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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热火朝天

第六章

母亲的性格中,最大的优点就是专注。这在她一生的闯荡打拼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想,很少人能自始至终具备这种品质,一旦具备,他非成功不可。

1

男友向家人撒谎说去找以前的同学玩,家人信了。他们确信这个孩子没撒谎的勇气。结果,他一个电话打来,我放下电话就去找他了,天完全黑下来时才回到家。

父母坐在床上,等我。我照例过去和他们说两句话。

“你咋这么野啊你!”一推门,母亲劈头盖脸就来了。

“车晚了,走得又慢。”

“以后不准给我出去!”

我转过身,默默走出去了。母亲的话使我深深受到了伤害。我不再是小孩子,不愿被人骂作“野”。这个字,无论是对小孩子,还是对大人,都不好。说谁家的孩子“野”,就是说这孩子不成器,长大了也是匪徒的料。若是哪个年轻人“野”,这人就彻底完了,逃不掉嫖、赌、盗、娼。

母亲不管这些,即使我在谈恋爱。她要管束我,连婚姻都要操纵。她这样做,使我很被动。

不仅管我——她的亲生女儿,别人她也要管。

母亲谈积德。撮合一对夫妻是人生所积大德,成就一对人阎王爷不让你上绞刑架,成就两对人阎王爷搬凳给你坐。

人,即使一辈子只行善,不作恶,也有那么多罪,死了还得再被绞一次。

迄今为止,母亲撮合的夫妻有十来对儿了,对对过得美满幸福。我问母亲,那么,阎王爷如今是不是不让你去阎王殿?母亲满意地笑笑:我这辈子长生不老呢!

你不死,我可要死了,别人都死了,看你一个人咋过!

咋过?我出家当尼姑去。

也行,当尼姑可以天天烧香,又不花钱,好差事!

你说人越老越像小孩,这个我信;你说人可以永远保持一颗年轻的心,我也相信。母亲正是这样的人。喜怒哀乐全刻在她的脸上,哭也哭了,笑也笑了,转眼随风而逝。对于电视,可以说,母亲是看啥信啥,雷打不动,神灵鬼怪她都信,无论你怎么解释那是拍电视的!拍电视的!拍电视的!这使全家伤透了脑筋。母亲在一旁时,千万不能看连续剧,演完一集,她还要坚持守到下一集开始,中间打广告也不许换频道。

母亲来屋里端饺子馅儿,父亲在厨房擀饺子皮儿。电视上正在演花里胡哨的肥皂剧《星光灿烂猪八戒》,仙女妹妹娇滴滴地说:八戒哥哥,我好好喜欢你噢!

八戒长得眉目清秀,摆着两片“芭蕉叶”猪耳朵:仙女妹妹,我也好好喜欢你耶!

母亲手里端着盘子,脚底下就生根了。她的眉毛挑起来,眼睛睁大,嘴巴微微张开。这样,不到一分钟她就进入了状态。

“馅儿拿过来没?”父亲在厨房吆喝。

听到叫声,母亲后退一步,仍面对电视屏幕,表情如一。

厨房离堂屋只有十几步远。几秒钟后,厨房那边大叫:“馅儿呢?”

母亲总算半转了个身子,一脚撑地,一脚点地,脖子扭过来,侧着身子,面对屏幕,整个儿的半回眸姿态。这时候给她拍照,拍上十张八张她都不会动一下。

电视里,猪八戒“啊呀呀”地自天而降,屁股上一道星光灿烂。

厨房再叫:“馅儿哪去了?”声音比前两次高了许多,话尾还拖着嘟嘟囔囔的尾巴。

“叫什么呀!”母亲小声嘟囔一句,终于誊出一只手,拉开了玻璃门,身体随着闪了出去。

我们姐弟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总算出去了!

谁知,过了几秒钟,厨房那边直接就骂起来了:妈个!让端个饺子馅,端一年啊!人家饭都煮熟了,饺子馅还没端过来!

她不是走了吗?厨房那边咋还在叫?

我们听到骂声,不约而同朝门外看。这一看不得了,把我俩吓得“啊”的一声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院子里没开灯,从屋里向外看应该是黑的,但我俩同时看到了玻璃上有异样——一张脸!有眉有眼有鼻子,那眼睁得还格外大,直直地朝屋里瞪过来,眼珠子都是不带转动的。

“鬼啊!”弟弟笑着叫着,拉开门冲出去。

那脸终于动了,有了表情。弟弟抱着母亲的肩,强迫她转过身去,嘴里“啊啊”地叫。母亲“咯咯”地笑着,头仍使劲向屋里撇,骂:兔崽子!看、看、看!八戒!

厨房门口,灯光下,闪出一条影子,剪在对面的墙壁上。他拿着条细细的擀面杖,伸出了脖子。

在弟弟的推拉下,在父亲的骂声中,母亲总算把饺子馅儿弄到了厨房。接着,厨房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争吵声。这边,赶紧换频道。

母亲性格中,最大的优点就是专注。这在她一生的闯荡打拼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想,很少人能自始至终具备这种品质,一旦具备,他非成功不可。

弟弟出生后,母亲的信心更足了。她坚信老天爷给她送来一对儿女,就是给她送来了幸福。人要知足,万不可贪婪。母亲那颗浮躁的心平静下来了。看着白胖胖的儿子扎在丰满的乳下吮吸汁液,母亲也享受地笑了:感谢上苍!

弟弟出生这天是元宵节,奶奶迈着大脚板送来了十个汤圆。她掀开被褥,认真地看了看孩子腿间那块东西,满意地点点头,又轻轻盖上被褥。母亲招呼了一句:“妈,来看孩子了?”奶奶“噢”了一声。

一出门,奶奶就把消息散布开了,说她老三家生了个白胖小子。

大伯母听到这话,立马放下手里的活计,青着脸向二伯母家跑。别人问她这么急干什么去,她怒气冲冲地说,俺老三家竟然生了个儿子!别人心里纳闷:生个儿子是好事呀!

她不允许老三家生儿子,心里怨恨,却无从下手管。

两妯娌头抵着头,嘀咕了半天,个个咬牙切齿。心里有气,无处可泄,便一齐叉着腰找到了奶奶。两人目露凶光,来势汹汹,把奶奶下住了。

你们俩……这是咋了?奶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边说边向后退。

二人一步步逼近,似乎要把这个老太婆撕碎、吃掉。

老三家那傻女人生了个小子?你说的?大伯母先问。

是啊,就是生了个小子,我还能看错?奶奶迷糊了。

那你以后可享福了,有孙子伺候了!俺两家的男孩儿都十几岁了,也没见你这个当***怎么亲过疼过,她刚生个*,你就欢喜得不得了了,是吧?以后别到我们两家轮着吃饭了,我们不管!二伯母醋意大发,咄咄逼人。

奶奶被称作“母老虎”的威风大失,这两个媳妇是她的克星。

两个媳妇扭着滚圆的腰走了,屁股吊在大腿上。奶奶愣怔了一会儿,忽然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双手拍着大腿嚎起来:我不活了呀,她们成心整我这个老婆子啊!我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养大几个儿子就落个这样的下场啊!老天爷,他们坏良心,你咋不睁眼看看呀!

大伯母走了几米远,听到***嚎声,回头冷笑了一下,拽着二伯母迅速闪进一条土巷子。

自从分了家,奶奶就在四个儿子家轮流吃住,一家十天。原先,奶奶对此很憧憬,吃不同的锅里的饭菜,嘴里、心里味道都大不一样。多少老人都巴望着让几个儿媳轮流伺候,自己既省锅又省灶,日子多惬意!奶奶平生先走出了这一步。一走出去便难以收回。

人的幻想与现实往往相悖甚远。滑稽的玩笑。奶奶整天对人苦诉:谁会想到鳖孙们让我轮过去就是伺候他们的?

大伯父在邻县一煤矿当工人,一年难得回来一两次。不是工作忙,是他怎么看着家里这个婆娘都不顺眼,不如外面旅社里的小姐懂时髦。二伯父在县里供销社当售货员,从厨房里的伙计混到售货员这个位置,多亏社主任心地善良,三言两语被他的话感动了。提拔时,主任说:同志爱岗敬业,默默无闻,不辞辛苦,是我们大家的榜样!下面的伙计们不等话说完便纷纷散去。二伯父也不常回家。

于是,两个女人一手遮天。

当时,四叔和四婶到城里了,据说开了家旅店,里面藏着很多小姐。

奶奶只在三个儿子家轮流吃住。到了老大老二家,一天三顿饭由老太婆做,碗由老太婆洗,临时找块木板,搭在两条长木凳上,让老太婆挨十天。两家的“待遇”一模一样。两个女人商量着来的。印象中,每次奶奶轮到我家,总用大碗吃肉,我缩在被烟熏黑的厨房门框上,张着嘴看她。她偶尔抬起头,扫我一眼,眼神很饥饿,很贪婪。她一来,母亲就买肉给她吃,以尽孝道。

父亲依然打母亲,打上了瘾。也许,人的骨子深处,都蕴藏着原始的兽性,一旦被激发出来,边很难控制。若没有奶奶最初的唆使,没有两个嫂子、一个弟媳的挑拨,父亲应该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父亲被扭曲了,一次次在母亲身上发泄兽性时,他丧金了天良。旁人在笑,心里舒服得发痒。

对于你爸,这辈子我杀了他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解恨!母亲咬牙切齿地说。

母亲的骨子里,同样有种残忍的东西。

我只见过一次他们打架。只一次,便使我噩梦不断。

他们没发现我在墙角站着。母亲正要说什么,父亲一把就抓住了母亲的头发,另一只巴掌没命地向母亲的脸上、头上抡。我的衣服被风拧作一团,刮到木板门后。我露出两只**的眼睛,惊惧、战栗,中了盅一样。狂风,夹杂着暴雨,铺天盖地,一巴掌一巴掌地扇着我的头和脸。我的视线里,全是星星;耳朵里,全是蜜蜂,肚里的食物一拨一拨往上翻,我渴的要命。我开始哭,断了气地抽泣。

什么声音?父亲自言自语,一回身,他从门后把我提了出来,红着眼睛吼了一声:我要杀了你这个兔崽子!

我被他吊在屋梁上发抖。

他找来了指头粗的三角带,在我脸上晃来晃去。我头朝地,血冲下来,憋地嘴唇黑紫。

就算你打死我,我长大了也要杀你!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眼泪扑嗒扑嗒地往下落。

父亲举起了手,却不像打母亲那样干净利索。

我看见了母亲的脚,她在跑。

住手!母亲哑哑地喝到。你今天打死她,我就杀了你!老娘今天不活了,你也别想活!

母亲手里举着一把菜刀,寒光闪闪。她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像张纸。

父亲怕死,见了真家伙,便软了。扔下三角带,他开始骂,从**、操你大爷骂到操你祖宗八辈。恶言秽语,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本书那么厚.

我被放了下来,脚踝勒出了血.

两岁的弟弟风风火火弟从外面跑回家,手里抓根长木棍,满脸泥水。一见我的脚,他就上来问:“姐,你嫁(咋)啦?”弟弟的口齿还不伶俐。

我一个劲儿哭,不理他。

弟弟是幸运的。比我晚出生两年的他,少了许多忧愁烦恼。等他懂事的时候,家里的一切变故已走向平息。对于往事,他知之甚少,每当母亲提及,他是家里第二个抗议的,父亲是第一个。他的童年,还算美好吧。

小时侯,很多个半夜三更,父母都要打架。每当这时,邻居奶奶就要摸黑跑到家里来,吧我们姐弟俩唤醒。我俩站在床上,昏昏沉沉弟闭着眼,一件件衣服往身上套,长短不齐,不是套反了,就是扣子扣错了。

我俩穿的衣服都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到冬天,长长短短要穿十来件,什么颜色都有。邻居奶奶又焦急又心疼,便让我俩站好,她拿过衣服,上下前后辨认半天,才往我们身上套。母亲太忙,忙着割猪草、买饲料养猪赚钱,顾不上我们姐弟俩。奶奶嫌我们脏,不愿带我们。即使愿意,她也不敢,其他三个儿媳会骂死这个糟老婆子,只“偏心眼”一条理由就让人已辈子理屈。

邻居奶奶嫌我们可怜,就背着别人,熬夜坐了两套棉衣棉裤,从门底下给母亲塞进来。

我在心里把邻居奶奶当成了亲奶奶,这种情节直到现在依然深刻,虽然她在去年去世了。那天,天降大雪,一天一夜下了一尺多厚,一如我心头的霜雪。母亲打长途电话告诉我的。她边打边哭。她说,前几天,邻居奶奶整天守在路口,别人问她干什么,她说等克克回家。别人说克克在读大学,现在还不会回来,她说克克就要回来了。她的儿子看不下去,要拉她回家,她挣脱着挣脱着就哭了。

没人想到这是老人的回光返照。

几天后,老人去世了,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

邻居奶奶年轻时很漂亮,生了十个儿女,个个面相姣好。她心地善良,直至晚年,仍然眉目慈祥。

得知邻居奶奶去世,我躺在床上流泪,大病了一场。

4

母亲起早贪黑,里里外外奔了三年,手里有了一笔可观的积蓄。两个伯母打起了母亲的主意,她们唆使奶奶:你这个当老的咋当的?!老三家有钱了竟敢独吞,你也不管!去!跟那傻女人说把钱分给我们,老四不在家就算了,我们这三家要平分!想独吞?哼,没那么容易!

奶奶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点头哈腰。等二人走得不见影儿了,奶奶拿拐杖“咚咚”地敲着地,从喉咙里喷出一句“我的祖宗啊!”

在两个伯父家,奶奶受够了气,对母亲渐渐好了起来。母亲的孝敬如一把利剑,刺伤了她那虚伪的心,日日夜夜痛着她的灵魂。邪恶,最大的敌人就是善良。奶奶愧疚不已,对母亲、对母亲的孩子。她似乎想挽回点什么,出门逢人就说还是三媳妇好,只有三媳妇好。

奶奶拄着拐杖走到我家,把事情原原本本对母亲说了,最后说,你别跟她们一样,她们没良心。奶奶怕三个媳妇闹事。

母亲听了,淡淡地说:让她们来吧。

说话这会儿,两个女人趴在门外,耳朵贴着墙偷听。大伯母有这个毛病,到死都改不了。几户邻居,夫妻床上的话,往往长了腿一样,隔一夜就跑到了大街上。最初大家都不知道是谁干的。有一次,夜里,大伯母又鬼鬼祟祟地蹲在别人窗下偷听,恰好被开门出来上厕所的男人活活逮到。那男人当场赏了她两个耳光,床上的女人听到动静,跑出来一看,就咬着牙上来把大伯母的脸抓成了萝卜丝。这事传出去之后,村里人背地里说大伯母夜里长给几个光棍汉送上门,还有人说,几个光棍汉躲在一个屋里,脱得赤条条的,排着队站在床前,让躺在床上的裸女人“点菜”。

大伯母听清了母亲的话,于是,向二伯母示意:进去!

“哎哟——妈,你咋老往老三家跑啊?是不是又吃香的喝辣的老了?”二伯母撇着嘴,捏着嗓子对奶奶说。

奶奶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

“妈,你都跟她说了?”大伯母补上一句,很急迫的样子。

母亲静静地说:“你俩别难为妈了。我回屋给你们拿钱去,等着。”

两个女人站在那儿,双手揣在破棉袄的袖筒里,缩着脖子,脸微微发红。她们实在想不到,这个傻女人傻到了这个地步!

奶奶想不通,这个三媳妇是真傻还是假傻?

两个女人“刷”地一齐把目光射向屋门口——母亲出来了。

三个人,包括奶奶,脸色“腾”地变了,下意识地后退,却来不及。母亲端了一大盆凉水,走得太疾,水大块大块地溢出,砸在结了冰的地上。母亲沉着脸,冲她们走去,手里的盆子飞了出去——两个女人从头到脚,湿了个透,水珠挂在棉衣上,瑟瑟发抖。

母亲不失时机地骂到:“老少爷们儿都来看哪!不要脸!土匪!大白天闯家里抢钱啦!”

两个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抡着胳膊向外逃,一边跑一边喊:“破鞋!破鞋!”

“日你妈!不要脸的贱货,剥光了站在街上都没人要的狗东西!”母亲追出来骂。

奶奶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捡起盆子,放回屋里。

两个女人回家教她们儿女:以后别叫那女人叫“三婶”,叫“破鞋”!

堂哥堂姐们听进了这些话,但还没来得及当着母亲的面骂,就挨了一顿揍。我家后面一家邻居,男主人爱憎分明,对这件事,虽嘴里不说,但心里放不下。一次,二伯母的儿子在背后骂母亲“破鞋”,恰被他听到,他提起堂哥一条腿就把他扔到了一堆玉米杆上,又走上去恶狠狠地说,再叫“破鞋”,我打断你的腿!从小就学坏,长大匪了你!

堂哥挨揍了,二伯母不敢骂,对大伯母添油加醋说了,说得大伯母脸一阵红一阵白。从那以后,没人再叫过母亲“破鞋”。

父亲老实,没本事,这个大家庭里没人看得起他,对他的媳妇,也没人放在眼里。

母亲取出了银行里所有的存款。她要盖新房。

才几个臭钱,你又不得了了!房子好好的盖啥新房,你看看周围邻居,谁又盖房了,逞啥能啊你!有几个钱就花,你一辈子也攒不住几个子儿!父亲听到母亲要盖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现在不盖房,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砖一分钱一块,从来都没便宜成这样。石板、水泥什么的我找熟人帮忙买,你帮个手照料一下就行。这是个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母亲顶得住骂,跟父亲说话像跟自己说话。

尽管这个男人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摆弄破烂儿,但办家里的大事一定要跟他打声招呼。这是情理。别人家,掌柜是男的;这个家,男的不管事。

父亲听不进这些乌七八糟:你飞上天吧你!敢盖房,老子就宰了你!臭娘们儿不知天高地厚1活得不耐烦了!日你妈!

无论母亲做什么,父亲一律反对,至少骂上一个星期才罢休,最长一次骂了一个月,母亲精神上受不了,天天半夜坐在院子里呕吐,流泪,自那以后,母亲的眼睛就不好使了。

父亲真真正正地疼我,我实实在在地从不专心爱他,时而爱,时而恨。对于父亲,我的感情很复杂。

母亲说干就干,找来了周围最好的建筑队,第二天就开了工,一边拉建筑材料一边盖房。房子将要盖成,钱不够了。

从来别指望父亲出去借东西,借钱更别提。别人来家借东西,只要父亲在,转身就走。任何东西,到了父亲这里,便卡死了,谁也别想拿走,因此,若父亲出去借什么,总空手打个来回,回来还骂骂咧咧。

工地上,工人们热火朝天地盖房,母亲为此操碎了心,再苦再累都不能昏了头。白天,工人们干活时,母亲必须不停走走看看,以防偷工减料,晚上,工人们收工时,母亲必须熬夜清理场地,方便第二天的工作。工钱按天算,母亲巴不得越快越好。两个伯父家没人来帮忙,气红了眼。

家里没什么亲戚,父亲有个姑姑,就是我姑奶奶。母亲硬着头皮去向她借钱。姥姥家母亲不去,她自尊心太强。那天,母亲骑了辆快要散架的二八自行车去姑奶奶家。时值夏日,正是中午,气温达三十**度,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母亲艰难地蹬着自行车,颠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又渴又饿。路旁的玉米地刚浇过水,湿湿地鼓着气泡。

母亲绷着神经办事,心里那口气,存了这么些天,都不敢松。可偏偏走在去借钱的路上,母亲松懈了。她觉得委屈:有个男人除了千方百计折磨自己外,没一丁点能耐!这样想着想着,车把一歪,母亲连人带车翻到了玉米地里。她爬起来,看看浑身沉甸甸的泥巴、枯草,“哇”地一声哭了。

满身泥巴的母亲挨到姑奶奶面前时,腿一弯就给她老人家跪了下来,软软地伏在地上,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姑,您借点钱给我吧,我要盖房,给我儿女盖房啊!姑奶奶抱着母亲的头,哭成一团。当天,姑奶奶让儿子取出了所有的钱,给了母亲。

房子盖成了,那笔钱没用完,母亲把余下的钱退了回去。

5

我家盖新房的那段时间里,四叔出事了。

四叔四婶在城里开旅店,里面有小姐,凭这个,赚了不少钱。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最终,因为这个,他们栽了。

四叔的旅店里,有个做饭的伙计,人称“老胡”,五十多岁了。老胡不但要给主人和小姐们做饭,还要给主人家的那条狼狗做饭。四叔的那条狗是个牧羊犬的后代,几乎半个人高,模样凶残,被养得膘肥体壮,见生人就想扑上去咬,用两根钢索才拴得住。四叔很喜欢这狗,视若宝贝,一天要给它吃好几斤肉。对此,老胡很是看不习惯,逃荒出来的他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命贱得不如一条狗。老胡在四叔这儿,管吃管住,没有工钱。四叔说:老胡,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尽管吃,我不会亏待你!老胡站得远远的,一边向狗的饭盒里扔肉,一边“诺诺”地点头,心里嘀咕:我不是三岁孩子,你鳖孙迟早要栽!

四叔跟四婶一起,抽烟、酗酒、赌博。有时,四叔去楼上一个接一个地玩小姐,四婶也明目张胆地把不同的男人往床上拉。他们的一儿一女,被寄养在四婶的娘家。生活费由他们寄,一月一次。这些,老胡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便常常偷偷出去寻找门路。那条狗跟老胡熟,再怎么进进出出,它都睁只眼闭只眼,装作看不见。

其他人就不行。楼上的小姐们忍受不了这种生活,想逃。她们从不同地方被骗到这里,醒过来时已为时过晚。这些别人家的女儿、媳妇们除了吃饭,跟人睡觉外,什么都没有了。有人尝试着逃走,刚下楼,一阵激烈的犬吠就把她赶了回去。那狗偏偏要控制她们,不让她们逃,跟主人一个德性。还有人要跳楼。楼房共两层,女孩从窗户里一跃而下,只是扭了脚踝,离死太远。四叔雇的保镖走上去用皮带抽她,她拖着一条腿,在地上打滚。

老胡总在沉默,几乎不说话,像一头老牛一样干活。他的眼睛很亮,扫遍了旅馆的每一个角落。

一天,事情终于发生了。

前一天,老胡照常提着菜篮去市场买菜、割肉,在肉摊前,他迟疑了一会儿,对老板说:“少割半斤。”肉摊老板举着长长的砍刀就笑了:“老胡,看你这人老实巴交的,一天没几句话,心里还挺装事儿的啊!长个心眼也好,给那种人干活,不贪几个钱觉得昧良心。一天省下个几毛钱,一年下来你老胡挺直腰杆走人算了。”

老胡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寒光闪闪的砍刀噌噌地划下肥肉、瘦肉,似乎没在听肉摊老板的话。称完肉,付了钱,老胡熟练地拿报纸把肉包好,离开了肉摊。他又匆匆买了几斤白菜萝卜,就拐到了一家杂货店里。

中午,老胡破例给小姐们做了一顿好饭:白菜肉片。满满一大锅菜,上面浮了一层油,香得小姐们个个从窗户里探出头看个究竟。

大厨房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是老胡睡觉的地方。老胡满头大汗,忙着切肉炒菜时,那张床被揭光了,小小的一个包袱扔在床板上。

老胡盛了十几大碗肉菜,放上十几双筷子,一碗一碗端上楼。他第一次跟这些可怜的人说话:吃吧,吃完了就回家。像是对一个人说,又像是对所有人说。小姐们好久不闻肉香,接过碗,狼吞虎咽地吃。没人听到老胡在说什么。

四叔从外面打牌回来,一跨进门,习惯性地第一声叫狗的名字,第二声叫老胡。老胡闷闷地应了一声,狗却没应。四叔觉得奇怪,跑去看。硕大的狗此时已半仰着躺在地上,浑身僵硬,两只腿朝天,嘴张着,嘴里残留着些许白沫。

四叔一下子血冲脑门,他猜到了是谁干的。

他转身冲进厨房,提起老胡的衣领就拽出了门外。

“老胡!我的狗咋了?”四叔双目圆瞪,一副吃人的样子。

老胡的脖子被他卡着,眼睛向外突出。他吃力地说:“死了。”语气里有种嘲弄。

“啪”,四叔给了他一耳光。老胡身子晃了晃,又马上站直了。

“今天你给老子说清楚,说不清楚,狗死了你也别想活!”四叔指着老胡的鼻子说:“**你妈,你咋把我的狗弄死的!”

“它吃了老鼠药。”老胡很镇静,“你早晚要遭报应!我还日你妈叻!”

“好哇!今天,我的狗咋死的,你也得给我那样死!小五!小五!”

小五是四叔雇的保镖。幸好,小五当天不在,躲过了一劫。

四叔气急败坏,跑到墙边,操起小五平时用的三节棍就冲老胡来。老胡暗暗攥紧了拳头,胳膊上的青筋一条条鼓起来。

楼上的小姐知道出事了,打开窗户往下看,一看到这情形,回头再看看沾满油腥的碗,顿时明白了,她们为老胡担心。五十多岁的人了,对付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实在险。

四叔举起了棍子,老胡也站稳了脚。

“住手!”一个男人响亮的喝声从门口传来。

是老胡的儿子!

事情太巧。生活中,总有这样那样的巧合,使人们无法解释。老胡想不到几年未见的儿子会在这时出现在面前,并且长成了满身肌肉的壮小伙。也许,这是老天爷刻意的安排吧。

老胡的儿子在附近打工,这天刚打听到父亲的落脚处,便匆匆赶来,谁知,一眼撞见了父亲正要被人打。二十几岁的小伙儿血气方刚,头脑发热,俨然一“愣头青”。

小伙子走上前,瞪着四叔问:“你想干啥?”

“你是谁?”四叔正在气头上。

“我是他儿子!”

四叔一听,一棍子打到了小伙子的胳膊,说:“好!今天你爷儿俩一起去死吧!”

小伙子发怒了。他一脚踹在四叔的裆部,四叔立马扔了棍子,双手捂住那块,倒在地上打滚。小伙子捡起棍子,准备打,被老胡一把拦住:“别闹出人命!快去报警!”

老胡爷儿俩锁上门,火速去派出所报了警。四叔四婶各被判了三年刑,小姐们各自回了家,应了老胡那句话——吃完了就回家。老胡的儿子气不过,带了一帮人把封上了的旅店砸了个稀巴烂,随后就跑了,跟老胡到外地打工去了。

6

奶奶拉着三岁的明明的手,去大伯母家吃饭。大伯母一见,“砰”地把门关上。“造孽啊!”奶奶回过头,又拉着明明朝二伯母家走。二伯母抱着肩,倚在厨房门框上,看奶奶怎么盛饭。奶奶迟疑了一下,盛了一碗玉米糊糊,塞给明明。明明显然是饿极了,抢过站在灶前就“呼噜呼噜”地喝起来。二伯母见势,一个箭步上来夺去了孩子手里的碗:“凭啥来吃我的饭?倒给猪都不给兔崽子吃!”

二伯母走到猪圈前,“哗啦”一声,把饭倒给了猪。奶奶顿时气得脸色发青,拿起拐杖,拉着明明就走。明明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边走一边嚷:“我想吃饭,我想吃饭。”

邻居跑到我家,见了母亲就慌张地喊:“快点去吧!你妈拉着老四的儿子坐在街上哭呢!”

母亲扔下手中的活计,往街上跑。

奶奶叉着腿坐在街上,怀里抱着明明,仰面大哭,边哭边喊:“你们都不养这个孽种,你们连饭都不给孩子吃一口,我老太婆带着孩子要饭去啊!呜呜呜!老天爷,你睁睁眼吧!呜呜呜!”

几个妇女、老人围在祖孙俩身旁,劝:“他大娘,回去吧!别在这儿哭了!他们咋会不给孩子饭吃哩!有三个大伯、大娘在,饿不到孩子!”

“你们不知道啊!你们不知道啊……”奶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无论如何,婆婆不能败坏媳妇的名声。奶奶也不敢在别人面前说两伯母的不是,不然,她自己连饭都别想吃。

母亲远远听到了***哭诉。母亲跑过来,拨开人,站在奶奶面前,说:“妈,有啥可哭的!这么大年纪,出去要啥饭!不就是为个孩子嘛,她们不给饭吃,我给,我养他!只当我生了三个!走,回家去。让她们坏良心吧,只要不怕天打雷劈!”

就这样,母亲把四叔的儿子带回家,当亲儿子养,一养就是三年。那年,我四岁,明明三岁,宇儿两岁。

奶奶说,明明的姥姥知道女儿、女婿坐牢房后,就把明明送了回来,丢下句“我养一个,你养一个”就走了。

对于母亲收留明明,父亲没说什么。当年,十几岁的父亲下死力挣工分养活了快被饿死的四叔,如今,又要养他没人要的儿子。

街上有个十字路口,经常有人在那儿烧纸赌咒。赌“谁要是坏了良心,就天打雷劈,灭了他全家,永世不得投胎做人”等等。有一年,两家女人吵架,吵到兴头上,便各自跑回家拿黄纸回来后,一齐跪在路口烧纸赌咒。突然,晴天一个霹雳,劈在了一个女人身上——把她浑身的筋抽去了。那女人跪在地上,仰着脸,瞪着眼,满脸怒气。别人用手指轻轻一碰,她就倒了。

关于老天爷收人的传说,乡野间流传很多很多。掉光了牙的老人们蹲在墙角,咳一口痰,说“我爷爷那辈人说——”就开始讲了,讲得惟妙惟肖,还是真人真名。

村里人都没读过几天书,识不了几个字,但嘴皮子是一流的,连最笨的人都会说这么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该报不报,时辰未到。

奶奶把我打了。

明明一岁多的时候,有一次,四婶带他回家来玩。我跑到四婶家,去找明明玩。奶奶正在走廊里活面,明明蹲在一个小木凳前,摆弄什么。

我走过去,蹲在明明旁边,小木凳上摆了一堆花生。当时,村里没人种花生,我不知道那是啥东西。只见明明捏起一颗,放在嘴里,“咯嘣”一咬,壳就裂开了。他又从嘴里吐出来,掰开壳,两颗又红又饱的果仁蹦到凳子上。他捡起果仁,两颗一起塞到嘴里,“吧唧吧唧”嚼起来。他的嘴里,散发出一股香味。

明明吃得很香,很专心。我的眼睛跟着他的手、嘴来回移动。

奶奶“吭哧吭哧”地在大瓷盆里活面,时不时瞟我两眼。她讨厌我,瞅机会就骂我、收拾我。

说我天生贱命,一点不假。就那么看着看着,手就不安分了。我伸出脏兮兮的手,试探着去抓一颗,刚挨到凳子,明明就“扑”地整个身子压在了凳子上,压住了我的手。我手里紧紧攥着一颗花生。

明明死死压住我的手,我使劲向外抽。他急� ��,“哇”地哭出了声。他一哭,一松劲儿,我的手就出来了,手心有颗花生。

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时候站在我背后,举起巴掌的。就在我抽出手的一瞬间,一个重重的巴掌就落在了背上,那种震动从后背刺穿胸膛,浓浓地散开疼痛,冲击得我胸口、喉咙堵住了一样,喘不过气。

等反应过来,我便嗓音嘹亮地哭喊起来,慢慢声嘶力竭,慢慢哭不出来……

哪家在打地基,笨重的夯头高高扬起,重重地落下去,松松的土地那么颤抖几下,变了颜色,坚硬如石……

母亲听到了夯头的声音,闷闷地,一声接一声,撞在她的心头。她胸闷,不舒服,扔下活计,循着声音便向四叔家跑……

我不记得了。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软绵绵地趴在母亲的背上,一抽一抽地呜咽。母亲嘤嘤地哭着,步履缓慢,一条一条胡同地遛。

很多人围了上来。母亲向他们哭诉:她坏了良心啊,把我的孩子打成这样,把我的孩子打成这样啊!

人们在看我的背,“啧啧”地回吸冷气。

人们只说奶奶打人不知轻重,孩子没错。

我的背黑紫了两个月,只为一颗花生。

母亲蹬着“二八”车来回一百多里去姥爷家带了花生种回来,毫无经验地种了一亩,却是大丰收。接着,母亲把花生种卖给全村的人,从那时起,村里开始了有了花生的记录。

7

家里多了一个孩子。

三个孩子,年龄一个接一个,滚台阶一样——二、三、四。三个孩子一起吃,一起睡,却不一起玩。男孩子扎男孩子堆,女孩子少,便靠边儿站,大多时间各玩各的。其他几个女孩子都喜欢串亲戚,住在亲戚家,一住就是个把月,回来时脸蛋圆得跟鸡蛋一样。我不喜欢串亲戚,除了姥姥家,姑奶奶家,其余亲戚都是远房的,从没见过。

我爱疯跑,在田野间,在小河畔。无边无际的田野里有一条笔直坚硬的泥土路,路边站着两排高耸的白杨,白杨脚下,爬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那条路,一年四季呈现着泛白泛黄的颜色,是多少年来人脚、板车打磨的结果。路很平坦,偶尔有些凸凹,印着车轮印子。在不同的时令里,路两旁不断变幻着景致,反反复复。春天,白杨抽出新绿,朦朦胧胧,罩住一片天。旁边的田里,齐刷刷的麦绿,油油地泛着光,漾起淡淡的环晕。天,很蓝。天穹下,绿野间,点缀着几点彩色——谁家的大人或孩子挎着竹篮,翻着麦苗,寻找麦地菜或青嫩的草。麦地菜是种很鲜美的野菜。夏日,天苍白得发亮,反射着金黄麦田里的光,刺眼得很。到处,热浪滚滚,阵风吹来,大片大片的麦子向同一方向伏倒,掀起波浪。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麦杆的腰。白杨伸展枝丫,撑起一片绿荫。墨绿的叶子滚动,“哗啦啦”一片响。树下,“咯咯……”,笑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光脚丫的孩子追逐嬉戏,时不时捋一把青青的麦穗,吹去壳芒,将圆嘟嘟的颗粒丢进嘴里,满嘴香甜。大人的草帽在麦浪间时隐时现。谁叫了一声——“冰棍咧!清凉的冰棍,五分钱一块!”秋季是丰收的季节,土路也随着丰收的喜悦变得丰满起来。大车小车的玉米秆、玉米棒子、大豆秧子、花生秧子、红薯藤……从路上碾过,饱满的果实垂向车外,一不小心就蹦了下来,滚到路边的草丛里,喂饱了不知多少田鼠。人们很忙,路也忙,喜悦夹着疲惫,走完整个秋天,进入冬眠的冬日。这时候,路终于静寂下来,偶尔,几片白杨的枯叶飘下,扫起一丝尘土。田野里、沟渠里、路面上,都是雪。睡吧!别让过往的羊群和牧羊人把你吵醒。睡吧!一天,你一睁眼,又一个新绿的世界。疲倦过后是歇息,喜悦过后是冷静,喧嚣过后是平息……

这条路,是我回忆的起点,童年的寄托,幸福的所在。从小,我就在这儿劳动、玩耍、徘徊、梦想。

还是那个女孩子都在亲戚家玩耍的年月,我没有事做,没读书,只会说不会写,更不会读。我对母亲说,我得找个伙伴儿。母亲瞥一眼我的瘦猴样,说,你想找谁?我说,我要一只小绵羊。母亲说,好。

我就有了一只小绵羊,母亲花钱从集市上买来的。一根细细的草绳,一头儿系着羊脖子,一头儿系着我的腰,我便走出门,上那条路,放羊去了。小羊乖顺,听从我的指挥,吃饱了草便趴在我膝边打盹儿。我搂着它的脖子,看血红的夕阳,和偶尔过往的飞机。飞机很小很小,我的目光却追它很远很远。

几乎每天我都去放羊。我喜欢跟它赛跑,刚开始,它跑不过我,脖上的绳子总使劲将人向后拽,羊在后面“咩咩”求饶。我很得意。后来,羊长大了,腿劲儿有了,一说赛跑便“呼呼”向前冲,把我拖得跟头连连。这时候,母亲就把羊又卖了。我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摸头上的包,膝上的疤。

母亲当初的话:等羊跑得过你的时候,你就可以上学了。

羊跑得过我的时候,我就哭,一是因为疼,一是因为离别,一是因为不想上学。

我知道,母亲早就为我缝好了一个淡棕色的纯牛皮书包,等我收了野,规规矩矩念书去。

我更喜欢在田野里、溪流中撒野,任风吹日晒,任水里泥里滚爬。

8

“妈——妈——”

弟弟宇儿拖着长长的哭腔,从外面远远地喊到母亲的面前。不知他刚从哪个旮旯里疯回来,小背心、小裤衩脏得辨不出颜色,灰得一塌糊涂。脸上、脖子上、身上、腿上,一道道泥沟沟,汗水顺着沟沟流。

母亲正在厨房汗流满面地和面,回头瞟了他一眼,见他一手捂在后脑壳上,歪着头,一手提着一只断了绊口的塑料凉鞋,另一只还好,在脚上穿着。

“我的小祖宗啊,你这又是咋啦——一天到晚不让人清闲一会儿,妈来妈去的有没有完啊。”

母亲又去和她的面,对宇儿这副皮相,母亲早已见怪不怪了。

宇儿举起提着一只凉鞋的手,抹了一把泪,呜呜地说:“崩……崩打我。”

“不打你,说吧。”母亲一时没明白他的话音。

“不、不细(是)。”

母亲算懂了,这个口舌不伶的孩子让她又气又笑,天天说话打岔。

母亲不抬头:“你刚才说啥?再说一遍。”

宇儿有小脾气,这时便大叫:“崩崩(明明)打我!”

“打你?!活该!你不打他他会打你?没人家个儿大还成天变着法儿去逗人家,不打你打谁!”母亲唠叨着,又回头瞥了他一眼。这一眼看见宇儿脚后跟处有一点红。

母亲一惊:“头咋啦!转过身去!”

宇儿又哭:“楼(流)血啦——”

“别说了。转过身。”母亲命令。

宇儿转过身,把母亲吓了一跳。脏兮兮的小手捂住后脑勺,指缝间浸着血,还有一道,顺着脖子流下去,直流到脚后跟,像根殷红的线。

母亲把沾满了面的手按在水盆里,三五下洗净,跳出了厨房,冲到堂屋,叮叮咣咣一阵,又冲外面喊:“过来!”

宇儿仍是那个姿势,一高一低地走进屋。

母亲摆好了剃头刀,纱布、药粉、酒精等。宇儿“哎哟哎哟”一阵,母亲就不声不响地为他包扎好了。药是母亲回四川那年带回来的,山上的一种石头,却是药材,对止血有奇效。我与两个弟弟身上哪儿一流血,母亲便用锤子砸碎一小块,敷在伤口上,数日便好。一次,我去帮母亲割麦子,邻地女人笑我是左撇子,我便用右手拿镰刀给她看。谁知,一刀下去,左手小指便被劈开了,一半翻在外面,母亲正是用这种药把我医好了。在那么热的天气里,连块清洁的纱布都没有,随便扯块布包扎起来,从不换药、清洗,却没有感染,硬是好了。

母亲用白纱布给宇儿的头缠了一圈,又找块红布在外面包了一层,才松了一口气。宇儿叫:“热、热,不要红布。”母亲刮了他一下鼻子,说:“少废话,红布好看。”

其实,红布是图个吉利。头上缠块白布,跟戴孝一样,从没人那样做。

母亲收拾好东西,说:“去,把你的花狗脸洗洗去。”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明明呢?明明在哪儿?”

宇儿眼里一下光亮起来,以为母亲要找明明给他出气,便快活地叫道:“我赢(领)你去!”

母亲跟在宇儿屁股后,宇儿一路小跑,两只鞋,一手提一只。

找到明明时,明明正坐在一个土墙角的荫凉处,捏个瓦片在地上划来划去,时不时抹下眼睛。

宇儿跑上前去,冲着明明就吐了一口唾沫。母亲上来,揪起宇儿一只耳朵,吼:“干啥你!”话音未落,照准宇儿的屁股蛋子,一个响亮的巴掌就打上去了。宇儿一脸的得意马上消失了,怔怔地糊涂了两秒钟,嘴一咧,正要“哇”地哭出声——“憋住!”母亲指着他。他翻翻眼角,硬是喉头一哽一哽地把那声咽了下去。

“明明,起来。”母亲伸出手。明明拽着母亲的手,站了起来。宇儿蔫在一旁。

“明明,跟三娘说,咋回事?”母亲替明明抹了一把脸。

“宇儿让我爬上墙给他够枣子吃,我上去了,他在下面拿棍子戳我屁股。我下来追他,他想用瓦片砸我,没砸住,我也砸他了。”明明低着头,一五一十地说。

“走,回家去。宇儿淘气,该打。但以后你俩谁也不许用砖头石块砸人,听到没?”

“听到了。”明明点头。

宇儿在赌气,不吱声。母亲又冲他问:“你呢?你听到没?”

“听到了!”宇儿极不情愿。

母亲一手拉一个,回家了,一路走一路训话:“你哥弟俩老打架,羞不羞啊!以后不准再打了,哥哥就要多关心弟弟,弟弟就要多听哥哥的话,俩兄弟这样多好……”

明明宇儿他俩每次打架,总是宇儿吃亏。宇儿年龄小一岁,长得又没明明壮实,但还是要打。宇儿总存在侥幸心理,总以为有后山可依靠。可每次到了母亲面前,还要再多挨一次打。宇儿不长记性。明明跟母亲生活了三年,宇儿大脑壳上生过五个窟窿,纱布刚扯下又要绑上。父亲看不惯母亲的做法,怨母亲老护着别人的孩子。一次,父亲背着母亲,拿鞋底把明明狠狠打了一顿。明明没受过这种委屈,哭了半天,便发起了高烧。母亲将父亲赶下床,闩了门,也不许我跟宇儿进去,整晚整晚搂着明明,跟他说话。父亲在门外叫:“你跟他一块儿滚吧!整天宠成那样!一个杂种有啥不敢得罪的,这么小就不得了啦!”

母亲在里面应了声,带着哭腔:“你这个没良心的!不管谁的孩子都是肉长的,他有啥错呀,你个狠心贼那么下得了手啊!对别人的孩子你那么狠,那么舍得,你咋不打你自己的孩子呀!”

父亲很生气,隔着门,却无法发作。

母亲晚上搂着明明睡,白天背着他去医院打针,从不让我和宇儿跟着。宇儿我俩生病,都是母亲医,还没去过医院呢。

我跟宇儿挤在门框边叫“妈——妈——”,母亲不答。

宇儿口吃不伶,直到五岁才好。别人常对母亲说,你这孩子舌头短,去医医吧。母亲笑笑说,我的宇儿好好的嘛。母亲喜欢听宇儿那样说话,觉得有趣,还常用那种调儿跟宇儿对话。旁人说得多了,母亲也上了心,开始注意观察宇儿说话,听来听去,觉不出什么毛病来。为了纠正他,母亲教他唱歌,他却不干,说那是背(闺)女家的细(事),克克学去。母亲简直没法,索性任其自由发展去。五岁那年,宇儿说话突然变得很伶俐了。

别人问宇儿:你是谁家的破孩儿?

宇儿响亮地回答:我细(是)老笨家的破孩儿!

谁都不懂他是啥意思,包括父亲母亲。“林”字他竟发成“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