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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京城·长宁侯府

王道安穿过抄手游廊, 来到建在池水上的书房前。人都说三岁记事, 他却隐隐的还有些一两岁时的记忆。记得有一天太阳很好,他是被父亲给抱进这个书房的,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到书房, 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懂什么叫书房。再大一些, 他是奔跑着进来的,那时候父亲总是笑呵呵的看着他, 而不多说什么。但是等他开了蒙, 就再也不能那么随意。

他一天天大了,来这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而每次来, 却都比上一次更恭敬。而这一次, 是先由小厮通报了,里面有了传唤, 他才走进去:“父亲。”

他进到里屋, 对着正坐在罗汉床前捧卷的男子躬身道,那男子四十几许的年龄,留着一把美髯,面孔清瘦,正是他的父亲王德昌。见他来了, 王德昌放下卷宗:“坐。”

他依言坐了下来,见炉子上的水已经开了,就动手把茶泡了, 先给王德昌送上一杯。王德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你送来的那份东西我已经看了,说说你为何对这个这么看重吧。”

“是。”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王德安也不惊慌,微一思忖,就道,“以孩儿来看,这份规划写的还粗陋简单,但难得的是已经成了体系。从买到卖,由小及大,方方面面均有涉猎。以文化篇为例,说一家店要有自己的特色,从店铺布置,到掌柜及小二均要有这个店的烙印,设立严密的制度,将来就算换掌柜换小二也不怕,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孩儿细思,发现无论京城还是地方,凡是老字号的铺子,竟都或多或少的有这些特色。以咱们家的雨前楼为例,无论是京城还是地方,主打的都是汤汁菜,桌子椅子用的全部都是红楠木的,走的也都是上层路线,在京城,有大伯爹爹叔叔们联络权贵;在地方上有大掌柜们联络乡绅。说起咱们雨前楼,人们的第一印象就是上等,就是好,就是贵;孩儿喜欢崔家的烧饼,他们家的烧饼出名的就是芝麻多,一整面的芝麻,下人买过来,不用告诉我,我看到了也知道是他们家的。”

王德昌点点头:“你现在有什么章程?”

“虽然看了这个,孩儿也欣赏那章家姑娘的才华,但一来她是女子;二来,她也还没做出什么成绩。可巧,他们自己就有个铺子,所以孩儿就想把这铺子盘下来,然后看他们能做到什么程度,若是真能照着规划所写的发展壮大,也不枉我家一番栽培。”

王德昌沉吟了片刻,然后道:“既然此人是你发现的,那这个人就交给你了。”

王道安不敢相信的看着他父亲,王德昌又道:“这盘铺子的钱也由你自己私处,是好是坏,家中都不过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父亲,若是将来……”

“怎么,我们王家还害怕什么吗?”

王道安瞬间明白了,这是他父亲在为他做准备!他是二房的长子不错,到底是庶子。现在在这长平候府,大家都在一起,可早晚有那分家的一天。长平候府的田产、爵位是大房的,可家中的生意又是他们二房在管着,到时候怎么分都为难。而他作为二房的庶长子更是地位尴尬,有他父亲在时还好,若是他父亲不在了……

这个想法很是不敬,可是处在他这个位置,又不得不想。

“你怎么做家里不管,但你要知道,若是动了家里的关系,以后就会有家中的一份。”

王道安心下一凛:“是,孩儿明白。”

王德昌闭上眼没有在说话,就在王道安觉得自己要告退的时候,他又道:“你说那个小姑娘,今年十三?”

“这个……父亲,她好像与大哥及小六都有些关系。”他说着就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一遍,王德昌听了一哂,“这算什么关系?老大不过是顺手人情,现在说不定早把那小姑娘给忘了;至于小六,更是小孩子脾气,也许没忘,可也不会太放在心上,你不用因此有什么顾忌。”

王道安诺诺的听了,王德昌也没太放在心上,一个小姑娘,无权无势无背景,有才华也只能依附男人。

王道安又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别的话,就退了出来。刚开始他还脚步从容,神态平静,而当穿过走廊,来到一处假山旁的时候,他忍不住握紧了双手,这是他的机会!是他的!

“六少爷,现在外面都在传咱们大少爷又打了胜仗呢。”

蓦地,从前面就传来一个声音,他不由得停在了那里。

“外面?你天天在这院子里,哪来的外面?”

“哎呀,六少爷人家就没个嫂子姐姐啦?就不能得点外面的消息了?您这样说……”

说话间,几个人就从那边走了过来,当先一个小丫头提着宫制的琉璃灯,三个明媚少女围着一个穿着猩红大氅束着小金冠的少年,只见那少年眼眸似星,嘴唇似朱,虽是男儿,却越来越有一种女子的娇态,正是长房的嫡长子王道静。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前几年还不显,这个六弟虽长的秀气,可任谁见了也知道是男孩,但自他三年前闹了那次出走后,就被他娘一直拘着。哪怕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行走,也要有三五个丫头跟着,年初就在他房里偷偷的放了人。于是这小六也被养的越来越娇气,越来越没有男儿风范了。

“三公子……三公子!”

走的近了,他的身形显了出来,那几个丫头纷纷向他行礼,王小六也朗声道:“三哥!”

他点点头:“这是去哪儿?”

“刚从老祖宗那里出来,正准备向娘去请安。你们走远点,我要和三哥说话。”

那几个丫头笑嘻嘻的往旁边去了,王小六又上前了一步:“本来今天早上就该找三哥问好,不过被一些事耽搁了,我正说去过娘那边就去看三哥呢。”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王道安开口,他虽然一早就离开了青茗县,但巡视还没有完,直到昨天才算是回来,“我那边也还有几件给你带的东西,正说要给你送过去呢。”

“又让三哥费心了。”王小六嘻嘻一笑,“对了,三哥,我托你那件事……”

“你是说章家那姑娘吧,我已经见了,她挺好的。”

“怎么个挺好法?她说亲了?还是嫁人了?我记得……她应该还不到十四,最多也就是说亲吧,她说给了什么人家,那户人家你见了吗?”

王道安看了他一眼:“她应该还没说亲,不过他们家已开了铺子,生意挺好的,王掌柜那里也有关照。她爹也开了个学馆,名声还不错,以后应该能说个好人家。”

“这样啊……”王小六叹了口气,“那三哥有和她说话吗?”

王道安微一犹豫,点了下头。

“那三哥有说到我吗?”

“这倒没有。”

“她也没提到我?”

“她有给我看你送她的扳指。”

王小六一惊,脸迅速的红了:“我那个、我那个……三哥,她没让你做什么事吧?”

“怎么会?”

王小六放下了心,随即又有些不死心的道:“那她就没有提到过我?一点点都没有?”

王道安看着他:“你想让她提到你什么?”

“也没什么啦,就是……”王小六叹了口气,“这么看来,那小丫头也有点没良心,我们那样的交情,她都不记着我点。不过算了,我也没有怎么记着他。三哥,我先去看娘了,明天再去找你吧。”

王道安点点头,看着他在丫鬟的簇拥下远离。想着他爹的话,不由得叹了口气。小六少年脾气倒不假,却没忘了倩姐,当然,看他这样子也不像是对她有什么念想,估计还是对那段经历印象深刻,连带的,也觉得倩姐与众不同了。若是他以后要对倩姐……想到这里他不由一哂,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小家子气了。倩姐是有才华不假,但难道他就只能把她收到房里,以男女关系束着她?

他知道他爹的想法,女子早晚是要嫁人的,而嫁了人心思就会往夫家靠拢。可那时候他难道不能把她夫家一起收拢了?若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他也不要有什么念想了!

想到这里,他顿生一股豪情,也不再耽搁,大踏步的就向自己的院子走去。这份产业以后是他的了,那真是一时一刻都不能浪费,他早先许给章家的是两万两,这点钱对整个王家当然不算什么,可放到他自己身上,就有些问题了。他的吃穿花用还是在公中的,因一早跟着出来办事,也有点私钱,但不过几千两,让他一时凑够两万的数,还真有些为难。

“难道要当东西吗?”想到屋里那几件值钱他又摇摇头,那些东西都有来历,他今天当了,明天就要被人知道,传出去不知要多难听,“那就要找姨娘了……”

想到自己的生母陈氏,王道安心中一阵难受。陈氏本是自己父亲的通房,容貌清丽,又有着早年的情分,要说日子是应该好过的,谁知主母来了三年无子,下面的通房丫头就都要喝避子汤。三年后这才放开了,他的母亲就生了他,长子,本该荣耀,却成了众人的眼中钉。他小时候不懂,总觉得陈氏活的卑微,现在想来却知,也正是她这种卑微才令他们娘俩在这府里呆了下来。

“不,不能找姨娘,先不说她身边才能有几个钱。就是有,也不能令她担心。”想到这里,王道安又开始想别的路子。

而就在王家的三公子在为筹银子焦头烂额的时候,倩姐却过的很是舒心。

王掌柜不是随便说说的,人一回来,就开始了针对李家的行动。李家作为老牌乡绅,家里目前还有当官的,要想让他们伤筋动骨还有些难度,但要想让他们难受却太容易了——李家本身就经营着一家粮食行,一家客栈。

在商言商,王掌柜要往他们家身上栽赃罪名,动摇根本那是不容易,但联合其他商户一起挤兑他们家却是信手拈来。不到半个月,李家就难受了。

他们和其他家族一样,靠子弟出仕维持家族体面;靠田产作为家族生计。但活动的现银,七大姑子八大姨的穿衣打扮还是靠铺子的出产,王掌柜一下捏住这点,他们顿时觉得艰难了起来。

李家家主也去拜访了王掌柜,后者话说的客气,却丝毫不认账,听出李家家主的话音,还做惊奇状:“和李家作对?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在青茗县这一亩三分地上,就连知县不也要卖你们家的面子吗?铺子里的事?哎哟,李员外啊。我们不经营粮行啊,这我不懂,真不懂!不过李员外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一定帮你打听打听!”

这话说的碰碰响,李员外的鼻子都要气歪了,勉强维持住风度告辞,回到家就大发雷霆,连老婆带侄子全都骂了一遍,全家上下,大气都不敢出。

其实不过半个月,王掌柜也不是拼死对付他们,只是局势太令人憋屈。这就像一个人,家里有着上百万的资产,每月本还有两万块的进账,突然间就少了三分之二。虽然短时间这人还能维持着生活不变,但看着那日益减少的收入,总是抓心难受,关键的是,不知道怎么挽回。

“难道真的要请那位姑奶奶吗?”对那位姑奶奶的能量他还是有信心的,可他也知道能少用还是少用的好。这位姑奶奶在他们家,是给他们家体面,给他们家富贵,可不是让他们家予取予求的。

这些事,王掌柜也没有瞒倩姐,通过王夫人的嘴都传到了她耳里,听的倩姐大是解气。而另一方面,她的池塘也终于挖好了。她去看了,挖的方方正正,很是规矩。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既不能洒鱼苗,也不能种藕,只有等到初春的时候才可以做。不过地里她那地也不是荒着,早就种上了冬小麦。

对这些倩姐不太懂,她买的时候见地上没东西,还想着要过了春再播种,谁知道人家早种上了冬小麦。等于老三过来说要准备小麦过冬她才知道,她地上还种的有东西。而于老三这段日子不仅带着人挖池塘了,还带着人照顾小麦了。

“今年天干,要是雪下的不好,明年返青的时候还要多费些气力。两块地又隔的远,说不定就还要租两头牛。”于老三在那里掰着手指头说,倩姐听的冷汗连连,她总觉得自己有经验,虽然她不知道怎么做,总是知道事务的发展,这就像科学实验,如果你知道哪条路子对,哪怕你并不知道要做多少次实验,可总能少绕弯路。可现在她知道了,她想的太简单了!

她想着养鱼养虾没有错,她想着科学种田也没错,可她根本就不知道这田怎么种!事实上要不是于老三说,她甚至都不知道这大留朝已经有冬小麦了!怪不得她总觉得这里比中国古代要富庶些,原来人家不仅有红薯了,还能一年两熟了!

她心中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暗暗的套于老三的话,然后就知道这冬小麦是原本主家种的。这也是规矩,不管卖不卖地,什么时候卖,该在地里种的东西不能拉下,否则耽误了农时,自己的损失也就罢了,到时候衙门里都有话说——民以食为天,此时种地是整个朝廷的重中之重。

当然,种上了东西,以后算谁的也是问题,不过那除了协商,就要看时间。假设这地是八月份卖的,那不用说,地上的东西都是原主家的,等人家把东西收了,弄干净了,新主家才能接受。而他们的这两块都是九月买的,种子都才种下,那原主人也不好再讲究其他了,毕竟只是播个种,虽然也是辛苦,可在价钱里也带出来了。

虽然闹了个大乌龙,但想到自家地里也有产出了,倩姐也还是有一种踏实种田的快感,给柳氏说了,柳氏一边笑,一边戳她的头:“看你说的信誓旦旦,我还以为你多能呢,原来你连地里有东西也不知道。我看你那地啊……”

“哎呀娘,人家会学的啦。何况我不懂,于老三懂就行了。”倩姐撒着娇,柳氏一笑,不过是一二百两银子,她现在也不怎么放在眼里,“说到于老三,五妞怎么样,她也快生了吧。她虽怀过几次,到底是第一次生,还是把她接到县里吧。”

“嗯,我已经给于老三说了,现在就看王家愿不愿意让她回娘家生,若不行,咱们就先租个院子给她住。”

柳氏点点头:“她也不容易,这一胎可要让她顺顺当当的,生了这一个,以后也就容易了。”

两人正说着话,小桃红就过来说,柳二姐家的慧姐来了。听到这话,柳氏母女都是一愣,柳氏道:“只有她一个?”

“是,只有姑娘一个。”

母女俩面面相觑,连忙迎了上去,果然就见慧姐穿了件石榴红的杭缎褙子,外面罩了一件白头毛镶边的琥珀黄斗篷在尤妈子的引导下向这边走来。倩姐快步走上去,拉着她的手:“姐姐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

“看姐姐说的哪里话?”

正说着,柳氏也走了过来,慧姐连忙向她行礼,柳氏一把拉住她:“好孩子,快别这样,你娘呢?”

“娘在家中,今天是我一个人前来的。”

“你一个人,可是有什么事?”这种独自去到亲戚家中拜访的事,倩姐做来太平常了,慧姐……那却是从未有过的。

慧姐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来看看三姨妹妹,顺带说说话。”

见她神色欢庆,没有丝毫勉强,再听她这么说,柳氏也放了心,一边和她说着话,一边就让倩姐将她带到自己屋里。倩姐拉着她的手往自己的小跨院带,来到前面,慧姐停了一下,四处看看:“妹妹这里还没有起名字吗?”

“啊?”

“说起来妹妹也是有了自己的院子,怎么不起一个名字呢?”

倩姐看了她一眼,歪歪头:“姐姐……我怎么觉得你今日有些怪?”

“怎么怪?”

“唔,反正就是和往日不同了。”

慧姐一笑:“不过是让你起个名字就不一样了,那一会儿,更不知你要怎么说我呢。”

说着,就进了院子,那边小桃红得了叮嘱,已端来了热水,又拿出了桂花糖小方酥。屋里热气腾腾,两人盘坐在贵妃榻上,喝着茶吃着点心,慧姐叹道:“每次过来,我都要感叹妹妹你真会享受。”

“这值当什么,姐姐想的话天天都可以。好了,现在已没有别人了,姐姐可要对我说实话了,你过来,到底有什么事?”

“我要去一趟江南,想要妹妹陪我一起去。”

“什么?”倩姐瞪大了眼,嘴里的茶都差一点喷出去。

“我师父……哦,也就是李先生说,刺绣,还是看江南。她准备带我过去多学多看,有机会的话,也把我的绣品推出去。”

倩姐愣在了那里,看着慧姐如同史前动物,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长长的吐一口气:“二姨知道吗?”

“娘自然是知道的?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娘现在已经不管我这些了,她说我既有这个缘分,那就不是过去的路能束着的,她只希望我以后不要后悔才好。不怕妹妹笑话,娘才这么说的时候,我也吃了一惊,考虑了好久。最后,我还是觉得我想跟师父走。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但我知道,我要是不答应的话,现在就会后悔。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日日坐在家中,看日出日落了。”

倩姐默然,慧姐喝了杯茶又道:“不过我还是胆小的,所以就过来问问妹妹,愿不愿同我一起走。师父说,这次过去,短则半年,长了可能要一年,一路上多的是好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