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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割舍离别 亦出老泪

我还是食言了。我并没有在西南岔给爷爷找孙媳妇。

爷爷被削职为民仅两个月,我就将离开西南岔,离开爷爷,去一个比县城还要远、还要大的城市吉林市当工人。

这是很令我同龄的农民兄弟姐妹羡慕向往的城市。据说,全国各地类似这样的城市,这一年多来,已经从广阔天地吸纳了数以百万计下乡知青。我所要去的工厂,是一个大型国营企业,仅在青石公社,就一次性招工一百多人。他们大都在接到录用通知书的当天,爬上前来接工的敞蓬汽车,顶风冒雪,匆匆忙忙离开各自村庄,欢天喜地的走了。

我接到招工录用通知书后,着实兴奋的好几个夜晚没有睡好觉。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工人的社会地位是绝对优于农民的,甚至也绝对于大学生的。这一点,现如今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是无法感受到的。现如今,孩子们的家长经常相互询问的是,“孩子考上那个大学了?”那时相互询问的是,“孩子进那个工厂了?”如此看来,我当时接到招工录用通知书后,那个兴奋劲,就属正常了。但我一想到爷爷,一想到就要离开爷爷,一想到要与曾经对我寄予养老送终期望的爷爷告别,心理也着实有些不好受。为此,我接到招工录用通知书后,没有急着走,又多陪伴了爷爷三天,过了个阳历年。我已经和前来招工的企业领导请好假,元旦后乘坐客车先回县城,看看我的生身之地,再看看爸爸妈妈和小弟,然后再去吉林市那家大企业报到,再开始我在城市、工厂的新生活。

这年冬天雪少,天冷。松花江及其支流金沙河早已结冰封冻,县城交通公司的汽车可直通到西南岔。它一天一趟,到达西南岔一般是中午十二点左右。此刻,刚过十一点,客车还没有到来。爷爷和乡亲们都围裹的严严实实,站在村口两排落光了叶子的高大白桦树下,为我送行。大黄狗虎子,摇头摆尾地绕着我身前身后转。

在送行的人群里,有我的祖辈金高丽、周小脚、老洋炮。有我的长辈外国孙,马老板子、吴打头的、喇叭匠、李木匠、宋不忙、张格路、宋大脚、姚永顺、刘老蔫、郑大嘴。有我朝夕相处的同令人狗剩、振远、福根、显赫、素山、白兰、英子、素萍、丫头和大小……唯独缺少了晓红。

早在春天白桦树叶儿刚冒绿芽的时候,晓红就作为工农兵大学生之一,离开了西南岔的孩子们,进入了坐落在省城长春的东北师范大学。哓红的爸爸外国孙,曾在这所大学里当过讲师。来青石镇公社招收学员的教导主任,正巧是他要好的同事。他硬是厚着老脸,去青石镇找到那位教导主任,晓红才没有因为他的右派问题影响入学。

哓红入学通知下来后,外国孙一家欢喜得象过年。

爷爷却抱怨外国孙:“孩子在爹妈身边好好的,还上哪门子学呀?”

外国孙笑道:“您还记得吗?当初我逗晓红,说不让她上学了,您还骂我糊涂。怎么,您老今天又说这话呢?”

爷爷说:“当初孩子小,正是该上学的年龄。如今孩子大了,都到了该找婆家的年龄。再说了,当小学先生挺好的,还上啥学。”

外国孙解释说:“现在国家号召青年人晚婚,晓红才十九岁,多读些书,多学点知识,总是有好处的。再说,她也不能总当民办教师,这可能是她离开咱这山沟沟唯一途径了。”

爷爷不服气地说:“咱这山沟沟有啥不好?十分工一块多钱,连赵石匠都都挖门子盗洞的到咱这山沟里来。”

外国孙争辩说:“甭管咋说,读书还是会有用的。”

爷爷挖苦外国孙:“你读的书比谁都多,用上了多少?还不是当右派,被人撵到这山沟沟里来!”

外国孙叹口气:“我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但不能再耽误孩子。我看将来石头也不能总守在您身边,总有一天要离开您,去找那本来就属于他们的一方天地。”

这话正触到爷爷痛处,但嘴上却不服气地说:“啥天地?到哪都是同一个天地。**都说了,农村就是广阔天地,在这里是大有作为的。”

外国孙苦笑道:“有您我在这里大有作为就行了。”

爷爷拿帽子扣外国孙:“你够反动派了,我看你还得挨斗。”

外国孙大笑道:“呵呵,您老快告发我吧。”

此后,一连好多天,直到哓红上学离开西南岔前,尽管外国孙见了爷爷总是先打招呼,爷爷也不愿搭理外国孙。

爷爷有爷爷的想法。自从我下乡插队来到西南岔,已越来越了解爷爷的心思了。爷爷就指望我能给他养老送终。老人家已经觉察出我和晓红关系密切,尽管他几次盘问,我都矢口否认,但他都相信晓红迟早会成为他的孙儿媳妇。晓红一走,爷爷有些疑惑了。他清楚地知道,晓红既然已经离开西南岔,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回来了。这事他经历的多了,我六爷,我大伯,我爸爸,我老姑,刘大斗闺女秀兰,又有哪个回来了。老抗联到是回来了,可那回来的却是一口棺材。晓红既然回不来,即使我扎根西南岔,那他的孙儿媳妇也不会是晓红。如果他的孙儿媳妇是晓红,那我就必然要离开西南岔。这恰恰是爷爷最担心的。晓红走后,爷爷就经常念叨:

“咱西南岔咋就留不住人呢?”

其实,爷爷担心是很现实的。晓红走时和我已有含蓄的契约,她曾问过我:“将来是我回来找你,还是你出去找我?”我说:“你既然已离开这里,还回来干什么?还是我出去找你吧,但不知我能不能有这个机会和运气?”晓红说:“那我就等你啦!你一定会有机会和运气的!不过,你出来后要是不找我,把我给忘了,我可饶不了你!”

这些,我当然不能对爷爷讲,我怕再伤爷爷的心。

但现在,我真得要让爷爷伤心了。

客车还没有到来,我的眼睛停留在爷爷的脸上,往事象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闪现:我出生一个月,爷爷把筛面筛子扣在我身上,逼着六岁的大哥头顶着大斗,高声喊:“你顶筛子我顶斗,哥俩活到九十九!”。我长到两三岁,骑在爷爷的脖颈上游逛,还往爷爷的脖颈上撒尿。儿时领我在松花江洗澡,为了博得我的敬佩,装作踩水的样子在江里走,讨好一个孩子。在饲养室大炕上为我掖被子、讲故事。在自家院子里数天上星星,讲牛郎织女。为了我与姑爷爷吵架。在锅台上给我烘干弄是湿的鞋,去县城给我送小黄狗虎子。大一点时,让晓红和我们一起避雨,过元旦包饺子……都是为了我。还有,晓红走后,爷爷相信外国孙说的话,我也迟早也会将离他而去,为了拢住我的心,竟变着法子让我和白兰接近,想让白兰拢住我的心。

我的眼睛潮湿了,不由地把目光落一位姑娘身上。

她围着一条蓝围巾,站在爷爷身边,正痴痴地看着我。见我看她,她忙勾下头,假借整理围巾之机,偷偷地擦眼泪。

她就是白兰,象她的名字一样纯洁美丽,象她的奶奶一样,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爷爷这辈子,已经欠下了白奶奶的情。我这辈子,也是注定要欠白兰的情了。

送走晓红后,我有一段时间就象丢了贵重的东西一样,整日闷闷不乐。爷爷看在眼里,就开导我:“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别一天愁眉苦脸的,让人看了笑话。”说着,突然问我,“你看小白兰咋样?”

我不不假思索地说:“她挺好的。”

爷爷又问:“她和晓红比,谁更好些?”

我终于明白了爷爷的用意,就责怪道:“爷爷您想哪区去了!拿她俩比什么呀?我又不是再挑东西。”

爷爷的把戏被我揭穿了,就“嘿嘿”一笑,不再言语了。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突然感觉到:这些天我为什么总能见到白兰哪?见到她时为什么有时还象爷爷有意安排的哪?白兰在我心中究竟该不该占重要位置哪?记得儿时我和晓红、白兰过家家,我当爸爸,晓红当妈妈,白兰当孩子。爷爷见到后就摸着我和晓红的头说:“等你俩长大真成亲那天,爷爷要是还活着,就给你们当主婚。不过,小白兰可不能当孩子,就当伴娘吧!”我们当时问爷爷:“啥是伴娘呀?”爷爷说:“现在跟你们说也不懂,等你们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上中学后,学校搞*,停课闹武斗。我从县城坐车到西北岔,又步行去爷爷家,在金沙河边碰到白兰。她当时在青石镇中学读书,学校还没停课,在学校住宿。她爸爸还在青石镇粮食所当工人,给家里买了个刚刚时兴塑料大洗衣盆,让她星期天送回家。她先我之前从青石镇中学回西南岔,由于风大,她又背个大洗衣盆,望着刚刚暴长的河水,不敢过桥。我帮她把洗衣盆背过河,一直背在身上。来到村口白桦树下,远远看见老洋炮正背对着我们蹲在路边撒尿。我和白兰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被老洋炮听见,赶忙提裤子站起来。她回身见是我俩,就边系裤子,边笑嘻嘻地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们俩呀。真象是一对回娘家的小两口!”说得我脸一阵臊热。白兰却冲老洋炮一努嘴:“就是啦,咋的?眼气死你!”

我下乡来西南岔的那个大雪天,白兰曾经和晓红来村口接过我两趟,后来她自己又来村口一次,被英子看见,开玩笑说:“在等石头哪?”她心虚地辩解道:“你瞎说啥呀,我在找俺家的大鹅。”英子说:“你家大鹅真怪,喜欢大雪天逛悠。”白兰就冲英子一扬脸:“俺家大鹅还喜欢在大雪里洗雪花澡呢!该你啥事?”

转过年春天,爷爷让我去给郑大嘴家送还盘子秤,我进屋后,郑大嘴不在家,只见白兰刚换好一身新衣服,美孜孜地正在照镜子,就站在门旁不出声。白兰在镜子里看见我,回头惊叫道:“你啥时进来的?是不是看见我换衣服了?”我老实说:“我就看见你照镜子了。”她接过盘子秤,头一歪:“要是真让你看见了,我就赖上你!”

夏天,在稻田地拔稗草,我分辩不青草和稻苗,跟不上,落在别人后面,白兰就偷偷帮我代拔一行。拔完一块地,英子洋洋得意地说:“我终于超过了快手白兰,拿到第一啦!”白兰淡淡只是一笑。英子哪里知道,白兰比她多拔了一行呢。

铲秋垄时,我喜欢啃嚼甜苞米杆,竟挑拣苞米杆中间的部分啃嚼。白兰便把我丢掉的苞米根部检起来,用牙齿把皮啃掉,递给我说:“苞米杆的根部最甜。”我咬下半截一嚼,果然很甜。她见晓红从地里钻出来,就推我一把:“让她帮你多砍些,带回家里慢慢啃吧。”说着,闪身钻进苞米地,麻利地铲着笼走了。

西南岔小学创办后,外国孙开始安排民办教师时,首选白兰,她主动找爷爷,让给晓红,自己做备用教师。爷爷问她为啥要这样,她毫不掩饰地告诉爷爷:“我愿意和石头哥他们在地里干活。”

西南岔不知何时形成一种送别风俗,大凡有人离开村子,走前挨家挨户请吃饭,走时全村男女老少送行。我接到招工录用通知书后,仅呆了三天,挨家挨户吃饭,是吃不过来的,只吃了三家,其中包括白兰家。白兰妈妈郑大嘴说:“我家小兰他爸爸是公社粮库的工人,他也是吃红粮本的。要是我家小兰也能进城当个工人,我啥都知足了。”白兰就撒娇地对妈妈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西南岔教孩子,陪伴这您。”我闹不情白兰是在说谎话,还是在说真话。

晓红走的时侯,乡亲们象送我一样,在村口的白杨树下送她,回村时白兰问我:“晓红姐还会回来吗?”我说:“离开西南岔的人,你见过有回来的吗?”她说:“要是我就干脆不走。”我惊异地问:“将来要是哪个大城市来招工,如果招到你,你也不走吗?”她说:“有那样的好事,我求之不得,还能不走吗?”我大为不解说:“你说不走,又急着要走,真是前后矛盾。”白兰轻轻一笑说:“这你都不明白?因为我不是晓红!”当晚,我只喝了一小碗大米粥,就脱鞋头朝里枕爷爷的着行李躺在炕上。爷爷刚放下碗筷,白兰就进屋了,她告诉爷爷,生产队牛棚里一头老母牛,刚生下小牛犊就病了,她老叔白永贵让来找爷爷过去看看,该灌啥药。爷爷当过多年饲养员,顶半个兽医。爷爷刚出屋,白兰见我还躺在炕上不动弹,就摇晃我的腿说:“来了客人也不打招呼,还不起来,装睡,真不懂礼貌,快起来!”我翻个身,依然躺着说“你还算客人?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会儿。”白兰笑道:“今天也没干啥活,还说累?起来,别躺出病来,咱们找狗剩打扑克去!”我懒洋洋地坐起来说:“牛都有病了,你也不去帮你叔叔给牛灌药,还有闲心打扑克?”白兰撇撇嘴:“牛病了比人病了好治,我看你这病就难治。”我边穿鞋边说:“我真有点头疼。”白兰摸摸我的头惊叫道,“确实有些热,我来时看见王小狠背着药箱去了周小脚家,我去找来给你打一针。”说着,就要走。我腾地站起来,冲她瞪眼吼道:“你别大惊小怪好不好?我本来就没有病,打哪门子针呢!”白兰不做声了,委屈地站在门旁。我感到自己的举动有些过分了,就笑道:“谢谢你对我的关心!走,咱们找狗剩打扑克去。”白兰也笑了:“我早就知道你怕打针。”

这年上秋挂锄后的,爷爷让我休一天假,把被褥拆洗一下。我把被褥拆过后,就包了一大包,背到松花江边的那快大青石旁去洗,发现白兰正在那里洗衣服,就打一声招呼,把被褥放到大青石另一侧去洗。刚洗了几下,就听白兰喊叫:“石头,快过来!我的衣服被水冲走啦!”我急忙跑过去,见有件花衬衫顺水往下漂,就裤子也没顾上脱,“扑通”跳下水去。花衬衫捞了上来,我的裤子也湿到腰间。白兰在她没洗的衣服里拽出一条裤子扔给我说:“快把湿裤子脱了,我给你洗洗晾上,先换上这条吧。”我一看是她穿的女裤,就说:“你的裤子我咋穿?就这么着吧,一会儿就干了。”白兰笑道:“别不好意思了,穿湿裤子会着凉的。”见我还在犹豫,她笑道,“我的腿不比你的腿短多少,这条裤子我穿还有点长呢。”我只得拎着裤子钻进附近的苞米地。我从苞米地拎着湿裤子出来,白兰正在洗我和爷爷的被褥,她见我穿着她的旁开口的女裤,裤腰绷得紧紧的,扣不上扣子,立时笑得前仰后合,还不时地用脚踢蹬着水。我难为情地一笑,蹲下来洗换下来的裤子,又被她一把夺了:“一边呆着去吧,别挣破了我的裤子。”白兰干活麻利,刚近中午,就把我俩所带的衣服、被褥全部洗干净,晾晒在大青石上。我见自己的裤子已干得差不多了,就拽下来,再次跑进苞米地,换下白兰的裤子,还顺手掰了几棒苞米。白兰又拣了些干树枝,抱到大青石旁的沙滩上点着火,烤吃起苞米来,直到我俩啃苞米啃得满嘴巴黑灰,相互指着笑个不停。

往事历历在目,容不得再继续回想。

远处,终于传来了马达声。客车顺着沙石土路朝村口开了过来。

我开始和乡亲们一一握手告别。当我握住白兰的手时,她竟不顾周围的几十双眼睛窥视,抽泣着哭出了声。

我最后抓住了爷爷那黑枯的大手,看着他那满是皱纹的老脸,一阵心酸,泪水也终于难以抑制地流淌出来。

爷爷不但没有流泪,反而责怪我:“男儿有泪莫轻弹,快擦掉。”

可当我转身迎向客车的时候,爷爷分明又念叨一句:

“常回来看看爷爷!”

我还隐隐听到了白兰也说了句:“常回来看看爷爷!”

爷爷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念叨这句话,到现在已经不下十几遍了,念叨得我一度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狗剩队长通知我去青石镇参加招工体检那天早晨,爷爷就疑惑地对我说:“你们小知青来农村那暂,是**下了指示的。这一阵子,我天天都在听戏匣子,也没听着**有啥新的指示。咋又让你们回城了呢?我有点犯合计,也不知道**知道这事不?”

我自作聪明地解释道:“知识青年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在教育,是**的战略部署。现在分期分批回城,参加祖国的工业建设,也是**的伟大战略部署。**不知道、不批准的事,谁敢办。”

爷爷不服气地说:“那可保不准,*就背着**干了许多坏事!”

我笑爷爷:“您可真会联想,都联想到*身上了。”见爷爷不再做声,我又逗爷爷,“我看你特烦*,可不是因为他要抢班夺权,谋害**。”

爷爷故意问我:“那是为啥?”

我说:“就是是因为当年*的部队围困长春,把大伯他们的国民党军队打败了。可那是战争,战争就是残酷的。”

爷爷说:“那天金高丽说得对,*要是早些听**的话,把部队开到锦州,也许你大伯不会没。”

我怕提到大伯爷爷伤心,便又把话题拉回到参加招工上,就问爷爷:“你希不希望我招工体检合格呢?”

爷爷笑骂到道:“马拉巴子的,这还用说,检查身体没毛病才好。”

可是,从青石镇拿到招工录用通知书那天晚上,我兴致勃勃地跑进家门,把通知书递给爷爷看。爷爷当时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当工人和当农民有啥两样?还不是都靠出力气吃饭!”另一句是:“拿给小白兰看看,听听她有啥意见。”

我就到小学校找到白兰,她却说了很多:“现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你要成为工人阶级一员了,就有条件找晓红去了……”我说:“这样说,你认为我该走?”她说:“我早就说过,我要是晓红就不会走。今天,我还可以说,我要是你也不走。为了爷爷我可以不走,为了你我可以不走。我就不相信她孙晓红能回来找你?可惜,我不是你呀!我的意见有啥用?”我楞楞地看着白兰,她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说话让人琢磨不透,甚至有点讨厌。

昨天晚上,一连几天见不着面的白兰终于来到爷爷家,进屋后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爷爷也一声不吭蹲地坐炕沿上抽烟。我又拿出那张入厂通知书,对爷爷说:“爷爷,我这回可真的要走了。但只要您老人家说一句话,我就把这通知书撕了!”

好半天,爷爷才把烟袋从嘴里挪开说:“外国孙的话是对的,你应该离开这山沟沟,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只是别忘了时常回来看看爷爷,还有你白兰妹妹!”爷爷边说边下了地,“我回东屋了,你俩唠会儿嗑吧!”

我似乎有很多话要对白兰说,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默默无语坐了好半天,白兰终于站起来说:“我也该走了!你再送送我呗?”

我跟着白兰慢慢走出屋,来到院子里,还没出院门,她就突然站住,转过身,倏不及防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抽泣起来。我不知所措,双手抚mo着她的肩膀,想安慰她,嘴里却说:“别哭,别哭!走,我送你回家!”

“我不走!我不回家!我就这样站到天亮!”她的身子在扭动着,她的嘴在底声诉说着,“石头哥,前天我的话不好听,我知道你烦了。可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吗?在你屋里我不敢说,我怕控制不了自己。现在我告诉你,你可一定听我把话说完,别撵我回家!我今年才十八岁,就爱过你一个人。小时侯过家家,你和哓红姐当爸爸妈妈,我心甘情愿地当孩子。可是,自从我俩那次一起在松花江遇险后,我就想,再过家家,我就当你媳妇,让哓红姐姐当孩子。你下乡来西南岔的前,我一连接好几个晚上去接你。你来那天晚上,晓红回家了,我一个人又去村口接你一趟。从你在金沙河帮我被洗衣盆那天起,我就开始喜欢上你。你不知道,看到你和晓红在一起,我又羡慕她又恨她。前年过年打扑克,我总输总贴纸条,也是不想你多贴,故意输给你。去老虎沟伐木的路上,能和你坐在一个爬犁上,离你那么近,我好兴奋哪!可是,去山里遇到野猪时,我看见晓红抱着你的胳膊,心里很酸,真恨不能上前把她的手拉开。我当时还想起了小时候过家家,爷爷说的话,让别当孩子,伴娘娘,我想我应该是伴娘娘的命。晓红上学走了,我真有些喜出望外,可一见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替你难过。我又不想伴娘红娘了,我想当你的新娘。我早就知道你爷爷和我奶奶年轻时好过,我奶奶为了你爷爷才嫁给了我爷爷。我不想学我奶奶,所以我今天晚上来时就下了决心,打算把一个姑娘最真挚的爱给你。你不要认为我轻狂,我一个姑娘家没有邪念,只是为了爱你。我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用丽达给保尔的信中的话说,我还是把我这种念头抹掉了,因为那样你我难以得到幸福。石头哥!你能进城当工人,我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你终于离开了这山沟沟,到大城市里闯天下,难过的是我要见到你有多难呀?如果命运给我和晓红一样的机会,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胜过她,因为我比她更爱你。如果爱和个人的前途任选其一的话,我选择对你的爱……”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情不自禁抱紧她激动地说:“白兰,你是个好姑娘,我不值得你对我这样好!”

白兰抬起头:“石头哥!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明天就要走了,晓红姐曾经悄悄地告诉过我,两年前你就亲过她的脸。你,你能象亲她那样亲我一次吗?”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紧紧地拥抱住白兰那柔软的身子,伏下头,在她的脸上、额头上亲吻着,待我终于吻到她那丰满的嘴唇时,一种异样的感觉使我的心猛地一颤,竟突然想起了晓红。我和晓红相处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象亲吻白兰这样亲吻过她。我也想起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在监中的抑制力驱使我抬起头,抚mo着白兰的头发轻声说:“我也真的很喜欢你,可我还有晓红,我……我送你回家吧!”

白兰也如梦方醒,轻轻地推开我说:“我真该回家了!你别送我,有你刚才对我的爱,有你刚才这句话,我感到知足了!我,我也恨死你了!”说着,又猛地上前搂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肩膀上狠咬了一口,就转身推开院门,捂着脸跑走了……

我要搭乘的客车,终于在老白杨树下停住了,车门也随之打开了。

在我一脚进车门的一刹那,又不舍地转过身之际,我分明看见爷爷身子一颤,险些跌倒,待被白兰扶住后,那老泪也终于流了出来。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爷爷流泪。

记得爷爷第一次流泪是老姑出嫁那天。

那是一个春天,我刚上小学二年级,爸爸妈妈带领我和大哥来西南岔为老姑送行。也是在村口白桦下。妈妈、大哥、还有我,陪同老姑坐在送亲的马车上,从爷爷家的院门前出来,缓缓前行。乡亲们前呼后拥地跟在车旁。当马车来到村口白桦树下,爷爷和乡亲们都停住脚,目送马车继续前行。老姑在车上对爷爷喊了一句:“爹,我走了!”爷爷的眼泪便流了出来。后来据老姑说,大伯最后一次离家回长春时,爷爷流过泪。来福淹死时,爷爷流过泪。奶奶死时,爷爷偷着流过泪,白奶奶死时,爷爷也偷着流过泪。但我只看到爷爷流过两次泪。一次就是是我老姑出嫁那天,再就是这次我离开西南岔进城当工人。

客车终于伴随着马达声,伴随着爷爷的泪水,伴随着我的梦,无情地开动了,送行人群和美丽的山村渐渐远去。大黄狗虎子,还伸舌头跟着客车后面跑着,我在心理默默地喊着:

再见吧,爷爷!

再见吧,乡亲们!

再见吧,我的第二故乡西南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