大胡子已经不耐烦了:“不换啦,别磨蹭了,快点,快点。”

我们一家子惊恐地赶紧摆好“标准”全家福姿势,父母坐在前面,我站在父亲背后,宇儿挨着我,在母亲背后站着。我们的后面,是一大块红布,用作背景。大胡子鼻孔喷出一缕烟,沉沉地下命令:“别动,别动。好,好。笑一个,笑一个。”

我根本静不下来,保持纹丝不动五秒钟,对我来讲是极其困难的事。大胡子嘴里念着,我忍不住眨了眨眼,被他看到了。“你——别眨眼!”大胡子用手指着我。

“我想眨。”我难受极了,越来越想眨,可能因为太紧张。

“等你眨够了再照。”大胡子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父亲扭过头,一脸的激动:“站好,别眨了。”

母亲见我这副没出息样,很生气:“咋这么没出息,一下就好了,你慌啥呀!”

“我快憋死啦!”宇儿开始叫,他想上厕所。

“忍着!”母亲瞪他一眼,他乖乖站直了。

大胡子又喷出一鼻孔的烟,冲着我说:“还眨不眨?”

我不吱声,气极了。这一气,使我瞪圆了眼,站得笔直,再也不眨了。大胡子匆匆喊“一、二、三!”,镜头一闪,把我们四个圈在了里面。

照片洗出来后,我们才发现:四个人中,只有父亲乐呵呵的。母亲与我都是一脸怒相,她在生我的气,我在生她和大胡子的气。宇儿憋着尿,眉头皱得高高的,满脸痛苦。母亲看了一眼我们的全家福便甩了,骂道:“啥全家福!一个个跟鬼一样!”这张照片被甩来甩去,甩得后来再也找不着了。

有一年,家里来了一个哥哥,他长着一双跟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双眼皮,大而亮。哥哥说普通话,嗓门也跟母亲一样高。他提议去拍全家福,在我中学门口的相馆里。一家人差我一个没到。哥哥要去学校叫我,被母亲拦住:“让克克好生读书!”他们一共拍了三百块钱的照片,哪一张里都没有我。

一家人很少一起去拍照,难得一次机会,也总被母亲以种种借口阻止。我跟她闹:“你嫌我长得丑,不让我跟你们合影!”

“你长得不丑,比我们都好看,拍单身照效果会更好。”母亲的解释。

在有照片的记忆里,我像一个孤儿,永远孤零零的一个人,被框起来。照片里,我很少笑,摄影师一再要求:“你笑一个,你脸上两个酒窝拍出来很漂亮。”我拒绝笑。当着家人的面,笑不出来。他们站在一旁,看我自己被暴露在镜头底下。我不解,甚至愤怒。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母亲生的?父亲好几次想让我跟他拍照,都被母亲阻挡。

不清楚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拥有这么一份经历。我很羡慕我的同学和朋友们,他们的相册里,从小到大的痕迹都滑落在父母的怀抱中。

深深的遗憾。在我二十岁那年,我终于争取到一个机会,跟宇儿合了一次影。那年,母亲与宇儿坐火车来看我,在成都的街头,一个好心人主动帮我和宇儿拍了一张合影。我们搂着肩,笑得很灿烂。拍完,宇儿对我说:“姐,咱俩还是第一次合影呢!”“是啊。”我说。

回到旅馆,宇儿兴冲冲地把这事告诉了母亲。谁知,母亲一听,大怒:“谁叫你跟她合影的?”

“我跟我姐和合个影算啥呀?”宇儿毫不在乎。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跟她合影!你这孩子是没记性还是咋回事!”

我刚从洗手间出来,走到门口,母亲的话被我听得清清楚楚。当时,只觉字字如针,刺得我心痛。

我拉开门,忍着怒气和泪水,问:“妈,为什么不让我跟宇儿合影?”

“不为什么。”母亲转过脸去,想躲开我。

“那你为什么总是阻止我跟你们合影?”我有些忍不住了。

“没什么理由,别问了。”母亲仍不愿回答。

我顿时感到怒不可遏:“我非要问!你越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就越问!从小你就不让我跟你们三个一起拍照,只拍那么一次全家福你还把照片甩了。这到底是为什么!我长大了,都二十岁了,你还不让我知道原因。”

母亲不语,坐在床上,脸对着墙。

我接着吼:“我是捡来的,是不是?我问你,妈妈,我是不是你亲生的?我是你亲生的你就该让我和你拍照!”

“胡说八道!”母亲很生气:“克克,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不是亲生的我怎么会把你背大!”

见母亲说话了,我继续问:“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跟家人拍照!”

“我说过不许问,你耳朵听不见?!”

假期结束了,我又要走了,一个人到那个遥远的地方去念书。父亲买了一大捆甘蔗,挑出最好的,一根根削好,砍断,往我包里塞。他知道,克克从小最爱吃的就是甘蔗。我说:“爸爸,不要了。包满了,再说,这么重,几千里的,很麻烦的。”“不麻烦,在火车上吃。”父亲不依。

我翻开相册,取出一张自认为不错的单身照,找到母亲,递上去:“妈妈,留给你,家里没一张我的照片。”

母亲没接,只说:“自己留着吧,我不要。”

“为什么?这次你该让我知道,你不说我就不走了。”我仍然想知道其中原因,我觉得他们对我不公平。

“唉,”母亲叹了口气:“还是告诉你吧,你也大了。”

我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母亲说:“从小我就知道不这个人注定一辈子在外漂泊不定,不回家。我想你,不敢看你的照片,看到我要哭。”

我马上扭过头,泪如泉涌。每次离家都是母亲送我上公共汽车,这次也不例外。父亲追我们追到街口,一句话不好所,默默站着看我们。母亲吆喝他回,他仍不动。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动了。每次离家,对我来说都是彻骨地痛心。

母亲一边走,一边跟我说话。雪地上,一片亮晶晶。

“别看你爸爸不吭声,他比我更心疼你。每次家里吃顿好的,他都要念叨半天,说‘克克打小嘴谗,要是她在也能吃点’。他总以为你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常常想不起你多大了。”

母亲不让我留下任何照片,以至于在父亲心里,我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十一岁以下。因为十一岁以后,我便很少回家。刚开始是一星期一次,后来是一个月一次,再后来便成了半年一次,将来呢?

“你爸爸和我一样,也不看你的照片,一看就想你,想你的时候只想哭。不看还好,想的时候只会想到你小时侯的样子,心里并不咋难受。”

“养个孩子图啥?就图孩子大了守在爹娘身边,爹娘不会动了,有人伺候。我们都知道你不是这种人,你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也许真的你就在外漂泊一辈子了,谁也指望不了你。当初你出去读书,你爸爸心疼,不愿意你走远,我就跟他吵。我不想把你的前途给耽误了。”

“一个人,该是哪种命就是哪种命,老天爷定的。别去改变它。跟着它走就是了。即使你将来不回来了,或者是出国了,都不要想家,好好做你的事情。等你有作为了,是我跟你爸爸的福气。不求别的,让我跟你爸爸沾点你的好名声,我们就知足了。宇儿跟别人一样,这辈子就守在我们身边了。所以,你放心。”

“将来,无论你走到哪儿,都要懂得报恩。你有本事了,多帮帮那些穷人。千万别浮躁,千万别忘了你也是穷人出身。当年,你妈我在外流浪,受到许多好人帮助、搭救,我一直心中有愧,恨自己至今不能报答他们。你去行善,也算是给你妈积点德。”

“你工作的时候,最好走得远远的,什么都不要牵挂。我只当你死了,没你这个孩子;你也只当没我这个娘。听见没?”

我眼直直地盯着脚下的雪,拼命点头。

母亲在竭力把我忘记,把我从她的记忆中抹杀。从我出生她就有这种想法。她不让我跟家里任何一个人合影,不留下我任何照片,说是看到了会心碎。她把我留下的所有东西统统锁在一个大木箱里,然后把钥匙挂在我的腰上。那个木箱,放在一个昏暗的墙角,上面盖了张崭新的床单。那是我的所有。她一直存心将我从这个家分离出去,让我走,然后无情地销毁我的一切痕迹。

但是,父亲爱我。父亲爱我胜过爱母亲和宇儿。每次,在做出决定之时,父亲总千方百计挽留我,要我留在他身边。而母亲更是一次次跟他吵,威胁他说耽误了我,要他一辈子后悔。父亲害怕,害怕母亲的话,只有忍痛放我。母亲的决定不无道理,我确实想走。我想走得远远的,谁都找不到,我想脱离一切似曾相识的东西。小时侯,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种生活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一路上,母亲不紧不慢地跟我说这些。她一点也不激动,这不是她的性情。看来,母亲的这种想法并非只存在一天两天了。

车来了,我把行李放上去,然后上车。车门关上的一刹那,我突然回头,对着母亲的眼睛说:“我会回来的!”

车开了,母亲仍站在雪地里,两手空空。我把脸埋进头发,泪,再也流不尽。

宇儿珍藏了我俩的合营,这事母亲并不是不知道。母亲对宇儿说:“把它藏好,别让我找到。”

我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找我?你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

学前班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得了两个学期的第一名。每次奖品都是一个作业本,一支带橡皮的铅笔。我舍不得用,便交给母亲,由她保管。自从上学,父亲就从外面的批发部里批发来一叠叠作业本,一盒盒铅笔和橡皮。三个孩子,这些东西用得快。明明跟宇儿不学习,却爱比着削铅笔,看谁削得又细又长。铅笔被他们削成那样,一写字就断。断了又削,削了又断。他俩频繁地向母亲要铅笔,母亲有了疑心,问:“让我检查检查你们的作业本。”

他俩拿出本子,交给母亲。本子的纸页卷得跟狗耳朵一样,蹭着一块块银灰的铅笔屑。母亲随手翻开,发现一大半纸都是白的,用过的那几页,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笔画细得站不稳。母亲顿时明白了。

“一人给一支铅笔,趴到饭桌上自己削好写老师教的字,一个写三遍,去!”母亲给他们一人发一支笔,吩咐去写字。

俩孩子乖乖拿过本子,坐到饭桌前。明明瞅瞅宇儿,宇儿看看明明,母亲站在一旁,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突然,两个孩子跟听到了谁下的口令一样,一人捏一个小刀,把铅笔抱在怀里,“刷、刷、刷”地削起来,木屑飞溅开来,落的满桌子满地都是。两个人几乎同时削好,削出很长的笔心,又是你看我我看你一下,接着把笔支在桌子上,开始用刀刮,把大块的碳黑刮下,笔尖就变细了。

母亲一见这情形,气了,一拍桌子,骂道:“还真让老子给算准了!以后三天一支,两个都是!用完了不用!我啥时候把你俩给惯成这样了!”

俩孩子缩着脑袋坐在那儿,谁也不敢吱声。

幸好,我削铅笔没有被母亲逮到过。

在学前班读了一年书,我开始喜欢上学校,一直想到家门口的小学里去读书。小学离家只有五十米,每天从那里经过,看到一群一群个子高高的学生从里面出来,有说有笑,我羡慕死了他们。诺大一个村子,还有大片的田野,沟渠,我哪儿都疯跑遍了,就是没进过小学。对那片地方,我一直远远地保持着敬畏。一个小玩伴的家就在学校里,他每天在那里进进出出,总说:“吵死了,睡都睡不着。”我心想:“要是让我住进去,再吵我都不怕。”

哪家的孩子不听话,大人们总这样教训:“再不听话把你送到学校,让老师修理你!”这个办法很凑效,再淘气的孩子都能被当场制服。大家都不喜欢上学,上学要被老师修理。

一年级开学这天,我早早起了床,吃完饭,对母亲说:“妈,你陪我去报到吧。”

母亲不答应:“自己去吧,去跟老师说一下就行了。老师要是嫌你年龄不到,不让读的话,你就跟他说你在学前班总是考第一名。”

“好吧。”

我挎起牛皮书包,就出了门。在小学门口,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小学跟学前班就是不一样。教学楼是两层的,上面一层的走廊长长的,围着一排刷了浅蓝油漆的栏杆,栏杆上挂着八个大字:“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字被漆成红色,很亮眼。通往教学楼的是一条水泥路,十几米长,这是学校里唯一的一条水泥路。路两边有两个花坛,一边一个,各种了一棵松树,几棵指甲花。路的尽头又是一个大花坛,圆形的,水泥砌成,里面种有一棵大松树,几株美人蕉,几棵指甲花。后来,我常跟女孩子们一起趴在这个花坛上写作业,水泥台被磨得光溜溜的。

学校里有很多家长,都是领着孩子来报到的。见一群家长围着几个人在说什么,我便朝他们走去,确信那里面有我将来的老师。

我从大人的腿缝里挤到跟前,仰着头看这几个人,三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身材很矮小,男的都很高大。他们长得都很像老师,看起来很有文化,脸上没有皱纹,还挂着笑。其中的一个,穿着深蓝的西服,里面套着白衬衣!他的皮肤很黑,额门比别人都高,笑得比别人都和善。我就仰着脸,目不转睛地看他,心想:“要是我爸爸穿得跟他一样就好了!”正想着,他发现了我。我一慌,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是来报到的吧?”他在问我。他的声音不高,但很好听,一点也不凶。

我点点头。

“几岁了?”他又问。

“六岁半。”我如实回答。

“还不到七岁啊。”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这不是杨华家那闺女吗!”人群中有人在叫。

我不理,继续仰着头看着他。这时,那个很矮的女老师发话了:“回去跟你妈说一声,你年龄不到,不能上一年级。”

果真跟母亲说的一样。我就按母亲的话告诉她:“我在学前班每次都考第一名,我妈妈说我能上一年级。”

“考第一也不行,回去跟你妈说一声。”她还是不同意。

我没法了,一听这话泪就来了。我马上转身,拨开人群,往家跑,没到门口就哭着喊:“妈——他们不要我!”

“你说没说你是第一名?”母亲问。

“说啦!说啦!他们还是不要——呜——”

“别哭啦!走,我去跟老师说。”母亲过来,拽着我又去学校……

母亲进了校长办公室,我在门口站着,心跳得不行。几分钟后,母亲出来了,捏了我一把鼻子,说:“去吧,收你了。”

母亲把我领到一楼最靠边的那间教室,门顶上钉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一年级”,我只认得那个“一”字。教室里很乱,学生们上窜下跳的,打打闹闹。我跟着母亲走进教室,发现讲台上站着一个人,正是那个说不要我的女老师。母亲趴在她耳边,大声说:“胡老师,让她在这儿上吧,当插班生,一年级读下来不行的话就留级!我跟校长说过了!”

那女老师看看我,冲母亲点了点头。

我就这样成了一年级的插班生,坐在最后排的那张桌子上。那桌子是全班最高的,我这个人是全班最矮的。坐着写字我根本够不着,就跪在凳子上写。因为是一个人坐,没同桌,我依然用左手写,写得又快又好。四四三天两头在老师面前哼哼说要跟我一起坐,要我在学习上帮助她。老师不同意。

跪着写字跪成了习惯,直到小学毕业我还常常在凳子上跪着写作业,没人管。但用左手写字的习惯却有人管,最终被纠正了过来。刚开始,老师发现我用左手写字,便过来对我说,换过来吧,以后跟别人坐同桌要碰到胳膊的。我怕老师,老师让换就换。右手毕竟没左手灵活,为了早早写完作业出去玩,我仍偷偷用左手。后来,被母亲发现了,母亲来学校找到老师,交代:“胡老师,你给我监督着克克,要是再用左手写字你就给我打!”

这个“打”来得太晚,我已经爱上了上学。不得已,我终于改正了过来。

4

小孩子心理没有不平等的概念。尽管插班,我还是认真读书、写作业,渐渐地,老师喜欢上了我。每天早上检查作业,老师总把我的本子拿过去,传给全班同学看。几个男孩子调皮得很,永远不会好好写一次,老师每天揪他们耳朵,咬牙切齿地骂:“你咋会这么笨!这么笨!”除了别人,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大笨蛋。也许前几次他们哭了,崭新的疼痛感过后,他们再也没掉过泪。我害怕看到老师,每当那个时候,我都要深深埋下头,羞愧得很。自己清醒地意识到:没有我,他们不会挨打。为此,我不喜欢自己。是不是他们也不喜欢我?

因为学习好,老师交给我一个大权——拿教室门的钥匙。

每天早上,天地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路上就会出现两个小小的身影——四四和我。我俩去学校开教室门,谁起得早就去另外一个家里喊着一起去。四四几乎每天来喊我,她喜欢吃我母亲做的蛋汤。四四妈很不好意思,三番五次教训她不许一大早去克克家吃饭,她不听话。无奈之下,四四妈提了一竹篮的鸡蛋来,说,四四的早饭包在你们家了。母亲不接,她放下就走,还说,你不收下我心里不踏实。

到学校,开门。刚开了门,一些同学就到了,一路歪歪斜斜地走,一路哈欠连连——没睡醒。不知道我们这群小学生为什么要起这么早,每天八点上课,我们六点左右就到学校了。大人吆喝着,多睡会儿,多睡会儿。可是,没人睡得着。每个人都慌里慌张地急着去学校,在两个小时的自由时间里,,我们可以玩得尽兴,把一天要玩的都玩个遍。女孩子跳扯得老长老长的橡皮筋,从脚脖子跳到头顶上,又从头顶上跳到脚脖子。往往,跳着跳着,“哧拉”一声,谁的裤子被撕裂了。倒这种霉的人顶多“哎哟”一下,就悻悻地退到一边去,并拢双腿,跌跌拌拌往家跑。男孩子淘气,常用水灌老鼠洞,逼得一只只肥胖的家伙贼头贼脑地溜着墙根逃命。天再亮一点时,他们就玩玻璃弹珠。在地上挖个圆圆的浅坑儿,离坑儿两三米处划条线,几个孩子一个个撅着屁股从线外将弹珠向坑儿弹,先进去的就可以先去攻击其它的,撞到为赢,弹珠自然归赢家。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滚圆的弹珠。它非常美丽,各种色彩都有,光滑饱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也叫做“玻璃珠”。宇儿是玩这个的高手,全村的孩子都慕名跟他交过手,却没一个赢得了他。家中每个抽屉里都有宇儿赢回来的弹珠。母亲骂他“不务正业”,天天放学后等天黑才回家,口袋脆响。

等我们玩够了,老师也该来了。总有一个小懒虫睡过了头,脸都顾不上洗,抓起书包就往学校冲。一进校门,赶快报告:“老师来了!老师来了!”一听这话,正在玩的人慌了手脚,匆匆收拾好橡皮筋、毽子、弹珠等,争先恐后跑回自己的座位,翻开书包,拿出皱巴巴的书装腔作势“唱”起来。我们读书不是读,是唱。每一句唱出来都是同一个调子,升调。老师怎样教,我们怎样学。反正,谁都不知道书到底该怎么去读。全班同学都“哇哇哇”地唱书,唱着唱着就唱到一起去了,成了大合唱。

一年级时,学过一篇课文,叫“鹅、鹅、鹅”。只要是接受过一年级教育的,都忘不了它。老师领着我们唱——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课文下面,有只鲜明的大白鹅。唱完,老师下令:一个早上背会,不会背的中午不许回家吃饭!于是,我们伸长脖子,扯开嗓门,大唱特唱起来。它的意思谁都不知道,我以为是首歌。母亲一有空便教我唱歌,只要是歌词,我学两遍就会了。所以,“鹅、鹅、鹅”不在话下。

那个小学里,每天中午,都有当爹的或是当娘的端着一碗饭送到教室的窗户底下,隔着窗子递过去,看着因不会背书被留下的孩子吃完。里面一边吃,外面一边骂:“人家的孩子都会背,你咋不会?整天只记着贪玩,不知道学习,好好玩去吧,让你小学都毕不了业!”

还有那个向我们报告“老师来了”的孩子。他在路上一准挨骂了。老师见他从一旁飞窜上来,便冲着屁股蛋子骂:“跑快点!迟到了!不知道抓紧时间!”他连听这些的时间都没有,只知道傻傻地往学校跑。我们的老师,除了校长,剩下的都是一个村的。在学校里叫“老师”,一出校门就排上了辈分,“大爷、大叔、婶子、大娘”地叫得复杂得很。

那么一大群妇女媳妇们围在四叔的门口,指指点点。母亲叫上我:“走,明明爸妈还有他姐姐都回来了,你还没见过小君呢!”只要说是看希奇,我从来不会拒绝。

明明的姐姐叫小君。

大老远就听到了四婶与众不同的笑声,她的声音很尖,高声笑起来,只觉得淫荡。邻人们都说她放荡,半夜里常莫名其妙大笑,放肆得很,没有一点规矩。这是她入狱期间人们背地里的话。说这话的女人更多是处于嫉妒,也许。四婶是郑州人,相比于村里的媳妇们,她算是出身“贵门”,见过世面。谁不嫉妒?入狱前,长嘴妇们贴着屁股巴结;她一入狱,这些人又是幸灾乐祸。

“城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白白净净的,多招人喜欢!”说这话的人是快嘴婆。

“还是人家生的好啊,你咋没这这种本事?”一个男人打岔道。

“把你的种借给老娘用用,老娘就给你生个小儿子出来!”快嘴婆不避人嫌,还嘴道。

“荒了你!”人缝中有个小女人尖尖地骂了一句。看来那男人是她的主儿。

见撞到了枪口上,快嘴婆锁上了嘴巴。她那张嘴,一天到晚闲不住。

母亲拉着我挤到跟前,看见小君背了个红色的双肩包——之前我从未见过的。她背对着人群,低着头,用脚尖去刨墙根的土。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红皮鞋。小君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完全陌生的气息,我站在她跟前,很羡慕。我想要她头上的蝴蝶结、双肩包、牛仔上衣、碎花裤子、还有红皮鞋。她浑身上下的东西,我没一样不想要。

四婶发现了我:“小君,快把你给妹妹带的头绳给她。”

小君放下书包,从里面摸出一条一尺来长的绿丝绸头绳,交给四婶。四婶又转头递到我手上。我捏着那根头绳,听见有人说:“克克可正有福气!”我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捏着那根头绳,我恨不得头发马上长起来。小君低着头,斜着眼在看我。

几天后,我去村里的小卖部给父亲买烟,见柜台上摆着一把花花绿绿的头绳,其中就有我的那种。“这怎么卖?”我问。“一毛钱一尺。”卖东西的人回答。

大伯母与二伯母夜里去了四婶家。有人听见她俩敲门,喊了一声四婶的名字。第二天一大早,四婶就直闯到我家的院子里,叉着腰叫:“蛮子!给我滚出来!”我听到骂声,连忙从屋里跑出来:“四婶,你凭什么骂我妈!”

“哟!还知道护着你妈呀,把头绳还给我!”四婶竟向我讨还起东西了。

我一赌气,返身进屋,拿着头绳出来,扔给她:“不稀罕!”

“杂种!”

四婶狠狠把头绳缠在手上,想把它绞断一样。

“我妈不在家,你别在我家院子里站着骂人!我妈又没惹你!“

“我就是要骂,今天我一直要骂到她听见!“

“你再不走我就出去叫我爸爸!”

四婶再不讲理也不会真的跟我这个毛孩子较上劲儿。我毫不怕她,在心里看不起她。她又气又恼地走了,嘴里依然骂骂咧咧。

母亲从田里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四婶站在自家门前骂,心想:昨天才回来,今天就闹事了?

母亲走近一听,原来是在骂自己。

“你个蛮子!我们两口不在家,把孩子交给你看着,又不是白吃你的饭,我们们的地你种着!你是坏了良心,三年来虐待我儿子,打骂我儿子。你咋不打你那两个杂种啊!不怕你坏良心,让你今天走路都要栽死,死了没人埋!”

母亲顿时七窍生烟:“你给我住嘴!”

四婶冷不丁听到这句话,一惊,马上住了嘴。母亲走上前,指着她的鼻子说:“今天你给我说清楚,我是怎么虐待你儿子的!是哪个*****跟你说的!”

“哟!占理了是不是?我的二亩地你种着,一年收那么多粮食,我儿子才吃得了多少。你不给我儿子吃饱,还打他,你不得好死!”

“你***浪女人才不得好死!我杨华今天当着老少爷们儿的面,拍着良心说话,我打过你儿子一指头,我杨华就不得好死!你王香冤枉我让你今天晚上脱了鞋明天早上就穿不上!”

几个老年人见这两个女人一个比一个泼,怕闹出了事,上来劝阻:“别吵了别人传出去多不好。妯娌间有啥事好好说。”

“不吵?哼!今天她不给我说清楚就不行!”母亲倔强得很:“几位大娘,你们在这儿给我作个证,看我啥时候打骂过她儿子。每次三个孩子闹气,我都是打我那两个,谁打过她儿子啊!”

“你没打就是你男人打了!没本事没出息的傻子,碰我儿子都配不上!”四婶有点心虚,便把话头转移到我父亲身上。

“我男人没本事是你说的?你男人有本事,有本事操人家大闺女,有本事黑了良心赚人家的命钱,还有本事把你从郑州一路操到监狱,是不是?我男人再没本事,只要我的女儿、儿子长大了有本事,也比你们两个黑骨头强!”

“好你个蛮子!在我家门口撒野是不是,我打死你!”

四婶气急败坏,要挣着上来打母亲,被几个人死拉硬拉给劝住。

“让她打,别拉!老子今天正想找人出气呢!”母亲握着锄头,站在原地不动:“你说给大家听听,凭什么说我打你儿子了!要是说不出来,老子今天就宰了你!”

“宰吧!宰了我明天就叫你死!我不会胡编乱造说你打我儿子。昨晚俩嫂子来我家一五一十跟我说了半夜!不信你去问问她们!”

众人互相看看,心里明白了,又是那俩爱搬弄是非的女人。

“算了,算了。别吵了。你三嫂养明明三年也不容易,当初你那俩嫂子还不给孩子一口饭吃呢。要吵架,找她们吵才对。”有人打抱不平。

“华儿,回去吧。”

母亲听说是两个嫂子挑起的事端,一下子泄了气,对眼前这个女人丧失了兴趣。她觉得这架是白吵了,气也白生了。她们就等着看这一幕,觉得解气。不知道这样做对她们自己有什么好处。

母亲养了明明整三年,到头来,落了一肚子生不完的气。父亲没本事,没出息,母亲只许自己骂,好像是她的特权。在外面,只要有人说这些话,只要被母亲听见,母亲一准找上门跟他理论,非要羞得他无地自容不可。

有人对母亲的遭遇感到窝火,找到母亲说早知道这样,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为她养孩子,图啥呀!

图啥?没想过。孩子那么小,没爹没娘的,多可怜!就算是街上流浪的孤儿,我也要养,那是一条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遭罪。骂就骂吧,她骂来我还过去就得了,只要我对得起孩子,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母亲如是说。

对养这个孩子,母亲从来没有后悔过。她唯一遗憾的是,孩子自从跟了他的亲生父母,再也没回头叫母亲一声亲亲的“三娘”。

6

明明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

四叔一家人在家里呆了不到半年,就迁到了城里,房宅卖给了别人。母亲劝他不要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他说,无所谓,外面的钱要胆子大才赚得来。母亲心里犯嘀咕:胆子大也要大到正路上。

他们在城里租了房子,二人没有正式的工作,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两个孩子也在他们的调教下学坏了,在学校不好好读书,一天到晚打架惹事。小君在小学三年级时就把书包砸在班主任的脸上,还对他破口大骂。班主任气坏了,要她叫家长,她扬着脖子,满口狂言:“我没有家长!”说完,课也不上了,一路小跑出去。班主任担心这孩子脾气倔强,出去会出事,便跟了� �去。

小君朝一家门前跑。班主任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那家门口,铁门关着,似乎上了锁。他们在骂,举着手捣着门骂,还有人捡起石头朝门上砸。奇怪的是,没有警察来管。离门还有一段距离,小君站住了,迟疑了一下,又转身向回跑。班主任站在她面前,堵着。

“谁让你跟我的?”小君气呼呼地责问。

“跟我回去,林小君。”班主任见状,不由疼在心头。

“不!”她很倔强。

班主任试图转移话题,用手指着那堆人:“那是你家?”

小君偏着头,没好气地回答:“我没有家。”

班主任不听,继续问:“他们在干什么?“

“讨债!“

“你爸爸妈妈呢?“

“不在。“

班主任轻轻叹了口气:“你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

“你管不着。”小君尽翻白眼。

“好,好。你跟我回去上课吧。”

“我不去,不上了!”

“为什么?”

“没意思。”

“我不会惩罚你。”

“惩罚也不去。我不怕这个。”

“你想怎样?”

小君噎住了。她突然不说话。

“林小君,你想怎样?”班主任又问。

“我想,要我爸爸妈妈跟其他同学的爸爸妈妈一样。”小君低低地说。

这个,班主任做得到吗?

两个孩子在学业上肯定是没前途了。小君勉强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她在初一的时候曾因谈恋爱被学校警告过一次,但她仍是“不怕这个”。明明断断续续读到初中一年级便自动辍学了,理由是“没心思读书”。

离家几年后,四叔携全家回来过一次。母亲见了明明,很欢喜,说:“明明,几年不见,长这么高啊!”

“哎。”明明应了一声,不再好所什么。

两家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宇儿要跟明明一起坐,明明不干,非要挤在四婶旁边。四婶乐颠了:“宇儿才比明明小一岁,咋还这么小不点儿一样,虎头虎脑的,将来肯定长不高。”

四叔脸色一变:“吃饭!”

“我说这个又咋了?熊个啥呀你!”看样子,四婶根本不把四叔放在眼里。她比四叔长得高,块头又大。

母亲见势,连忙劝:“算了,算了。吃饭,吃饭。”

四叔闷着头喝酒,是五十多度的高粱白酒。他自斟自酌,几盅下肚,对着酒瓶子说:“我就是朝家破人亡的地步弄的!”

“醉了!”父亲说着,要去抢他手里的酒杯。

“我没醉,这一瓶喝完我都不会醉。”四叔不给,红着眼睛说。

“别理他,让他喝去,喝死了清闲。”四婶瞪他。

“除了钱,啥都对我不起作用。”他接着嚷。

母亲看不下去,忍不住说:“俩孩子都这么大了,整天想这些干啥!”

“活着没意思,孩子算逑!”

“憋住!”父亲拿起筷子狠狠敲了一下桌子。我们一抖,四叔笑了,冲着父亲很轻蔑地笑。

“三哥,我知道我这条命是你给捡回来的,好人做到底,以后多去看看我,算是行好。”

“胡扯八道!”父亲气得脸色发青。

他又转向四婶:“我早知道你***不想过了,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啥好东西!你***每天盼着老子被毙,好跟你那吊男人逍遥去。别得意太早,你他妈跟老子结果一样,逃不掉。”

四婶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吃菜,等他说完,四婶不慌不忙地接腔道:“你算准了。”

母亲把这一切尽收眼底,肯我们几个吃得差不多了,便说:“你们几个出去玩吧!”

“哦。”我们答应。

“我还没吃饱。”宇儿不懂事。

“没吃饱拿个馒头出去。”

宇儿拿了个馒头,我们四个出去了。

背后,母亲的话——“老四,听我说一句……”

一个星期后,有人带信来——四叔被抓了。

意料之中。

小君很清楚地记得一件事。

三岁多那年的一天,她的父母给她买了身新衣服,说带她去见一个人,她的干爹。小君高高兴兴地随他们去,在热闹的街头,她见了那个人。街头停着一辆汽车,车门开着,一个中年人从车里取出一个金辫子的洋娃娃,冲着小君招手。走到跟前,四婶推小君:“快去,干爹给你洋娃娃呢!”

“过来啊小君,给你。”那人诱惑着。

小君眼谗地冲着娃娃过去,接过来,抱在怀里。

“小君,想不想去干爹家玩?干爹家有许多许多洋娃娃。”那人又说。

小君迷上了洋娃娃,不说话。

“走吧,上车啦!”说着,那人伸出手来拉她。

小君觉得有些不对,回头看父母,他们却不见了。她急了,大声叫“妈,妈!”那人见势,也慌了,迅速抱起她,往车里塞。谁料,这孩子聪明,她一边踢打一边冲着人群喊:“偷小孩儿啦!偷小孩儿啦!”她这一喊,过往的行人立马停住脚步,纷纷回头来看。顷刻间,车旁围上来一群人。

小君的干爹还是抱着她不放,却不敢再将她往车里填。见众人都在看,他大声辩护:“我是她干爹,她爸妈要我带她去玩,咋啦?有什么好看的!”

“看你那样也不像好人!”人群中有人嘀咕了一句。

“他不是我干爹,我不认识他。我爸爸妈妈刚才还在……”小君哭着喊着:“让我下来!”

小君这么一叫,给众人提了个醒。人们纷纷指责:“快把孩子放下来!要不然报警了!”

寡不敌众,那人放下了小君,气得嘴都歪了。小君一下来,马上往人群里钻。那人“砰”地关上车门,自言自语一句:“老子的钱哪!”

好在有熟人相助,小君找到她父母。两人一见她回来了,诧异得很:“咋不跟他去?”

“我不去!他是偷小孩儿的!”小君哭着说。

看来,这孩子是卖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