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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兔崽子

第二章

母亲说,我跟弟弟是老天爷给的,老天爷肯定是个男人。

1

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母亲便悄悄起床了。外面下着雪,冬季北方格外凛冽的风掠过光秃秃的枝头,称得上“呼啸”而过。

只记得我翻了个身,恍惚中听见母亲干咳了一声,扣上门出去了。

全家人都起床时,母亲已经回来了,自行车后座上拴着一个大塑料袋子,里面装着猪肉、黄瓜、番茄、土豆……五颜六色一大堆,挤在一起。

母亲浑身湿了大半,褪了色的棉衣被浸湿后反显得有些鲜艳了。衣服上的帽子还在她头上紧紧系着。母亲怕风,风一吹她就头痛流泪,所以,一有风,她就不得不戴帽子。她是砂眼。又是生在四川不见太阳的山窝里,更是连稍强点的阳光都不敢见,北方的太阳刺痛了她的眼。这么多年了,她对我家乡的气候始终适应不了,很是无奈。母亲曾经尝试戴副太阳镜,只依次就令她彻底放弃了。那次,她戴了个眼镜出去,还走多远,背一下子冰凉了——“哟?还戴太阳镜!装佯呢,在装也是土里扒的命!”

母亲在半秒钟内就血冲头顶了,正欲发作,一回头发现那是一个辈分很高的老太婆,便把刚要骂出的话咽了下去。我说过没有,母亲是个刚烈的女人。

总之,自此,母亲再没戴过任何眼镜。我读书眼睛近视了,她便花更多的钱给我配了副隐形眼镜,我很感激她。在我读书的那个小城里,我是第一个戴上隐行眼镜的穷学生。是她给了我骄傲的资本。

“妈,咋买这么多菜?”我望着那一大堆生鲜蔬菜,不解地问。

“柯今天要来。”母亲一本正经地说。

“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昨天你不是说柯今天要来吗?”妈又重复了一遍。

是呀,我怎么忘记了!柯就是我男朋友啊!

可母亲说话的口气让人觉得那是她的朋友,而不是我的。

我看看天,苍黄,寒冷,下着雪,刮着风。这种天,他还会来吗?“妈,这种天他可能来不了了。”

“我觉得他会来。”母亲一字一字地说着,一边动手理起菜来。母亲的手很粗糙,被冻得通红,但一直都很灵巧,做起事来速度很快。

“妈,别弄了,几十公里的路呢,恐怕真来不了了。就算来了,我们下馆子吃,又不是第一次。大冷天的……”

“别说了。”母亲声音很低,很认真地说:“别人来咱家,不能亏待了他。这是规矩。”

我望着母亲,心头一阵酸楚,你还是这么*啊!因为你这样,我曾经是多么恨你呀!

在母亲身边站了几秒钟,我咬咬牙,躲进厕所,拨通了他的电话。

我命令你今天必须来,必须给妈带点礼物来,哪怕是一块糖,必须敞开肚子吃妈做的每一个菜,必须服从妈的每一个要求。

我没说大话,在电话里,我就是说了这么多“必须”,这样“*”地跟男朋友讲的。还好是他,换了人,那天或许就跟我完了。

曾经那样叛逆的我,不知为何,如今,变得如此“驯服”,如此听她的话。

从他踏进门那一刻,我的心就平静下来了。

母亲做菜,我帮厨。她一会儿忘了这,一会儿忘了那,我便不停地为她拿。她明显老了。我偷偷地看了她新长出的白发,夹在染过的黑色里,和她脸上的皱纹,有几条很深,爬进高隆而宽广的额头里,还有几大块黑斑。

他是个很明理很懂事的男孩子,对我了解很深。一进门,先叫了声“妈!”母亲爽朗地应了一声“哎——”,满脸笑容。她放下菜刀,温和地盯着女儿的男朋友,快嘴快舌的人一时没了话。她看到了我,这才吩咐:“快把柯领到屋坐着去,倒点开水,大老远的,一定口渴了。”

“嗯。”我朝男友努努嘴,他会意地跟着我向正屋走去。

“哎,别忘了用那俩小杯子!”母亲又在背后喊上一句。

“知道了——”

那两个小瓷杯子称不上精致,母亲却很喜欢,只有贵客来了,她才拿出来用。

“妈太好了。”男友跟我进了屋,咬着我的耳朵说了这样一句话。

母亲一口气做了二十个菜,桌子摆不下,便盘子摞盘子。我男友自小在城里长大,一见这派头就傻了眼,久久不能动筷子。几次都这样。

农村人真厚道啊!

母亲走过来,拿起筷子,递给他,客客气气地说:“吃吧。别嫌少。尽管吃,一定要吃饱。”口气里有中怪怪的味道,说不上胆怯,也谈不上恭维,对陌生人,母亲一贯使用这种口气。

母亲大半辈子都在给人陪笑脸,看别人脸色办事,但从不巴结人。她有自己的原则。以前,我见到她那似笑非笑的脸就厌恶,甚至恶心。她跟人说话时专注地盯着别人的眼睛,总是一副询问试探的表情。

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家,几条活生生的生命,以她的智慧和勇气从男人们那里得到帮助,从男人们手里赚到钞票,没有逢迎,没有陪笑,能行吗?以前,母亲只要一冲人笑,父亲就会劈头盖脸骂上来:“不要脸,卖去吧!”

“我不要脸?!你良心被狗吃了!老娘养活你们一家人,有多辛苦,你眼瞎了看不见啊!”

母亲的嘴从不饶人。即使当年身强力壮的父亲上来揪住她的头发,一阵拳打脚踢,她也不会求饶。听老年人说,母亲好几次差点被打死。换了别的女人,早投毒自尽了。

吃完饭,母亲坐在我男友旁边的沙发上,费劲地从身上的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得好好的一百块钱。

“柯,拿着。妈给你的路费。别嫌少,妈钱不多。”说着,她一把把钱塞进男友手里,脸上堆着笑。她虽然老了,但她的笑仍不失当年的韵味,让人看了很感动,甚至陶醉。这样的笑,几个男人抵挡得了?

男友很尴尬,有些受宠若惊的慌张,他把钱推了回来,说:“妈,我不要,不能要。”

“为啥不能要?不许说这话。”

男友说不出个前因后果了,抬起眼睛向我求助。我半躺在沙发上,眼底收下了这一切:“拿着吧,不要妈会难过的。”

男友晕晕乎乎地接过了钱。

母亲欣慰地笑了。跟她当年照片里的一样美。

“克克,你过来。”母亲坐在凳子上细心地补着父亲的袜子。

我的神经“倏”的绷紧了一下。从小怕这句话,听到这句话从母亲嘴里吐出准没好事。父亲却不一样,父亲话很少,对我更是没话。母亲骂我时,他总是深深地看我几眼。每次父亲讲这话时,我就兴奋,因为他要给我零花钱了,一次都没错过。我走到他身边,他会从一个黑布袋里抽出几张,递给我,再问我一句:“够吗?”“够!够!”我忙诺诺地回答,真是受宠若惊。

我搬了个小凳子,挪到母亲脚边。

“克克,柯这孩子不错,你要好好珍惜,别给我胡来,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你有个家,我也就放心了。妈整天操心最多的就是你,从小你就没安安生生过一天。别再叫妈操心了,妈老了,心力也不行了。村里像妈这么大的妇女都抱上孙子了。”母亲慢条斯理地说着。

我抠着指甲,总觉得她在求我,自哀自怜。

一次,母亲给弟弟说这话,弟弟不耐烦了,丢下句“倚老卖老”就出去了。母亲张着嘴,

坐在那儿愣了半天。

“这些我明白,别再说了。我听了压力挺大的。”我嘟囔着,听母亲讲这些,我真有些耳根发热。

母亲似乎听不到我的话,她接着说她的:“他家人要是对你不好,你千万忍着。你要主动叫他爹娘,要勤快。久了就会打动他们了。无论他们怎样,你都要对得起他们。当媳妇的,对公婆,就得跟对亲爹娘一样。别让人说闲话。”

出门在外,我所接收的,是世界上最新的科技信息,最时尚前卫的潮流,对母亲这些经纶,有些陌生,甚至排斥。但我知道,她讲的都是正确的。别说到了这个世纪,再过几十个世纪,这些话也不过时。人活着,就得活出道德来。人要繁衍子孙,就得把尊老爱幼的美德一代代传承下去,使老人受到爱戴,使孩子受到关怀。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就有个念头:把我身边一切美丽而传统的风俗习惯尽我所能记忆下来,继承下来。现代社会文明逐渐冲刷了古老的信仰,把祖祖辈辈顶礼膜拜的祖宗灵位击了个粉碎。在农村,烧香摆灵位的人越来越少,敬天地鬼神的人亦是少之更少,年轻的一代,对之嗤之以鼻,盲目地唾一口,骂句“迷信!”母亲是少数人中的一个,她烧香、敬神、跪拜,乐此不疲。冥冥中,她乞求着一种神秘的力量,依靠着一个给她新生的无形的男人。她的爱情,正是在这冥冥之中。

母亲说,我跟弟弟是老天爷给的,老天爷肯定是个男人。

4

母亲说,我从一生下来就哭个不停,长这么大了还是动辄哭鼻子。

跟母亲一样,我倔强。不一样的是,我倔强得没骨气,就是没种,还哭个没完。

不会说话以前,我是张牙舞爪地哭,瞪着眼哭,脚“咚咚”打着床板,自己把自己手脸抓得血痕道道。母亲以为孩子饿了,一把把**塞进嘴里,她却摇着脑袋反抗;以为病了,裹起抱着就向医院冲,检查了还是没病。

“克克,你是咋了呀!克克,别哭了啊!”母亲难为得查点没给这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小人下跪。

我依然不停地哭。

奶奶经受不了这种折腾。一天,她站在母亲的房门口,叉着腰,唾沫星子飞起来骂:“咋不生下来捂死她呀!整天哭,哭死人呀!分家!”

母亲强捺住怒火,最后两个字让她精神一振。分家,是她早就巴望不得的。分了家,她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有自己的家,再穷,自己也是主家,不生外人的冤枉气。结婚,是为了有个自己的家,婚后一年,这个愿望才逐渐成为可能。

听到奶奶提出分家,母亲来了劲头。她走到门口,望着老太婆凶神恶煞的脸,温婉地说:“好。分吧,妈跟我们住一起您也吃不好睡不好,分了大哥二哥也会照顾您一些。要分我现在就把大哥他们叫来。”

一听这话,奶奶脸陡地变青了,颤抖着肥肿的脸,指着母亲,吼到:“好啊你,没王法啦,敢顶嘴了是不是!今儿黑建成回来等着吧,想找死?不难!”说完,一跺脚,进了她的屋子,“砰”地摔上了门。几秒钟后,从那房内传出“哇哇”的哭戏,豫剧调子,唱得人肠子都要断了。

我在这边屋里对着哭。

母亲默默地坐在床沿上,抱着我,让我黄茸茸的脸紧贴着她丰满的**。母亲的**是她身上长得最成功的部位,一直很坚挺丰满,不管母亲吃不吃东西,缺不缺营养。那样的**,谁见了都想摸一把。我想到了那些坏男人。优秀的女人是不是有种共同的无奈?

再说母亲的**,我靠母乳活命的,没有那两个奶头,我这条小命早没了。对母亲的**,我一直很依恋,很向往。十岁以前,我常红着脸凑上去偷偷摸一把,或是迅速吮吸一下,转身就跑,留母亲在身后“咯咯”笑着,爱怜地骂句“浪荡公子”。

那次,母亲伤害了我。母亲跟邻居说话,说:“我们克克现在还吃奶呢。”这话刚被我听到,我只觉得血一下子涨到了脸上,烧得很。我把头垂到胸前,拔腿跑了。自此,我再没试探着去摸一下我向往的那个地方,如今,我长大了,但每每看到母亲那两只硕大微微下垂的**,仍不禁怦然心动,有种很特别的冲动。

家分了,母亲倒下了。父亲没读过书,没有什么快乐,成就了一副恶相。

当晚,父亲从田里回来,一进门奶奶就把他拉进了屋。奶奶一边嚼着炸得黄焦的豆腐块,一边眉飞凤舞地比比划划。她那时的模样肯定一活脱脱的巫婆。父亲咽下了她的咒语,魂不附体,丧失了理智。

父亲把母亲打了。拴上门,闷闷地打了三个小时,母亲哼都没哼一声。邻居奶奶听到了,泪流满面来敲门,没人答应,便对着天叫了一声:“出人命啦!”

我奶奶听到这话,从屋里出来,一个窝窝头砸在了邻居***脸上——“我们家的事轮到你管了?老妖精!”

邻居奶奶脸色煞白:“作孽啊!”

周围的邻居还是被惊动了。几个大男人进了院子,一脚踹开了门。女人们站在院门口指指点点,大多是看热闹的。奶奶躲进了屋,没脸面对这么多父老乡亲。

几个年龄大的女人进了屋。屋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喊声:“老天爷呀!”不是母亲的声音。父亲蹲在屋角,脸色苍白,两眼发直,简直像一个痴呆。

母亲四肢僵硬,披头散发躺在泥地上,衣服被撕烂了,肉皮被皮带抽开了,鼓着一条条蛇一样的血痕,半边脸肿得把眼睛挤到了一边,牙关紧咬,嘴角淌着血。一个女人颤抖着手指,尖尖的指甲掐进了母亲的人中。

母亲只勉强睁开了一只眼睛,清凉的泪汩汩地涌进她那乱发遮掩住了的耳朵里。

“建成,你咋这么傻呀,华儿可是你媳妇呀,这种手你都下得了?”

“建成,这辈子你指望谁呀!华儿死了,孩子咋办?你大嫂二嫂算你的亲人?会帮你拉扯孩子?没华儿在,你这草屋谁给你收拾得这么干净?后面猪圈那几头猪是谁给你喂的,你想过没有!”

“建成,别怪我说话狠,不怕遭报应你就作吧!”……

“华儿”是母亲的名字。

父亲在母亲面前那么不可一世,那么心狠手辣,但在别人面前,他却是连放个屁的勇气都没有。窝囊,一辈子的窝囊。他打母亲,骂母亲,恐怕他自己都找不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那时,母亲是清白的,无辜的,饱受了他的折磨。真到有一天,母亲犯错了,他竟蔫了,抬巴掌的劲儿都没了,只会一遍遍地诅咒着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我一直不明白的父亲的心路历程。

那次,母亲躺在床上,整整三天,都不会下床走路。她浑身浮肿,疼痛像虫子噬着骨头,像锥子刺着心,她没有眼泪,没有意识,一只耳朵里嗡嗡响个不停。她渴得要命,眼前晃动得都是水。她的肝脏,肠胃绞在了一块,打成了谁也解不开的结,泡在她一口咽下的泪水里。

二伯母鬼鬼祟祟来看母亲,贴在她耳边,有板有眼地说:“华儿,你跳进东边河里死了吧。这种罪谁受得了啊,跟上阎王殿过鬼门关一样,你命好苦啊!”

二伯母从没安过好心,她说这话时心里肯定痛快死了。二伯母无时无刻不在打别人的算盘,一天到晚歪着嘴脸,竖着耳朵不干好事。四十岁她就得了冠心病、胆结石什么的,肚里的肝脏坏完了,终日“哎哟”、“哎哟”的呻吟个不停,大把大把的钱丢进了药瓶药罐,住的依旧是三间瓦房,结婚时盖的,在那时看来不知有多威风了。对她的病,医生说,熬吧,大限到时也就疼够了。为此,二伯母坐在街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了两个钟头。村里人唏嘘着,一个个往自家走,“砰”地关上门。二伯父嫌丢人,上来拉劝她,说咱回家吧,在这儿哭也不是办法。她恼羞成怒,哭骂着说二伯父连畜生都不如,一辈子没让她享一点福。据说,后来这个歹毒的女人没闹够,回到家,让二伯父跪在院子中间,她拎起一条木棍没头没脑地把丈夫揍得哭天无泪。二伯父跟这么个女人,啥都受了,还是对不住她。

二伯母在母亲耳边嘀咕时,母亲紧闭着眼,胳膊向上抬了抬,又无力地落下,手指张开,抠进床单。她想抓烂身边这个女人的脸。

二伯母走时,抓起桌上几只鸡蛋塞进了口袋。心长歪了。

要我死?她咋不去死?我一辈子都不会说她一句好话。一提起二伯母,母亲就咬牙切齿。

母亲告诉我,在那三天里,克克很听话,一声没哭,只是猫儿一样哼几声。我说,我不会那么早就懂事了吧。真那样的话,我就不是凡人了。

你懂事?长到二十你才慢慢懂事了。你太让我费心了。母亲对我,埋怨多过欣慰。

三天后,母亲起床了。她换了身干净衣服,找出当姑娘时卖的头巾,严严实实包了头脸,不作声地出去了……

母亲“扑通”一声跪在了瞎眼老太的脚边。老太张开枯枝一样的手指,摸索着,从母亲的头摸到手,又从手模到头。母亲微闭着眼,感受着一时的温暖与慈悲。

“你跟你男人命犯冲,八字不合,年轻遭尽苦劫,必有后福。晚年子孙满堂,要享天伦。”老太感觉到了什么,悟出了什么,嘴里念经一样,字字敲打着脚边虔诚的女人的心。“回去买些纸,在灶堂前烧烧,求一下灶王爷,你的命全靠他了。”

5

母亲回到家,果真烧了纸,叩了头,求了灶王爷,在磷磷的火前跪了一个时辰。

母亲烧香敬神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养成的,改不了了。每月两次,初一、十五。

“克克,过来磕头!”母亲磕完了,照例叫我去磕。

“不磕!”我总不假思索地顶上去。

对那幽幽的火星,刺鼻的香灰味,漫屋飘散的“黑蝴蝶”,我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总会让我想到死人,棺材,灵位,唢呐,鞭炮,孝服,纸幡。幽幽的啼哭,怪怪的,腔调带着旋律,有些像豫剧的调子。

“别不听话!快过来!”母亲又喊我了。

我一转身,跑到街上去了。一个人遛,满脑子的不吉祥。我控制不了自己该受诅咒的思维。我似乎看见母亲一人跪在正屋的地上,一身白孝衣,一抽一抽地哭,桌上摆了一长绺儿牌位,爷爷的、***、大爷爷的、大***……他们一个个高高坐在桌子上,咧开嘴,仰头大笑。我还看见奶奶拄着拐杖,嘴角淌着涎水,吃吃笑着,冲我走来,要我给她做伴去。大白天的,我却后脊阵阵发凉。

奶奶讨厌我,她在我十二岁那年死了。她死后,我好几次都梦见了她,总在发高烧的时候。她不会放过我。梦中,她拄着拐杖站在房顶,像马一样长嘶,声音凄厉。

我怕她。母亲没说什么,提个竹篮,里面放了个馒头,一块煮了半熟的肉,一叠烧纸,上坟去了。

不知道母亲跟奶奶说了些什么,反正这些年来,我几乎不再梦见奶奶了。

村里人说,鬼搅活人,人要骂,骂到挖棺材劈尸骨,他就不再来搅了。

母亲骂了没有?

我一个人在街上,边走边踢脚下的石子,来来回回地走。街两旁是参差不齐的房子,无组织无纪律,高高低低,一家一个样,却统一是无精打采的乌灰水泥色,有些直接暴露着或暗红或青黑的砖,坑坑洼洼,人一头撞上去,头上起的绝不是一个包。家里稍有钱的,盖了比正房还高的门楼,装了上过红漆的大门,门顶写着“吉星高照”或“福如东海”或“紫气东来”。家里没钱的,没院墙没院子,亮堂得很,鸡鸭满街跑,几张桌子几把椅子一目了然。

“克克。”背后有人喊。

“哎。”我转过身,是“快嘴婆”。

“你在这儿遛啥呀?你妈又烧香了吧,有钱人过得就是滋润,啥钱都花,哪像我家,从来不烧香。你妈可真有……信仰啊!”“快嘴婆”的话总让人不舒服,谁见她都不会给她好脸色。

我盯着她,她很得意,眯着眼睛,乌黑的指甲不紧不慢地在头发里抓挠着。

“克克,你妈最近又发财了吧?对了,你以后别老给我脸色看,我可没说你啥呀。对你妈……都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克克,你叔这些天一直生病在家,没人赚钱,你能不能跟你妈打声招呼,借点钱?”

不出所料,“快嘴婆”又来“借”钱了。

“借个毬!”我恶狠狠将这三个字吐在她脸上,头一扬,走了。

母亲不止一次给她钱,从没要她还过。母亲不欠她什么,她欠母亲很多。她有三个孩子,一个个灰老鼠一样,没人管。母亲可怜孩子们,就趁半夜人睡熟了,偷偷送钱过去。这个女人不知羞耻。

回到家,母亲正在扫纸灰,一见我,手里的扫帚就停了。

“这么不听话,指望谁啊你!”母亲很生气,拿眼睛剜我。她一这样,我就知道离发作没多远了。

“我自己。”我咽了口唾沫,装得理直气壮。为什么顶嘴,我不知道。习惯了跟她顶,要不心里憋得难受。

“老子不给你钱,不养你,指望你自己去吧!”

母亲从不饶人,啥话都能给你骂回去,音量还要高你一倍。

我不作声了,气呼呼地从那堆纸灰上跨过去,进了我的小屋。真想踢上去,我不敢。敢的是狠狠踢上房门,脚趾肿痛。母亲看不到这个动作。能被她看到的,我都没种做。

满屋子都是母亲的声音——“每回烧香我都乞求神保佑你,希望你成才,你倒好,连个头都不舍得磕,大不敬啊!谁家孩子像你这样不懂事!还跟我赌气呢,有本事赌一辈子!”

我一头扎进了被子。捂死我吧!捂死了就没这么多鬼鬼神神缠我了。“我只跪天跪地,跪爹跪娘,其他啥都不跪!”这些只敢心里想想,不敢说,总觉得不吉利。

在母亲面前,我向来都这样,有赌气的本事,没赌气的胆量。没出息。

没听说过有谁把自己捂死的。一会儿就觉得满脸湿漉漉的,吸进去是热的,呼出来也是热的,好难受。我索性甩开了被子,解渴一样狠吸一口凉气——活着真好!

6

过年是一年中最费神劳心的时候。

大人忙活得焦头烂额,孩子们快活得疯疯癫癫。

过了腊月二十,年味就浓起来了。隔壁一家小两口,小媳妇跟我一样大。一天,她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倚在我家门框上,“咯蹦”“咯蹦”嗑着葵花籽,说:“日他娘,头一回当家作主。”

她公爹,五十岁未满就死了,起先是脑震荡,后来被气死了。那男人操劳了一辈子,到头来被活活气死,很是可怜。他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女儿最小。大儿子先天心脏病,浑身泛出青黑色,像喝了毒药的人,从小跟其他孩子闹架,大家都一齐伸着脖子叫他“老果”——一种烈性毒药的名字。我也喊过,只依次就被母亲一巴掌抡回了肚里,以后在没那样喊过。大儿子满十岁,这个男人就用他那手扶拖拉机赚够了两万块钱,用塑料袋严严实实裹了,把大儿子带到了省医院。心脏换了,全身血也换了,真是脱胎换骨。钱花了一万八,那时八十年代的时候。做手术的医生说,你这孩子还会再活十年,最多。当父亲的浅浅笑了,细声细语地说,多活一天是一天。

大儿子从省城回来,怀里紧抱着一个精致的游戏机,带音乐那种。村子里的孩子一见游戏机就不再叫他“老果”了,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那洋玩意儿,把口袋里吃的全分给他。

如今,大儿子都二十五岁了,还活得好好的,有个孩子,因为早产,出生时二斤半,三岁了还不会说话,是个哑巴,书都读不了。媳妇是他爹帮娶回的,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当父亲繁荣成把地把钱塞给女孩,又盖了村里最好的一幢楼,里面全部装修,冰箱空调应有尽有。女孩的嫂子姨妈们带着来相媒,一到门口,说了句:“这房子真气派!”婚事就成了。

真是上天成就了一对患难夫妻。女孩公爹死后,家境日益惨淡,娘家人劝她离婚,她说,就算他出去要饭我也会跟他一辈子!大儿子那样的身体不敢干重活,还是去干了,养三口之家。早上四点走,晚上十点回,两头不见日头,跟当年他爹一个样。摩托车要用油养,便骑自行车,一天来回三十里。丈夫离家还有一两里路,在家的媳妇就知道他回来了。

二儿子跟我是同学,学历是初中毕业。小时侯家境好,他便无所忧虑,学业毁在了武侠跟电子游戏上,高中没考就自动辍学了。父亲的拖拉机已经换成了大卡车,拉运石子沙子之类的建筑材料。他跟父亲学开车。到了二十岁开始相媒,前后整整相了十六个,眼都看花了,一个都不中意。别人说,这孩子人品不行,以为自己是皇帝老子啊!没人再来提亲了。爷儿俩急了。他父亲提了一箱精品茅台找到当初相的第一个女孩家,对方一见礼就眉开眼笑了:婚事就这样定下!

接下来是房子,老二说,在老大身上你花了那么多钱,我也得跟他一样。我要跟他一样的房子,彩礼也要两万。

当父亲的沉默着,当晚十二点就开着卡车去拉了两车沙子,一车石子,通宵未睡,熬得像红眼的鬼。

开始打地基了,天也开始下雪了。

当父亲的一天到晚拉材料,那时谁也不知道这些都是赊来的。一天夜里,他倒车,天太黑,看不到,一下倒在了墙,男人的头撞到了车后座的金属护栏......

脑震荡。村医生说。

输液吧。村医生又说。

男人说头疼,又心焦,儿子的房子还没盖啊!一大早男人就披着棉袄往村诊所走,他女人就在后面追着骂:一天到晚输液,钱是风刮来的啊!咋不死啊你,死了就不疼了。

他女人是文盲,暑伏天钻玉米地拔草,回到家连风扇都舍不得开。一个节省到极至的女人跟一个“花钱如流水”的男人是怎么过的,可以想象——男人花钱,女人骂,急了闹离婚。男人从没骂过女人,气不过就到亲娘坟头跪着,痛痛快快哭一场。家里啥事女人都不管,吃饭,睡觉,干活是女人的日日夜夜。男人一大早出车,自己用开水泡点干馒头,晚上回来喝碗中午的剩面条或者玉米糊糊就是两顿饭,女人连个鸡蛋都舍不得给男人吃。

男人一个人来回诊所了三天,就换成女人用平板车拉着他去了。他坐在一堆棉絮里,脸色蜡黄,老了十岁一样,眼睛却炯炯有神,东瞅瞅西望望,想留住什么。我见过几次这样的眼神。每次从他车边过,我都要跟他打招呼:爷,去输液啊!好多了吧?

噢。他冲我微微一笑,嘴唇干裂。

他家的辈分高,他儿子我都该叫“叔”。

在诊所里,男人看着晶莹剔透的药水一滴一滴流进血管,喃喃地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妈个ⅹ,四十多岁的人了,咋这样没出息!死,到哪儿死啊!只要有一口气,你就得***活下去。吃草根树皮都熬过来了,日子好了想这个,作!你那仨孩子都那么大了,该享福的日子到了,别一天没事逑乱想!医生回骂来,一片好心。

不提孩子倒好,一提孩子他就脆弱得像个孩子,无助,焦虑。老大虽那样,但凑合着有个家了;老二娶媳妇是大事,房子不盖好,一箱茅台家几千块钱得泡汤,这算不了啥,关键是老二以后就难找了,坏名声已经能够出去了;老三马上高考了,考高中是分数不够花了八千块钱进了那所有名的高中,考大学考上了几年下来要花几万,考不上她说无论如何也得花钱让她读,老大老二花了那么多钱,她也要......

他的脑子翻江倒海地疼痛,揉进这些乱七八糟更是不得了。

得赶紧治,去省医院吧。村医生说。

十几年前去省医院,是为了大儿子,这次轮到自己了。他摇摇头,苦笑一声:好。

他决定活下去,三个孩子的事让他牵肠挂肚,死了也不会瞑目,安排不好三个孩子,他就不配做一个好父亲。

他让老二开着卡车,带他去讨债借钱,整整跑了五天,磨破了嘴皮,弄到了三万块钱。他的眼睛更亮了。

回到家,他女人把钱要了过来,说是帮放着。他乖乖交了出去。

钱差不多了,我去省医院看看。他对媳妇说。这是床头话。

别想!这钱是给老二盖房子用的,老二婚事是大事!女人不假思索顶回这么一句。

说不了怎么回事,反正,第二天早上他就起不了床了。

过了几天,母亲买了十块钱的鸡蛋,放在他的枕边,啥都没说就回来了。

晚饭桌边。母亲说,德福不行了。德福就是那个男人。

母亲说他的嘴干的合都合不住,鼻孔大张,气息很轻,像什么在游弋。他不会自己翻身,背都腐烂了,脓水流了一床,床单粘在他身上,揭不下来。他女人嫌脏,嫌臭,不管他,连口水都不给他喝。他也没活下去的心劲儿了,躺在那里等死。

其实他早死了,心死了。

晚上十点,老二开着车回来了,副驾驶座上是那个答应嫁给他的女孩。两人不声不响地开门,上楼,在他父亲头顶那间屋里很大声响地*,狂笑。

他死了。从倒床到死,一共十天整。

大儿子一路嚎着从工地上骑着自行车往家赶,路上载了五个跟头。到家时,看到老二与他母亲垂着头站在床边,沉默。老大从门口爬到父亲床边,嚎啕起来——“爸——爸——”

他的嘴合上了,牙关咬得很紧,穿寿衣时,两个儿子跪在他身边祈求了半天,他仍不张口。最后,两个儿子在众人指点下,用螺丝刀撬开了他的牙,才把一个一元的钢币放进他的嘴里——去阎王殿的买路钱。

他的眼睛是张着的,瞪得很大——死不瞑目。爸,你放心走吧,别再操我们仨的心了。老大一边说一边用手去合他的眼,合了几次才合上——他不瞑目,死了还不见女儿回到身边。

女儿在那所有名的中学读高三。他死这天,女儿刚开始高考。老二去叫她,说,爸不行了,回来吧。老二很坚决地否定了,说我要考大学了,就这三天。

他还是没等上女儿。

两个儿子在他女人的指挥下,披麻戴孝,一口棺材让邻人们抬进了坟里。没有唢呐班,没有招待亲戚,农村所有办丧事的程序都免了,那女人还是怕花钱。

他的坟紧挨他娘的,母子团聚了。

邻居们私下里说埋个他连埋个狗都不如。老二的名声更不好了。

高考完,老三回来了,提个纸篮给他父亲上坟烧纸,高高兴兴去,欢欢喜喜回,一滴眼泪都没有。她恨父亲,对她不公。

这事发生在大二暑假。

“我是德福孩子他嫂子。”母亲笑眯眯 地站在人家家门口,自行车后座夹着一箱“可口可乐”,对着开门的高个子男人说。

那男人很狐疑地看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问:“干啥?”他沉着脸,嘴上这么问,心里比谁都亮堂。

“大哥,咱们进去说吧?这儿人来人往的,不好说。”母亲仍满脸堆笑。

那男人迟疑了一下,一转身,说:“进来吧。”

母亲小心地推着车子进了这家人的院子。卸下东西,母亲坐在了那家的沙发上,“可口可乐”摆在了屋中最抢眼的茶几上。

“我知道你来干啥,来了好几个了,我说不行就不行,这婚事儿退定了!”男方果真倔强,别人说的没错。

等他说完,母亲发话了:“大哥的心思我理解,哪个大人不为孩子着想啊!谁愿意看着咱们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跳,去受罪啊!话我直说了,现在摆在这两个孩子面前的,并不是火坑!”

“咋讲?”那男人眼睛一亮。

“那男孩没了爹,这并不一定就是坏事。咱闺女过了门起码来说没有养老这个负担了,这话说得有些没人情味儿,却是事实。另外,他爹欠的钱,当初有担保人,债主可以向担保人要去,不能向他儿子要。大哥,你别听外人胡说,这孩子清清白白的,债务的事,与他无关。第三,这男孩会开车,人能干,他爹死了,他一个人硬是撑着盖起了房子,比哪家的都强,这能说你女婿没本事?再说,开车是个好手艺,自己又有车,到哪儿都不愁饭吃,咱闺女跟着会受罪?”

“这个……我就是放不下心哪!”男人有些动心了。

母亲不失时机,紧接着说:“大哥,爹娘一辈子为了孩子,人人都一样,看到这种情形,确实让人有些不放心。可是,你听到别人咋说了没有?咱闺女在男孩家住了那么久……这些咱都知道。只要两个孩子愿意,咱有啥好说的?有那么一些人,他爹一死,就等着看笑话,等着这桩婚事黄了。一退婚,外面的风言风语对咱闺女不利,对大哥你也不利啊。一些人说大哥你花了人家,吃了人家,人一死就退婚,不等于个骗子嘛——”

“谁花他钱啦!”男人急了,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我也知道大哥是正直人,再说大哥这儿过得这么好,谁稀罕啥呀!怕就怕好事传不出,坏事传千里啊!咱把婚退了,正中看笑话的下怀,对咱一家人都不好。大哥,要三思啊!”……

一个月后,老二风风光光地娶回了媳妇,结婚录像时,把母亲录了进去。那天,母亲穿了件红毛衣,很喜庆。

德福死后,众人才知道他这一辈子究竟赚了多少钱。老二翻了他爹的帐本,算了一个晚上,才有了眉目:欠外面十二万八千五,外面欠他一万三千二。

众人哗然。

有人说,德福要害死老二了。

有人说,看他老二咋整,媳妇别娶了,没人会跟他。

还有人说,他家要败了,德福死了连个唢呐队都不请,遭罪是他儿子应有的。

母亲沉思良久,对父亲说,事儿没那么严重,老二的事我去管。

父亲使劲用筷子敲桌子,骂道,有逞能啊你,一天你都不让人安生!

这事我管定了!母亲很坚定。

母亲确实没让父亲清静过几天。几乎每天都有人登门求办事。婆媳吵架啦、分家啦、闹离婚啦、请说媒啦、请出主意讨债啦、甚至猪呀鸡呀生病了都要找母亲。父亲很恼火,又不好说什么。

没等母亲去管,老二就愁眉苦脸找上门来了,揣着厚厚的帐本。

老大等于废物,债主不可能去找他。自从德福死后,上门讨债的人真是络绎不绝,踏破了老二的门槛。他才是个二十一岁的孩子呀!

“嫂子,我可咋整呀,你看,这么多欠条,我还到哪天才能还完啊!”老二欲哭无泪。

“别着急,老二,”母亲安慰他。“有些债要还,有些你就别管了。你看看那些欠条,多少有担保人?”

老二一张张看了,说:“只是我拉的那车沙子赊的帐,我自己写的,两百块,没有担保人,其余都是我爸打的,全都有。”

母亲长长舒一口气,笑了,说:“他们再向你讨债,就给他们发欠条,要他们找担保人去。”

“行吗?”

“应该没问题。”

债主们来了,一人领了一张欠条,当年德福的手迹。这是我爸欠的债,上面写着担保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你找担保人要去吧,这债不该我还,我也没能力还,对不起了。对每个来人,老二都反反复复说着相同的话。母亲的主意。

小兔崽子!来人骂一声,朝地上狠狠吐一口唾沫,走了。

母亲只读过四年小学,比父亲多一年。她没学过法律,没学过医,但对这些,她常能做出很高明的判断。不管她的想法做法是否符合法律规定,无论如何,她一次次成功了。当年在法庭,她折服了所有人。那个司法所所长看重她,认她做了干女儿,救了她一命。怎么辩护的,母亲从不对人讲。

在农村,人们的法律意识很浅薄,很少打官司,也打不起官司。碰到是非,总以情理断,这给母亲了一个平台。

“妈,你手段也太狠了点吧?人家几万块钱要不回来咋办?这可不是小数目。”我有些同情那些债主。

“狠?把你换成老二,你咋想?”母亲没回答我,却反过来问。

把我换成了老二,我该咋办?我还没结婚,还没正式开始自己的生活,一屁股债,该咋办?我会跳河一死了之?我会逃跑?逃到哪儿?

把我换成老二,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来找母亲,她说一句我照做一步。

老二说他一辈子忘不了我母亲,没母亲,他可能要光棍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