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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细腰肥臀

第十五章

母亲没办法,站起身出去了,手里捏着夹干柴的长铁钳。

我扭头望着她细腰肥臀的背影走进夜幕。

你不怕拿根铁钳干什么。

母亲走到那扇门前,大声喊了句“别装了,快起来吃饭”!

屋里似乎仍没动静。

母亲回来了,又坐到炉子前,轻轻叹了口气,眼睛扫了扫屋外。

1

那年冬天格外冷,大雪下了好几场,一次比一次狂暴。人们只有围在炉火前,嚼嚼花生、唠唠家常、打打瞌睡。一年中难得有几天清闲日子,一旦来了,人人都变得异常懒散。

我在家里呆不住,便跑去找四四玩。进门便看见她坐在小炉子边飞快地织毛衣。

我顺手抓了几颗已经烤得香脆的花生,剥了丢进嘴里,又把壳扔回炉子。四四说话了:“知不知道萍死了?”

“什么?”我吃惊不小,“前几天我回来时还在村头见她了呢。谁说的?谣传吧?”

“前天夜里死的,昨天白天收的尸。身子冻在了冰里,拿铁锹连人带冰一起铲了起来。”四四平静地说。

“我不信。”我摇摇头。萍的形象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地晃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越发觉得不太对劲。

那天从学校回来,在村头下的车。班车司机一路小心翼翼,费了好大劲才把车停稳。雪太大了,还在下。站在村口,漫天飞舞的雪粒在风的唆使下,一个劲儿地往人脖子里灌。我耸耸衣领,把头往里缩了缩,背起书包向村里走。四周静极了,白茫茫的一片,找不出其他颜色。我想,此时我是多么醒目、多么暴露。脚下“嘎吱嘎吱”,有节奏地响着,回头望去,平整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崭新的脚印,是我的。

“萍穿着一身红,血快结在上面都看不分明。”四四又说,“她头上还戴着一朵大红花。”

我孤独、冷静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着母亲有没有给我准备热腾腾的饭菜。这么冷的天,人的第一感觉总会是带着温度的畅想。

离那个坡路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我看见一个红色从底下冒了上来。透过雪雾,我辨别出那是个人头,似乎戴了顶红帽子,但又觉得不像。人头不会有那么小。一点一点接近,那小红点变成一块,又变成一片,最后才看清楚那是一个正对着我走来的人。

雪很大,但丝毫掩盖不了她的鲜明。

似乎有团火紧紧裹住了她。肯定是热得受不了,才有这份闲情出门,在这恶劣的鬼天气里。

“出嫁的新媳妇都穿一身红,她故意打扮成那样子。”四四不紧不慢地讲着,“他们的手握得太紧,让人不忍心分开。”

“闭着眼吗?”我突然问一句。

四四抬起头,很不理解:“又没有什么冤,睁着眼干吗?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要是睁着呢,她的眼神肯定很迷离。”我说。

“为什么?”四四更为疑惑。

我们渐渐靠近,我是冲着她走的,茫茫的田野、道路上我找不到一个比她更为清晰的目标了。

近了,我才看清:是萍!

她穿着红袄、红裤、红鞋,头上戴朵大红花,肩膀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花,额头上也贴了一片。她的脸像涂了粉,很白,但鲜红的衣服与头花将它衬着又有些红润。见她将自己打扮成这样,我忍不住要笑,咧了咧嘴,竟笑不出来。她一直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往前走。

“萍……”我张了张嘴。

她慢慢抬起眼,冲我晃了一下,又放下了。与我擦肩而过。

我惊诧不已,转身望着她的背影愣了好几秒钟。她看我的一刹那,我便吃惊不小。她的眼神那么迷离,柔弱,复杂……

正如这片白茫茫的田野,在她的眼睛里,辨不出方向,又带着淡淡的忧伤与甜蜜。

她怎么了?不正常?

我只知道她跟一个男孩子好上了,他们在同一个工厂里上班。这再正常不过,读小学时她就会偷偷采来鲜艳的花,放在某个男孩子的课桌里。

四四大发感慨:“以前她谈一个甩一个,想不到这次会玩起真的。”

萍是我小学同学,初中读了一年半便辍学回家了。本来她可以混得一个初中毕业的,就是在初中的最后半年里,她谈恋爱了。尽管谈恋爱是被禁止的,但只要偷偷摸摸地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她太投入了,整个学校传得沸沸扬扬,传到了校长那里。校长叫过两人进办公室,问话,问完又教育,教育完又让写检讨,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她屡次教育屡次不改,在校园的树丛里跟男孩子接吻不说,两人吵了架,男孩子甩手给了她一巴掌,她便哭哭咧咧地“扑通”从教学楼二楼给跳了下去,义无返顾。这才出了事。教学楼只有两层,要是再高点非闹出人命不可。幸好,她只是扭了脚踝。好说歹说,学校是要把她开除的,她的父母其实根本没在校长面前露脸,她自己收拾好东西走了人。

就是这么个女孩子,总要做危险动作,问了稚嫩的爱情敢来真的。不知道她有没有尝到甜头,竟敢把性命当作有七十二条!

她刚进那个工厂上班不久,不超过三个月。她逮到那个男孩的时间也不长,就又陷了进去。一个人陷进去还好说,怕就怕俩人一起丧失理智。

他们交往还没几天,便各自通知家长,要成婚。两人都有二十岁了,正是农村里谈婚论嫁的年龄。初听此事,萍的父母暗暗欢喜,这个疯女儿终于寻着对象了!农村里的婚姻很多是经不得四方打听的,这一点又是必经的考验。很多婚事,七拐八折,反反复复十几个回合,全出在这一关,双方家长都在拐弯磨角地打听,结果一出来,大家都是百分之百反对。

男方打听出:女孩子太疯,初中就有跳楼的“前科”。

女方打听出:男孩子太穷,连所像样的平房都盖不起。

几乎算是给敲定了:这事没商量,不行。

什么都挡不住他们的热恋,天塌了,地陷了,雪压下来了,恋爱还得继续。男方家长极力反对再与女孩来往,但也没放出什么“再交往就不认你这个儿”的话。女方家长口头上表表态,实际行动上任其去疯、去混。就怕去管,一管她再一仰头灌瓶毒药进去,后悔都来不及。

“他们家里都没怎样强行去拆开这一对,干嘛去寻死?”我问四四。

“萍天天闹着跟他结婚,着魔了一样。你不是也说了嘛,她整天打扮成那样子,只等男方来娶走啦。男的没办法,穷,家里又反对,娶不回去。最后想了一个主意……”

男孩对萍说:“咱们到天堂结婚吧。”他紧紧握着她的手。

萍笑了,深深地点了点头。

他们说走就走。他们选择了那个雪夜,在白雪皑皑的公路上,萍还是那身打扮,迎接着她的新郎。男孩牵起她的手,前面的大卡车开过来了,两人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两家人一起去收的尸,在尸体旁,双方和解,允许这对人结婚。最后,这对尸体埋进了男孩家的祖坟,也算萍过了门,名正言顺成了人家的媳妇……

一场生命就像一场游戏,看你怎么玩了。

校长对他家人交代说要回学校,孰不知,跟我们一起骑着骑着就骑到了我们家的院子里。

父亲在家,两人寒暄了几句便都不再多说什么。母亲假惺惺地,端茶倒水,端庄得宛如一个正派的家庭主妇。父亲到屋里取东西,朝母亲脸上瞟了几眼。母亲假装没看见,仍“我行我素”。当父亲低着头,沮丧地从校长身旁走过时,他笑了,脸上荡着几分得意和骄傲,眼神里,包含着对一切的视而不见,自然,那里面有父亲。

晚上,他坐在了我们的餐桌旁,指着主座冲着父亲:“哥,你坐这儿吧。”

“你坐吧。”父亲瓮声瓮气地回答,话音未落,他一屁股坐了下去。

父亲脾气暴躁,却听不得软话。心里即使存有天大的不满。只要叫他一声“哥”,再大的火气他也发不出来。因为这点,母亲骂他“窝囊”。母亲从不会讲父亲的好话,拒绝看他另外的一面。

饭桌前,安安静静地。换成平常,不是父亲骂我俩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就是母亲骂我们吃饭嘴咂得“吧唧吧唧”响,一点出息都没有,再不就是他俩对骂,每顿饭,要从开饭骂到收拾碗筷。我好想端着碗出门,蹲在墙角吃,听听别人闲聊,但母亲不准。她认为,不一桌上吃饭就不像一家人。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躲在家里偷吃好东西呢。

“你们俩,赶快吃,吃完睡觉去。”母亲打破了冷场。

“哦。”我俩异口同声答应道。

有校长在,再借给一个胆,我也不敢顶嘴说“我想出去玩一会儿”。宇儿自然也不敢。父亲闷着头,“哧溜哧溜”地抱着碗喝稀饭,很少夹菜。

倒是校长慢悠悠地,细嚼慢咽,谁也不看,谁也不理,骄傲的脸上透着一缕淡淡的心虚。母亲时不时摸着碗沿看看他,好几次欲言又止。

我吃得也很心虚,饭菜到了喉咙那里总觉得咽不下去。

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稀饭,我搁下筷子,丢了句:“我去睡了。”

“作业写完没?”父亲在后面追问一句。

“写完了。”我无精打采。

是谁撩着一盆清水在洗脸,哗啦、哗啦。

我揉揉眼,醒了,伸个懒腰,打着哈欠起床出去。

宇儿的门也响了一声,他也起床了。

我打开门,穿过堂屋向院子里走,母亲在她的房门口截住了我。

“过来。”母亲摆摆手。

我顺着她的手过去,宇儿也在。母亲的房间里充满了她身体里的味道,湿湿的、暖暖的。被子还没叠,散成一团,堆在床上。

母亲顺手关了门。

“你们俩听着。昨夜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母亲警告我们。

再看一眼乱糟糟的床,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就要说!”我气呼呼地说。

“你敢?”母亲的脸微微发红,眼放凶光。

“就敢!”我毫不示弱。

我们就那么对视了几秒钟,母亲一拉门,吼道:“滚出去,说吧!”

我使劲撞开房门,抓起书包就走,脸都没洗,母亲没拦我。父亲不知道去哪儿了,校长悠闲地用香皂洗着脸。出门前,我背对着他,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

“宇儿,爸爸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我们俩一起睡的。”

“今天早上爸爸去哪儿了?”

“还在睡。”

坐在小学四年级的教室里,我无心学习,满脑子都是关于他俩的回忆。那天夜里,母亲带我和宇儿去找他;我去他家给他磕头,认干爹;母亲跟他说笑,亲他……

我一直扮演着受人摆弄的角色,一桩桩事情的发生,我无力阻挡,却在不知不觉中起着“催化剂”的作用。母亲一直在利用我,尽管我不愿意,最后仍是哭丧着脸顺从了。她总有本领制服我,我却丝毫没能力管得住她。

曾经,我是多么崇拜他,因为他爱干净,穿着鲜亮的白衬衣;还因为他总在微笑,一点也不令人害怕。现在,我才发现,他有多么坏,一举一动都坏透了。他在笑,笑的后面不知道有多少坏主意。总之,一句话:他有一肚子坏水!

我恨死了,恨死他了,也恨死母亲了!

他们都对不起我!

我的手在颤抖,钢笔坏了,蓝色的墨水湿湿地浸了一手心。我不管了。过于强烈的情感、冲动使我的脑子又有些不堪重负,神经绷得太紧,箍得阵阵作痛。我也不管了。

我又开始赌气,冲着自己。这是我迄今都难改掉的坏毛病。面对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会无情地折磨自己,跟自己作对,仿佛精神与身体不再归属与一个人。精神伴有思考,思考伴有语言,可怜的是,身体无法辩解,只可任其摆布。

一整天,父亲还没起床。

夜,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严严实实罩着院子。厨房里的灯光显得很暗,漏出屋外几米远。母亲还没做好晚饭,宇儿回来伸着脖子朝厨房里望了一眼,又踮着脚出去了。母亲装作没看见。她却不让我出去。

我保证不会对别人说昨夜的事。我说。

母亲仍不许我出去。

我绝对不会说出去。我隔了一会儿又说。

你少废话。母亲堵住我的嘴,不放我走。

我无可奈何地蹲在厨房的门槛上,抱着膝盖,头搁在上面,缩成一团。白天里,恨母亲恨得要命,真见着了,又愣是恨不起来。母亲早算准了我是“没骨气”,再大的仇恨隔不了夜就忘。

母亲坐在炉子前,怅然若失。锅里的稀饭“咕嘟、咕嘟”叫着,她一下一下往锅底填着干柴,眼睛死死盯住火苗。在火的映照下,她的眼睛亮得如同白昼。

我几乎不敢正眼看她,又忍不住要看。我的鼻子贴着膝盖,翻起眼皮,一下一下看她僵硬的面孔。

过了一会儿,母亲回了回神:“克克,去,叫你爸爸起床。”

我转了转身子,朝漆黑的院子里看了看,仔细辨别出那扇紧闭的门,一种莫名的恐惧渐渐浮上来,抓住我的心。我坚决地回过头,颤颤地说:“不。”

“有什么?快去。”母亲命令道。

我如实回答:“太黑了,我怕。”

“去叫你爸吃饭有什么好怕的,别磨蹭了,快去。”

我磨磨蹭蹭到从门槛上下来,脚底下像踩了棉花,心里怦怦直跳。好不容易摸到门前,我按住胸口,嘴贴在门缝上:“爸爸,吃饭了!”话音未落,赶紧向厨房逃去。

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喘着粗气,再往门槛上蹲。母亲面孔僵硬。

再去!

不。

听见没?

不去。

又犟嘴!你爹又没死,怕什么怕!

母亲在诅咒父亲,当着我的脸。她又让我开始仇恨。

我怎么好所都蹲着不动,相信母亲不会打我。她不去叫门,或许也是害怕什么吧?

母亲没办法,站起身出去了,手里捏着夹干柴的长铁钳。

我扭头望着她细腰肥臀的背影走进夜幕。

你不怕拿根铁钳干什么。

母亲走到那扇门前,大声喊了句“别装了,快起来吃饭”!

屋里似乎仍没动静。

母亲回来了,又坐到炉子前,轻轻叹了口气,眼睛扫了扫屋外。

咣当——门开了。

我的心扑通一声掉了下来。母亲像受了惊吓,猛地抬头,去迎接那声门响。

锅里的稀饭在我们之间漫起一层白雾。

“老子还没死。”黑暗中,传来父亲嘶哑的声音。

4

隔了两天,他又来了,在“无人发现”的夜里,潜进母亲的被窝里。

自从第一夜事情的发生,父亲再也没去敲过母亲的房门。父亲忍耐了三年,三年中,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对他或是她。

那晚,我早早睡了,不知道后来他们三个进行了怎样的谈话,父亲便乖乖退出了,把自己的床让给了另外一个男人。父亲听不得软话,但在女人的问题上,他不会如此懦弱。或许,父亲自有他无以言表的理由。

或许,狡猾的母亲抓住了他什么把柄。

校长像条贪婪的狼狗,**日日高涨。父亲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他的肆意猖狂超出了父亲的想象。

他的话很少,除了与母亲耳语几句,对我们都爱理不理。

街坊邻居的眼睛贼亮贼亮,要抓住像他这样的贼,轻而易举。

母亲与他还洋洋得意,自以为已天衣无缝的时候,外面已传得沸沸扬扬了。

我心情很坏,不想回家,不想看见他们。

走在路上,大人们叽叽咕咕的谈话因为我的出现戛然而止,我也不想见到他们。

我不敢叫,不敢笑,大气都不敢出,脚底总是踩着两团厚厚的棉花,跌跌撞撞从人堆前偷偷逃走。

母亲做事,我心虚。我怕就怕——

“克克!你干爹晚上跟谁睡啊!”人群中终于有人向我大声发问。

我的嗓子瞬间被死死卡住,头“轰”地炸开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一张张诡诡秘秘的脸,无助到绝望。最后,我默默走掉,闲话碎话任他们嚼去。

我不愿去学校,老师们肯定都知道了。

吃完饭,我便背起书包到野外游逛,找我的魂。它被吓跑了。人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母亲他们忘了我的存在,父亲在赌气,天天赖在床上死沉沉的鼾声……

我幻想着逃离这个村子,到天上去,开飞机,丢炸弹,把那个家炸掉。“轰——”的一声,他们都没了。我还想要我的父亲。

书本文具都揣在书包里,它们是我的所有。

矮矮的桑葚树上果实累累,我与其他孩子拿着捡来洗净的方便面袋子,抢着摘了一袋又一袋,吃得满脸紫水,牙齿如软糖,一碰就歪。只剩一个人时,眼睁睁看着一串串熟到黑紫的桑葚,我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的故事书也带来了,一大本,每篇故事都能背下来。语文作业本、数学作业本,把写过的都撕下来,垫在屁股底下。铁皮文具盒里有支崭新的铅笔,拿出来,轻轻削好,开始写字。书垫在膝盖上,文具盒垫在书上,干净的本子垫在文具盒上。书包挨着我坐,在右边。

语文老师每天让我写一篇作文,给高年级学生当范文来讲。

这会儿,没人要求,是我自己想写。

我一笔一画地写下每一个字,时间对我来讲多得很。写满一页,撕下,垫在屁股底下,再写。

以前,我那么招认讨厌,因为嘴一天到晚闲不着。现在,我不跟别人说话了,只跟自己说,说一句写一句,一天到晚闲不住。

吃完饭我就来这里,谁也找不到。肚子饿了,我又回去,在墙缝里藏到放学,混进学生群,回家。

看到一个个嘻嘻哈哈的同学,我委屈得想哭。

四四那么喜欢我的母亲。好吧,四四,我答应跟你换妈妈了。你现在是不是依然愿意?

老师找到家里,恰好校长在。他尴尬地叫了声“校长好”,便慌慌张张地揭发我:“克克一个星期没来上学了。”

“什么?”母亲不相信:“不会呀,她每天都按时上学放学的啊。”

“我哪儿能骗你,你问她自己吧。”老师甩下话就走人。

母亲觉察出什么,没心思跟校长**了,搬了把椅子守在大门口,等我回家。

5

放学铃一响,我便从裂了很大口的墙缝里钻出来,摇摇晃晃往家走。

我一天到晚都低着头,眼落在脚尖上走路。我知道母亲在大门口坐,不想理,离她远远的,贴着门框走过去,回我的房间。

“回来!”

我的后背像被人击了一掌,差点栽倒。

我慢腾腾转过去,挪到母亲脚前。

“屁股上的土哪儿来的?”

“坐地上了。”我淡淡地说,伸手拍了拍。

“坐哪儿地上了?”母亲不紧不慢。

我不回答。

“说,坐哪儿地上了?”母亲再问一次。

我撇了撇嘴,没说。

母亲见撬不开我的嘴,便步入正题:“这一个星期你去哪儿了?”

我抠着手指,反应很快:“学校。”

“在学校都学什么了?”

“写作文。”

“写的作文呢?”

“交了。”

“好、好、非常好。”母亲站起来,围着我转了两圈。

我知道撒谎的后果是什么,却不再害怕。我看不起她,她打我骂我都不能使我服气。

“你老师下午来了一趟。”母亲的口气很平静。

我“扑通”跪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膝盖生疼。我将书包抱在怀里,开始主动背:“林克克,今年九岁,向妈妈撒谎一次,罚跪九十分钟,鞭打九下;逃课一次,罚跪一小时,鞭打十下。”

“好,都记清楚了。”母亲字字有力。

我闭上眼,牙齿深深咬进嘴唇里,呼吸开始急促。我想象着母亲去窗台上取鞭子,正冲我走来……

谁知,几秒钟后,我并没听到母亲去取鞭子。

“今天不打你。”母亲说。我的牙齿松开了。

“书包拿来。”母亲伸手来要。

“不。”我抱得更紧。

“拿来!”她蹲下来,正视着我。我的手一松,她一把抓了去。

我想去夺,又跪着不敢站起来。

母亲坐回椅子,呼啦呼啦地翻我的书包,没发现什么重大的东西,只扯出来两本只剩几页纸的作业本。

“作业本上的纸都撕到哪儿去了?”母亲的脾气坏了起来:“说!”

反正已经是在挨罚了,再撒一次慌无所谓:“屙屎擦屁股了。”

我感觉出自己的声音在抖。

母亲二话不说,站起身往窗台前走,我刚瞅见她拿起鞭子,一道火辣辣的剧痛便从背部传到了脚踝。

别哭,别哭,千万别哭。我一边为自己打气,一边忍不住“哇哇”大叫。

我扑在地上,抱着脸,她便不打,非等我重新跪好,才又抽一鞭子。我的手拼命抓住脸,泪水顺着指缝向外涌。

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我一挨打就用手拼命抓住脸,似乎是脸在挨打。

那些写得工工整整的字被我撕个稀巴烂,埋在了土里。我不停地写,写完垫在屁股底下,走的时候又全部毁掉。

……桑葚,我又见到了你。昨天我很渴,吃了好几颗,舌头都变紫了。我张开嘴巴,吐出舌头,眼睛往下看了看,就看见一块紫色。不敢再吃了,要是回家被妈妈看到,我就得挨打了。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回家,也不想去上学。校长那个人很坏你知道吗?他老是在晚上偷偷跑进我家,跟妈妈一起睡觉。爸爸没和妈妈吵架,他天天和宇儿睡一张床。前些天,爸爸在床上赌气,饭都不吃。这两天,他又开始出去挣钱,很少说话,晚上很晚才回家。妈妈好像很喜欢校长这个人,他在的时候,妈妈总是笑个不停,根本不看我们。外面的人都在说我们家的坏话,我知道。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们就不说了……

四四几天都没看到我,不知道会不会去跟妈妈说我没有上学。她妈肯定不叫她跟我玩了。她说好借给我一本故事书的,可我怎么去拿呢?

我不想住在这里了。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去那里上学,跟很多新的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他们不知道妈妈和校长的事情,肯定会很高兴让我跟他们一起玩的……

爸爸为什么不把校长赶走?以前,别人家的一只小鸡跑进我们的院子,爸爸都会很生气地拿扫帚把它撵走的。爸爸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很怕老师。我知道,爸爸心里很不高兴,他好象一定要和人吵架。我很怕他,不敢跟他说话……

6

我把快嘴婆的小儿子堵在墙角。他才五岁,刚读学前班,硕大的花布书包拖在脚后跟上,鼻涕“哧溜哧溜”两大串。

“说,你妈都对别人说了什么?不说你今天别想回家!”我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他吓得缩成一团,眼里噙着泪,奶声奶气地吓唬我:“我叫我哥打你。”

我摇摇头,觉得可笑:“你咋跟你哥一样是榆木疙瘩呢,你哥现在在哪儿,你现在在哪儿。在这儿我说得算,听见没?”我揪了一下他薄薄的衣领。

他见这一招不灵了,“嘤嘤”地哭了。

一见他哭,我倒急了:“大男子汉哭什么哭,真没出息。我又没打你。快点说,你妈都对别人说了什么?”

“说……说你妈……跟校长睡觉,不要脸……”他擦着眼睛,哧溜着鼻涕,不敢看我。

我狠狠地举起拳头,将要落在他肩膀的那一刹那,我的手张开了,咬着牙去掐他脏兮兮的小脸。手指触到小脸蛋时,又变得软弱无力。

“滚!以后再叫我见到你饶不了你!”我冲着他的耳朵大叫。

他猫着腰,从我旁边挤出去。

我背好书包,往回走。刚走几步,那小兔崽子便在背后喊了起来:“林克克,你妈跟校长睡觉,不要脸!”

我气极了,回头去追,他跟个兔子似的,一溜烟儿不见了……

那句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

林克克,你妈跟校长睡觉,不要脸!

林克克,你妈跟校长睡觉,不要脸——

使我也想喊:林克克,你妈跟校长睡觉,不要脸!

父亲把跪在地上的我提起来放在椅子上,说:“老子辛辛苦苦要你去上学,你给我捣什么蛋!不想上学滚回来,给老子种地去!这日子不过了!”

父亲一说话,我连气都不敢出。

每次惩罚都是母亲,惩罚的规矩也由她定。把父亲惹恼了,他顶多拿鞋底往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抽几下,很多时候只是嘴上骂几句就算了。

父亲粗暴,心不狠;母亲温和,心狠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