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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呼唤母亲

第十二章

我们正专心学唱歌时,我感到了窗户上有些异样。顺着望过去,才看清那是一张人脸,贴在胶带粘补的玻璃上。他的眼睛很亮,以至于透过玻璃我都能辨清他在看什么。他在看讲台上领唱的人,我的母亲。

1

一年级的胡老师甚是喜爱我,她激动不已地我父母说,你们的克克是个天才!

我们家冷不丁蹦出这么个天才。

事出有因。一年级的语文考试,最后一道题目是看图写话,是这么个说法,实际上相当于小作文。图有四幅,描述的是一个一年级的小朋友在雪地里扶起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奶奶,小朋友助人为乐。我跟其他人一样,用那几个学过的字编了几句对话,冒号、引号、感叹号用得一丝不苟。不同的是,我把那几句对话分成了两段来写。

胡老师很吃惊:还没接触过作文,你就知道怎么分段了?!

原来那叫“分段”。这么点灵感并不是什么天才表现,全归功于整天有事没事瞎翻家里的书,书翻多了,尽管不识字,还是能记住点什么。

听了胡老师的结论,母亲一喜:你以后别当空军了,去当个作家!

什么是作家?我不理解这个新名词。

作家呀,就是写书的,写来给别人读,还能赚钱!母亲解释道。

对于赚钱,我并不在乎,要命的是,“写来给别人读”,这个诱惑紧紧抓住了我。这不是我终日梦来梦去又讲不出来的心愿吗?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

坦白地讲,母亲对我的期望像梦一样脆弱,一触即碎。她毫无凭据地自我暗示她的孩子将出人头地,但这种暗示充实不了她内心的空虚。上大学,对她,对全村的人,都是谣不可及的事情。在他们心里,大学生只能够出在官府之中,富人之中,投胎在乡巴里的孩子都是被老天爷筛选出来的那部分,剩下的没出息的命。母亲无法改变孩子们所面临的处境——严重的营养不良、艰苦的读书条件、将来昂贵的学费——但她在尽力改变孩子们的心态,使他们变得不平凡。

母亲长在我们耳边叮咛:你们俩是最出色的孩子,将来一定能成就大事!

她教我和宇儿唱歌,唱她那悠远的山歌,还唱《信天游》。《信天游》这支歌是读一年级时母亲一句句教会的,至今难忘。母亲唱: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谷/不见我的童年……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年又一年……

你听过它没有,它的歌词是那样美,旋律又是那样美,像倾诉,像回味,爱恨交加,揉杂一团。我爱听这首歌,里面不再有**、*,它有的是山谷、大雁、小河、山丹丹花……

我想问母亲,歌词是谁想出来的,张了张嘴,没有问。一定是作家,我想。

学校里没有音乐老师,课程表上只有语文、数学;数学、语文,轮流着来。一次,六年级的男老师突发兴致,把学校那唯一的一架钢琴抬到我们的教室,兴冲冲地宣布要教我们唱歌!同学们高兴极了,高兴惨了,激动得一个个“啊、啊”直叫。胡老师叫我们背着手,坐直,我们就那样做,连最捣蛋的几个男孩子都坐得规规矩矩的。钢琴声起,男老师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一句唱完,他喊“唱!”我们就跟着唱起来,五六十个人的声音合起来,淹没了钢琴声。那个男老师可能只会滩几支简单的歌,却骄傲得已经不行。他的琴弹得短促而无力,粗关节的手指生硬地捣着那两排黑白相间的键,弹“学习雷锋好榜样”时,弹出来的声音跟我们唱的一样,单调。但在我们心中,那是亲耳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天籁一般!

“学习雷锋好榜样”我们唱了一下午,男老师弹了一下午。我们唱得太投入,结束时才发现早已口干舌燥。胡老师领头鼓掌感谢,我们跟着一齐拍巴掌。男老师满意地咳嗽几声,去合琴盖。看到他这个动作,我突然就举了手。

“林克克,有什么事?”胡老师问。

我从后面站起来,大家一齐把头扭向我,我猛然间后悔了,脸开始发热。

“有什么事说吧。”那个男老师插了话。

我就说了:“我想……我想唱个歌。”

我相信声音小得只有自己会同到,但不料所有人都听到了。

“你想唱什么歌?”男老师问。

“信天游。”我看着他的眼睛,放松了些。

“信天游?”他皱了皱眉头,目光又落在钢琴上。我猜想他是没听过这样的歌。“今天……你先别唱了,时间晚了。”

我一松气,准备坐下。这时,胡老师觉得很有兴趣,说:“没事。你唱来听听。”

我拿不定主意了,不知道该听谁的。

四四叫了声:“克克,唱啊!”她这么一叫,我心里踏实了,扬起脖子就唱了起来——“我低头——”

“停!”胡老师叫停。

我收了声,心想完了。

“站在讲台上唱。”胡老师招了招手。

我犹豫了一下,走上了讲台。男老师坐在钢琴旁的凳子上,心不在焉。

不知道是胡老师还是四四带的头,全班都为我鼓掌。我定了定神,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开始唱了,每个字都唱了出来。同学们听得很专心,眼睛瞪大,看着我。我不敢看他们,便直直地望着后面墙上的黑板。

一曲唱完,男老师评价:“恩,嗓门挺大。”

我斜着研究瞅了瞅他,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谁教你的?”胡老师问。

“我妈妈。”我答。

“你妈很会唱歌?”

“恩。”

“你妈还教你什么歌?”

“很多。”

“有没有教过《学习雷锋好榜样》?”

“早教过。”

“明天下午你教全半同学唱信天游好不好?这首歌好听。”

“让我妈妈教吧,我妈妈唱得很好听。”

“好,跟你妈说一声,她要是同意,明天下午就来教大家唱这首歌吧。”

“恩。”

教室里一片欢呼。

母亲是那样喜欢孩子,只要为了孩子,一切事她都不会拒绝。

第二天下午,母亲便站到了我们的讲台上,她比胡老师高出那么一大截来。若说胡老师娇小柔弱,那么,母亲就是高大健美。母亲俯下身,胡老师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她点了点头,笑了。

我坐在座位上,激动的目光随着母亲的移动而移动。不知道她紧张不,我似乎是把所有人的紧张都包揽了下来,明明是激动导致的结果。我把手心摁在裤腿上使劲地搓来搓去,仍汗津津一片。真后悔背着大人捉小鸟玩。大人们说小闺女玩小鸟要出手汗,长大了出嫁时坐花轿也要尿裤子。我不信,四四更不信。小毛孩子实在抵不住鸟窝的诱惑。我们攀着木梯掏房檐下的鸟窝,一次可以掏出好几只小鸟或是鸟蛋,至于掏来干什么就不谈了。有太多乐趣,在人与动物之间。

咳、咳,母亲咳了两声,清嗓子。

大家都坐直了,没人不认得台上那个即将为我们唱歌的人——我的母亲。因此,犯不着任何自我介绍,母亲甩开亮嗓就唱了起来。

一遍唱完,大家仍没有反应过来。

“好不好听?”母亲冲着下面一片黑压压问。

“好——听——”几秒钟后,孩子们又活跃起来。

“好!现在大家跟我唱,我唱一句你们唱一句。我低头/向山沟——唱——”

孩子们呜哩哇啦地跟着唱,一个比一个嗓门提得高,那么高的声音回旋在又破又暗的教室里,真让人震撼。如果把这些孩子弄到黄土高坡上去,一齐唱信天游,那将是另外一番景象。黑鸦鸦一群穷孩子对着山沟,扯开嗓门,声嘶力竭,犹如呼唤自己的母亲。但比起黄土高坡上的孩子们,他们略显苍白、柔弱、安静。

我们正专心学唱歌时,我感到了窗户上有些一样。顺着望过去,才看清那是一张人脸,贴在胶带粘补的玻璃上。他的眼睛很亮,以至于透过玻璃我都能辨清他在看什么。他在看讲台上领唱的人,我的母亲。真正引起我注意的,不是那双窥探般的眼睛,而是他脖子上的那圈白色。白得鲜亮,白得刺眼,正是我见过的那件白衬衣,穿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他没有发现我,我赶快扭回头,止住心跳。我知道他是谁。刚开学时开集体大会,全校二百多人挤着站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第一排正中的那个人脸对着校长办公室的木门。门开着,可以看清里面的一切,有书、有桌、有椅、还有床,铺了花床单,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我们在打闹着排队时,他在办公室来回踱着步子,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缸子,小口抿着茶,时不时向门外望一眼。他的白衬衣、黑皮肤哟!

一个男老师小跑到黑压压的队伍前,吹了声尖锐的哨子,喊:“立正!”接着,他又跑到校长门口一侧,指着一个人叫:“你,右手举起来!大家向中看齐!”

那个人像是没听到,眼睛仍留在那间简单整洁的办公室里。男老师嘟囔了句“敢违反纪律!”就冲到那人面前。那么大的身躯挡在那儿,把视线完完全全挡断了。那人仰起脖子,举起脸看男老师,发现男老师正看着自己。“你,右手举起来,没听见?”男老师吼道。那人条件反射一样举起了细细的胳膊,心里像被人抽了一鞭。很多人都看到了那只柴火棍胳膊撑起的手,便开始细细碎碎地移动脚步,没人敢再说话,连咳嗽都压得低而又低。

“稍息——”男老师一声令下,全体同学一齐出脚,“啪”地一声,不甚响,踏在泥地上。

“校长,队伍整好了。”男老师把头递到办公室门口。

他缓缓走出来了。我早就猜到他是校长,但从未想到当校长会有如此骄傲的派头。

鼓掌,鼓了有半分钟。他大概觉得差不多了,便伸出一只手,做出一个向下压的手势,那掌声便渐渐收了尾。他开始讲话了,主要针对一年级的小同学,又说欢迎入学,又说入学后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说要严格遵守纪律,违反者由老师惩罚。

他正站在中间的那人面前。那人又是举起脸看他,时不时眨眨眼,条件反射。其他老师的嘴在孩子们头顶说话时,要孩子们盯着他的眼睛,说是礼貌。孩子们很听话地用脖子支起头去看那双眼睛,结果,那嘴一动,孩子们就觉出下小雨来了,脸上、眼睛上雨滴不断,不敢抬手去擦,只是一下接一下地眨眼睛。那人不停地眨眼睛,却发现校长不眨眼就不眨眼,眨一次却要连续眨好几下。奇怪的是,那人这次没觉到下雨。他的声音很浑厚,话说得慢悠悠的,一句比一句短,最后是两个字:解散!

我相信那人的脖子都仰疼了,一解散,那人就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被人推着向教室走。

那个人就是我。因为太专注而听不到老师的话的违犯纪律的事,我是常犯,为此挨骂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校长的白衬衣跟欧阳叔叔的一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每当勾起对他们的回忆,我能最清楚地记得的,依旧是那件白衬衣。而他们的脸,却像水中的倒影,是碎了又碎,难以拼就圆满的了。再有清楚记忆的就是那时埋在心里的一个强烈的愿望:父亲也能穿件那样的白衬衣!父亲的皮肤很白,一点都不粗糙,穿上了肯定很好看。但我的父亲至今没穿过。他曾经尝试过一次,但因为自卑而失败了。他说“这样穿出去别人不笑话才怪呢”,于是,他就脱下了,又换上了平日里的衣服。

4

会弹一曲《学习雷锋好榜样》的男老师为了展示自己的才华,将那架钢琴一个班一个班地搬过去,全校每个学生都在他那单调的伴奏中歌唱过雷锋。实话说,小学寥寥几个老师中,他算是最有才艺的一个人了。老师中只有一个女的,就是我们一年级的胡老师,若是论厨艺,她会很无敌。

没有学生不觉得那架钢琴神奇,谁都想上去摸一把,弹一下,看他在自己手下能发出怎样的美妙声音。这里的孩子胆子大得很,偷桃偷杏偷苹果,偷瓜偷枣偷花生,连地里长得正旺的水嫩玉米棒子都要偷,偷来生一堆野火,烧烤着吃。大人总在防这些捣蛋的孩子,每个果园里都放养有几条大狼狗。狼狗追来,他们就跑,果子滚落一地,跑到河崖上就跳。久而久之,一个个练成了飞毛腿。

要是没人来偷弹这架钢琴,肯定是天大的不正常。谁都知道钢琴偷不得,这是村里唯一的钢琴,它要是丢了,全村不沸腾起来才怪。只有偷着弹。但即使弹一下,也是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这个偷弹钢琴的动了太岁爷头上的土的人是我的堂哥——林涛,二伯母的儿子。涛哥是个天生的体育健将,哪项运动都能做得漂漂亮亮。他读初中时参加全乡五千米长跑比赛,得了第一名。这倒无所谓,意料之中,有所谓的是他跑回终点歇了一大会儿了,汗都吹干半天了,第二名才摇摇摆摆着从远处出现。那天,恰好县体育队一个教练在场,一眼看中了他,要他立即回家给家人通个信,第二天就进体育队。涛哥一听,乐了,又撒腿往家跑。他家离这儿很近?教练问旁边一个人。六里半。那人回答。逑!不要命!教练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涛哥一口气跑回家,对二伯母讲了。二伯母脸一沉,说,谁有钱供你去县上当运动员,供你到初中毕业已经不错了。这事想都别想,你!

涛哥是怎么跟教练说的,涛哥说他家拿不出一分钱供他去当运动员。教练说,走,我跟你妈说去。于是,教练来到了二伯母家。二伯母一句话就把他噎出了门。二伯母说:好,你要是要他就带走,我不出一分钱,你每个月给我两百块钱。

教练气呼呼地走了,不在对涛哥提及此事。教练一离开学校,涛哥就收拾书包回家了。几天后,他怀揣着从二伯母那里偷来的三百块钱,独自下了广州。如今,涛哥在广州作散打教官,日子总算安稳了下来。

5

涛哥带着几个小伙伴去偷弹钢琴,他们都在读三年级。那天下午,天气晴朗,万里天空瓦蓝瓦蓝,一点风都没有。几个孩子一伙翻墙进院,巡视四周,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校园里静得出奇,几个人蹑手蹑脚却发出敲打人心的声音,甚至,,几缕轻缓谨慎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游离的空气沾了几种淡苦的花香,被撕成一条一条,张牙舞爪伸向他们,温柔得充满了诱惑。他们被牵了过去,沿着墙根,朝着钢琴的方向。静谧的晚霞余晖中,那架令人神往的钢琴哟!

涛哥做的实在有些煞风景。他右手握了一根又长又笨的晃着寒光的火杵,从家厨房里偷来的。那家伙的一头又是磨又是烫,天长日久,竟尖利得可怕。在放钢琴的那间屋门口,几条脖子伸得长长的,来回扭动,就听“砰”地一声闷响,从门框边压下,几个人就迫不及待了。涛哥满意地打量了一下手里的武器,随即撞开门,扑向钢琴。

几个孩子七手八脚地掀开琴盖,在看到黑白键的一刹那,大家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嘴里不由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欢愉、激动。

一个孩子忍不住去摸,手指刚触到键,就被涛哥“啪”地打得缩了回去。

“没规矩!”涛哥两眼直瞅着琴,咕哝了一句。

“一个一个挨着玩,涛哥,你先!”一个人自告奋勇,统一纪律,仍不忘拍涛哥的马屁。

涛哥深吸一口气,嘴唇微微抖动,两手紧张而兴奋地交缠在一起,搅得骨关节“咔嚓、咔嚓”响。等他觉得火候到了,就慢慢伸出了手,轻轻地按在琴键上,爱抚一般。那琴像是回应这双手的倾诉,真的发出了奇妙无比的声音,该长的长,该短的短,余音悠悠地荡开,充满整间屋子。是哪个耐不得寂寞的孩子向平静的水面上调皮地抛了一片瓦,打过一个一个激灵,泛起一圈一圈波纹,荡漾心头……

“轮我啦!”刚才那个自告奋勇的家伙不知道是后悔了还是咋回事,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另外几个也都,但谁也没胆把黑壮黑壮的涛哥拉开。

涛哥似乎陷进去了,忘记了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

突然,一个孩子朝涛哥的胳膊上拍了一下,急急地说:“四眼儿来啦!走!”

涛哥没反应。其余几个冲门外一看,慌了,挤着向外跑。这时,涛哥才猛然明白过来,也尾随他们撒腿跑起来。

“站住——”四眼儿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扶着眼镜,踉踉跄跄追上来。当他追到墙根时,几条人影早已翻墙而出,不知去向了。

“妈个X,兔崽子!”四眼儿气呼呼地骂一句,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定了栓皮带。

四眼儿是学校的总务,这个职称的意思至今我都没弄清楚。小学里,挂头衔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校长,一个就是总务。这个官儿到底在起什么作用,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四眼儿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副大黑框眼镜,这也是“四眼儿”的由来;再者,就是他每个学期管发同学们的书本;还有,就是他痛贬了涛哥一顿,还警告全校学生“谁要是再撬门偷弹钢琴,我就黑收拾,绝不留情”。

几个孩子撬了门,偷弹钢琴的时候,四眼儿正蹲在女厕所拉肚子。男厕所在校门外,离办公室太远,放学后,留下看校的老师就习惯在女厕所大小便,这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我们在外面玩,尿憋得再急,即使实在不行了,尿裤子了,也不会到学校上厕所,大家都知道为什么。

四眼儿正拉得稀里哗啦,就那么做梦一样听到了钢琴声,声音不重,甚至很轻,很柔,像一个女孩子在拨弄。四眼儿心想:哪个女孩儿在偷弹钢琴?但转念又一想,不对啊,门锁得铁桶一样,女孩子谁有那么大的劲儿把锁撬开?想到这儿,四眼儿不自觉地看了看牢牢拴在裤腰上的一串钥匙。这个弹钢琴的人究竟是谁,按四眼儿的智商,他是无论如何猜不出来了。

但不管他(她)是谁,都是犯了大错。那架钢琴是随随便便哪个人都能摸的吗?这些大老粗、文盲,别说是钢琴键了,连钢琴的脚都配不上碰一下,土的泥的,还谈得上什么音乐、什么欣赏、什么品位!大人们摸不得,学生们更是摸不得。这东西娇贵,哪儿疼了哪儿痒了谁医的好,村西头的瘸子医术再高,也是医的好人医不好它。它可是几经周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一个城里人的家里弄到这里的,哪能再经得起折腾!四眼儿越想越气,气得火冒三丈,硬是把源源不断往茅坑里拉的东西给憋了回去。他脚底带火一样出来逮人,却扑了个空。

6

涛哥和这几个伙伴一口气跑到大河边的石头堆里,才停住了脚。几个人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胆小的那个怕冷似的缩着身子发抖。每个人心里都亮得像这汪泛光的水——这下可戳大漏子了。

“咋办呀——”方才自告奋勇那个哭丧着脸,一副苦大仇身的样子:“我爸妈要是知道了不打死我才怪呢!”

“哪儿有那么严重,不就是挨一顿嘛。”涛哥瞟他一眼,有些轻蔑地说。

“你还弹了一会儿,我们几个连摸都没摸到。”一个孩子怨怨地发牢骚。

“就是。我刚碰到钢琴,你就打我了一下。”挨打那个更是憋了一肚子气没处发泄。

“打你又咋了,他们又没说不让打你,谁叫你没规矩。”涛哥挖了这个胆小的人一眼,骂他活该。他翻翻白眼,再有不满也不敢说出来了。

几个人呆在那儿,你瞟瞟我,我瞪瞪你,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就看河。太阳毫不留情地收起来一缕缕光,几个孩子在这儿耗着时间,苦苦地等着一股神奇的力量到来,*下午的一切。他们在苦苦地等,苦苦地想,甚至想到了偷家人的钱买把新锁给换上,再给四眼儿磕几个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叫爹叫大爷都行,只要别让校长跟家人知道了这回事。挨顿打事儿小,苦饿三天,再在校长办公室立正低头认罪三天,那事儿可就大了。

“怎么办,你说吧,涛哥。”一个孩子忍耐不住了。

涛哥望着近在咫尺的河面,眨巴一下眼睛,从石头上站起来,捡起一块小石子,“呼”地甩出去,砸进远远的深不见底的河里,只听“扑通”一声,沉闷沉闷的,像有人跳了河。

“今天我一个人偷弹了钢琴,挨打挨骂我顶着,与你们无关!但——”涛哥停顿了一下,回头一个一个挨过去看他们几眼,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我不后悔!”他说。像是很解恨、很痛快的样子。

只要在学校捣过蛋的学生心里都十分清楚惩罚是怎么一回事。我相信,那些可怜的人被整过一次,一辈子都会记得很鲜明。

次日早上,晨读刚过,最后一个迟到的孩子哈欠还没打完,学校的古钟就被敲响了。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声音一连串一连串地,冲彻了整个校园。铃声响了很久,像发脾气的大人一样,一时半会儿冷静不下来。“搬着凳子出来,集合!”胡老师站在门口,严肃地叫了声。

很奇怪,大家都这么觉得。全校集合是很少有的事,只是在新学期开始和结束时才集合一下,颁个奖训个话什么的,严肃得很。对了,大家集合从来不是为了升国旗,国旗是老师们动手升上去的,一挂就是一年。我们知道升国旗这回事是在念初中的时候,跟着别人唱国歌,只张嘴不出声。全校几百人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校长怒了,喝道:再唱一遍,大声点!第二遍仍是老样子。校长蹦到台子上,吼:怎么回事!没人支声。再吼,一个男生憋不住了,说了实话:我们没学过国歌。校长没话说了,我们在下面开始偷笑,笑什么谁也不清楚。结果,音乐老师给大家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学唱国歌。

我们搬着凳子,排着队,热热闹闹地往校门口大槐树底下走。那是我们开会的地方,有些空旷,装得下二百号人。走到那里,我发现大槐树下摆了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那是校长,穿着他的白衬衣。他的旁边站着几位男老师,神情严肃,周围的气氛很不对劲儿。

胡老师吆喝着,又拧了几个男生的耳朵,这样,大家才坐好了。

我坐在中间,挺直了背,看到校长缓缓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不轻不重地说:“老师们,同学们,昨天下午学习里发生了一件严重违反纪律的事。现在,由学校总务林老师为大家详细讲述。”说完,他径直朝校园里走去了,撇下我们这些人。没了头,下面的苍蝇们开始嗡嗡起来。

“别讲话!”四眼儿吼道。他不知从哪个搞来一把锤子,“咚、咚”地砸了几下桌子,砸得那桌子剧烈抖动了一会儿,才颤巍巍地站稳了。

四眼儿真***说话没水平。他是怎么说的,他说:“老师同学们,昨天下午我在厕所拉肚子时,几个男学生翻墙进院,把门撬开,偷弹了钢琴。今天,我要好好收拾他们几个一下,现在打不改,长大了还不当土匪去?现在,由我来为大家打——林涛!上来!”

一听“林涛”二字,我的头轰地大了。怎么可能?!他可是我的亲堂哥呀!

我屏住呼吸,忍不住往前面看去。只见涛哥不知从什么地方被押了出来,一个男老师反剪着他的胳膊,他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短袖衫的扣子全开着,裸露出黑黑的胸膛和肚皮。

我看清了,那人正是涛哥。看到他那副可怜相,我的心倏地收紧了,像被人闷闷地砸了一拳头,实实在在地痛。从小看打架,人打人,看怕了,一见这“风雨欲来”的场面我就想断气死掉。我呼吸开始紧促,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压迫感冲我盖来,要把我挤扁、踏平。我想大喊“救命”,嗓子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一丝痛苦的声音。

我无意识地眨了一下眼,就在那一刻,男老师松开了涛哥,四眼儿手上变出了一捆粗粗的草绳。我的眼睛瞪大了。四眼儿朝涛哥逼走上去,涛哥曲着身慢慢子后退……突然,我紧紧闭上了眼,脖子上的骨头断了,沉重的脑袋一下子吊在胸前。顷刻间,传来涛哥那杀猪般的嚎声……

谁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起码,那次,涛哥没逃。他还是有骨气。若是他真的逃了,四眼儿连同校长一点儿法子都没。

当那声凄惨的嚎叫强硬地跌进我的耳朵时,我就失聪了,耳朵里、脑袋里,全是金属撞击的声音,难受得人浑身发抖。我紧闭着眼,牙齿狠狠咬着嘴唇,双手抠进大腿,丝毫没有痛感。我还存留那么一点点意识,知道自己在希望什么,我希望这一刻早早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觉着大家都在喧闹。我试试探探地睁开眼,才发现一切都结束了,一个个人正抱着凳子往校园里走。我赶紧站起来,像个小偷一样夹在人群中,不敢回望那个地方。

路上,我听见一个高年级的男生说:“谁要是再撬门偷弹钢琴,我就黑收拾,绝不留情!呸,四眼儿那德行,还说这话!老子改天把那琴给砸了,你信不信?”

“吹牛!”一个男生嘀咕道。

“嘿,不信,等着瞧!”

直到后来我都小学毕了业,说这话的人也不知混到哪儿了,那架钢琴都是完好无损的。

自从四眼儿抽了涛哥,我就对他厌恶起来。按辈分,四眼儿该当我爷,但我宁可叫他“四眼儿”。

7

涛哥答应吃过午饭带我和宇儿去东边河里捉螃蟹。我和宇儿一听来了劲儿,饭也不吃了,一人拿了一块馍,向二伯母家跑。

“涛哥!”跑到他家门口,我俩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便跳进了院子。

涛哥正端着面条坐在院子里吃,二伯母坐在一旁,皱着眉。见我俩进来,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吃了没?”

“吃了,吃了。”我们忙不迭地应着,嘴里塞着馍。

二伯母没再理会。

过了一会儿,二伯母问:“林涛,给我说实话,这次考了班上多少名?”

“给你说了。”涛哥哧溜了一口面条,哼哼道。

“说了我听不懂,你再说一遍,到底第几名?”二伯母不依不挠。

“就说这一遍了,你听好。”涛哥咽了口面条,一本正经地说:“往前看,人山人海;往后看,校长一人。”说着,又去拨拉碗里的面。

“啥东西!给老子卖啥关子!老子治不了你,学校有老师治你。那次偷弹钢琴,老师打得轻!”二伯母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脸色发青。

这边,我跟宇儿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俩!笑啥笑!”二伯母伸出手指着我们,像是很厌恶。

“不知道。”我忍住笑,说。

回头看涛哥,他浑身抖得厉害,碗几乎扣在脸上,看不出他的表情。宇儿上去,扑到他的背上。

二伯母气呼呼地走了。我们三个又狂笑了一阵才罢休。

“涛哥,你说的那个啥意思啊?”我问,差点被唾沫呛到。

“就是倒数第一呗。可别跟你伯母讲。”他神神秘秘地告诉我。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它的意思,并觉得它像副对联,横批应该补上——“倒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