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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王素琴的烦恼

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

进门就是两张黄色实木桌子,木料很厚实,桌子上垫了块红绒布,绒布上压着厚重泛着绿光的玻璃。

里面桌子靠墙一边钉了根木条,上面装了一排挂钩,一只黑色文件包正挂在上面。

桌子后靠窗墙上贴了张白纸,上面有条标语:“团结起来,为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而奋斗”。

窗户下是只有一个抽屉的实木柜,柜子上放了只热水瓶,一袋茶叶,几个玻璃茶杯。

实木柜边放了张单人布沙发,沙发看上去有些年头,边角已经有磨损。

现在,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就坐在那张布沙发上。

女人有些发福,头发梳得十分整齐,可发丝已是灰白的多,黑的少,嘴角瘪了一块,深陷的眼眶尽显疲态。

这女人就是新任天使宝贝针织厂一把手王素琴。

都说心宽体胖,体胖的王素琴现在却很烦躁,不是更年期,她早过了那个阶段。

做为军区三号夫人,王素琴战争年代跟着部队打过扶桑,消灭过刮民党,建国后又跟着丈夫走南闯北,最后走到边疆来了。

边疆是个好地方,就像歌里唱的那样,葡萄瓜果甜又甜,煤铁金银遍地藏。

只是边疆与内地交流实在太不方便,到现在就一条从迪城通往内地的铁路,公路也不像内地那样四通八达,加上路途遥远,如瓜果之类,不走空运而走地面,运到内地怕是都烂光了——边疆的瓜果不经放。有的水果,如哈密瓜,那是放一天都要烂,只能现买现吃。

丈夫前年跟着一号领导一起到边疆,王素琴也随军过来工作,刚来的时候她只是在后勤部帮着管管幼儿园,都耳顺之年了,辛苦了一辈子也该轻松轻松,每天看着那些花骨朵一样的小孩,王素琴觉得很满足。

丈夫在军区工作,王素琴也了解了些边疆部队情况,尤其是迪城,这里本就是军区所在地,不少单位都是从军区分出去的,路近,大家交流也多。

哪家单位军纪不严,哪家单位作风良好,哪家单位有谁犯了生活作风问题,家属院里自有小喇叭做出播报。

从去年底开始,小喇叭们嘴里最多的,就是通讯站。

通讯站好啊,占了一个飞机场不说,还办了一家将近两百人的工厂,生产的衣服全卖到外国去了,一件衣服就卖五六十元钱,很多人一个月也拿不到那么多工资!

王素琴当时听了也就笑笑,那个厂她知道,军区拨了些钱进去,还安置了不少家属,帮后勤部部长解决了不少麻烦。她也在后勤部,对这家工厂印象很好。

年初,春节一过,也不知通讯站主任喝多了,还是抽风了,突然决定通讯站放手,将针织厂交给军区管理,好大的一个金元宝从天而降,军区自是没有推托之力,稍微意思意思,就将这个厂接手过来,只是因为要选择新任领导干部,由原来的通讯站暂时管理一段时间。

“暂时”很短,三月到六月,只研究了三个月就确定了人选。

那可是一家生意好到不得不将订单大部分推出去的工厂,那可是军区以后的钱罐子,那可是有着上百——哦,已经几百了——随军家属的企业,最重要的是,企业够年轻,年轻到投入生产才刚刚一年,年轻到这家工厂没一个退休职工,年轻好啊,年轻少了很多鸡毛蒜皮麻烦事!

现役军队干部自然不会去厂里工作,又不是在部队干不下去,部队里待得好好的,跑工厂干什么?那里可有激情供自己燃烧?而且整天跟姑娘大妈混一起,闲言碎语能把正常人折磨疯。

那只能让妇女同胞上任了,厂里大都是女职工,领导要是女的,没人说闲话。

只是有资格去的,能力都很强,争来争去,最后这职位落在了一直在一边看热闹的王素琴身上。

王素琴自然乐意当这个厂长,她扛过枪,种过地,造过林,教过书,这辈子还没在工厂干过,而且是这么一个好几百人的大厂,上任前一天,她整宿都没入睡,就想着到了厂里怎么带领姐妹们把厂子越办越大,越办越红火!

真上任了,几天待下来,王素琴很满意地看到厂里充满了活力,职工们愿意学习,质量把关也严——听说老厂长,也就是现在的通讯站主任说过,这些服装都是出口国外的,质量必须保障,我们不能丢了国家的脸面。

就在斗志激昂,打算带领厂子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去开辟更广阔天空时,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收不到羊绒了!

羊绒是有的,每年出口那么多羊绒,牧区怎么可能没有羊绒?可去年天使宝贝的成功,让各地政府看到了羊绒衫市场广阔“钱”景,各地纷纷投入资金建设自己的地方羊绒针织厂,同时严防死守本地羊绒流向外地,深怕断了自家财路。

外地也就算了,连边疆也对天使宝贝厂关上了羊绒大门,没有羊绒,厂里拿什么生产羊绒衫?光白水那四十来吨羊绒,或许能让天使宝贝卖出比去年更多自己生产的产品,可这不是王素琴希望看到的。

六百多职工,就生产十六万件羊绒衫?平均一人一天生产不了一件?

这又不是手工打毛衣!

为了生产原料,老太太最近急得嘴角起泡,她找了不少地方领导,可那些人全在打哈哈,跟她兜圈子,实在绕不过去了,又跟她叫苦,什么地方太困难啦,什么原料不足啦,什么工作难做啦……

话里话外都是让部队发扬风格,支持地方发展。

王素琴性子好,不愿意放下脸面怼人,其实她很想问问,地方有什么苦难,办厂子投入大?嫌大可以不投入嘛,至于原料不足更是屁话,去年光羊绒就出口国外多少吨?还有多少吨羊绒拿去织毛毯了?一条毛毯要多少羊绒,又能卖多少钱,还不如都给了自己厂用来生产羊绒衫呢。工作难做?给外商贴牌这种工作很难做吗?没有自己品牌,就赚几个代工钱,那算什么事!

老太太一生没怎么求过人,这一次算是被人家气得心绞痛了。

回到厂里,老太太还要摆出一副形势一片大好的架势,至少要让厂里职工看到自己信心十足的样子,可原料告急却是实实在在的问题,厂里的职工又不是瞎子,她们自然可以感觉到,王素琴能感觉到,厂里已经有人在说自己的怪话了。

有些人嫌自己没本事,觉得自己不光没能力把厂子带的更上一层楼,还说不定连老厂长打下的底子都要让自己败光!

几十年人生阅历,这点眼力王素琴相信自己还是有的,别人怎么想,她看得出来。

可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她能解决生产原料吗?

解决不了。

王素琴只能忍受。

回到家,王素琴向老伴抱怨工厂不好干,结果老伴居然不以为然,说什么不好干干脆不做,回家抱孙子也很好。

听听,这还是人话吗?!想当年自己也是铁姑娘出身,什么时候自己见困难就退过?

老伴不安慰自己,不跟自己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却说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这让王素琴气得甩脸走人,让老伴一个人待着,她还不伺候了。

老伴可以不伺候,可工厂的问题还是要解决。望着厂里那些机器,王素琴直犯愁,心里也有些怪罪老厂长:当时没事装这么多机器干什么,摆着好看么?

一边厂里吃不饱,空有力气却使不出来,一边后勤部那边还眼巴巴瞅着自己,希望今年能从这里多搞些钱过去,给边疆边防哨所改善改善待遇,至少过节的时候能每人多分一公斤羊肉。

一边地方不配合,一边老伴不理解。

王素琴觉得自己正坐在火山口,她现在很怀疑,当时把自己推到这个岗位,是那些争的太厉害,领导干脆谁也没选,最后选了没参合的自己,还是那些争夺的人发现这位子不好做,主动推让,最后一甩手黑锅丢自己脑袋上?

没一个好东西!

王素琴揉了揉腰,嘴里碎碎念。

“素琴嫂子,在不在?”

屋里的王素琴一筹莫展,听到外面传进响亮的声音。

王素琴忙站起,整了整有些坐皱的衣角,又撩了下鬓角发梢,这才边朝房门走边开口:“是余主任吗?”

说着,王素琴打开房门,外面正是通讯站主任余胜利,端了个茶缸如松般站在门口,面带笑容看着自己。

“老嫂子,您到厂里这么些日子,我还一直没过来看您,实在是失礼了!老嫂子请别见怪啊。”

王素琴脸上洋溢着笑容:“哎呀,有什么见怪的?主任你客气了,快请进,进来坐。”

将余胜利让进办公室,一边请余胜利坐沙发,一边张罗着要给余胜利倒茶,结果被余胜利阻止,一边王素琴嘴里还念叨着:“余主任,你可是稀客哟,这个厂可是你一手拉扯起来,怎么,我这个老太婆来了,你就不来看看?”

余胜利打个哈哈:“老嫂子,我这不是怕给您添乱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个厂只能有一个声音,我要是老往这边跑,你就不怕人家说闲话?”

“能有什么闲话?我还担心人家说闲话?”王素琴摇了摇头,感慨万分:“余主任,我们两家这么近,厂里还有你们站家属,人家说远亲不如近邻,对厂里你也该多关心关心才是。你看我,以前从没搞过工厂,结果部里硬赶鸭子上架,可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哦,你余主任作为老厂长,是不是也该帮我分担点担子?老姐姐我这肩膀可窄得很,太重的担子也挑不起来啊。”

余胜利挑眉笑道:“老嫂子说笑了,我哪有那个资格帮你分担担子?不过老嫂子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帮着参谋参谋倒是没问题。”

“那可一言为定?”

余胜利斩钉截铁:“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