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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94章(一更)

因阮家出的这桩事乃是家丑, 所以次日阿俏与阮清瑶匆匆离开惠山,其中的缘由并未与旁人细说。

周逸云对阮清瑶不肯继续陪她散心的事实十分不满, 加上厌恶阿俏,索性在惠山留下来照顾兄长养伤。阮清瑶向她辞行, 周逸云只呛回一句:“你反正对什么人都不上心,我又算个什么?”

阮清瑶心想,她费了这么多功夫陪朋友散心,倒头来反倒落这些个牢骚,心头也窝着一团火,当下就催着阿俏赶快走。

阿俏却多少有些不舍,她在惠山生活了这么久, 乍一离开, 心里颇有些难过,一步一回头,与相处了多时的西林馆众人和小范师傅他们挥手道别。没走多远,阿俏偶一回头, 突然发现周牧云远远地立在高处, 抱着双臂,望着自己。

昨天周牧云受了些伤,此刻他头上胳膊上兀自缚着绷带,看上去多少有些狼狈,不过行动无碍罢了。这人远远地立在一处土丘上,抱着双臂,板着脸, 只管望着阿俏。

阿俏瞥他一眼,只见这人眉宇之间恼意已去,所余大多是惆怅。阿俏便猜是邓教授夫妇已经寻到他,将前情后果都说过了。

想到这里,阿俏便干脆大方地伸出手,冲周牧云扬了扬,然后潇洒地一扭头走人。

周牧云则始终黑着一张脸,见到阿俏别过身子,再也不去看他,这才偷偷地抬起手,稍许摆了摆,算是向她告别,也算是为自己这一段少年时波澜起伏的情感画上一个句点。

阿俏猜得没错。昨天邓教授夫妇一起找了周牧云,将他们夫妇事先向阿俏提了那“不情之请”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邓太太也特地替阿俏解释了,说她确实是无心,也从无践踏周牧云感情的意思,当日那般顺着他的话说也不过是为了周牧云着想,愿他即便在危机一刻,也能保留一线希望;而后来把话挑明,也是不愿他心存误会,在她身上空耗情感。

周牧云的心情自此更加沉重。如此一来,阿俏什么都不欠他的,他反倒欠了阿俏一份人情,一个误会。

数日之后,沈谦再度造访惠山,与吴校长一番长谈之后,又私下里见了周牧云,将孟景良之事从头至尾给周牧云解释了一番。

周牧云万万没想到,向小刚牺牲,而他遭遇生死大险,竟然都是拜这位昔日“好友”所赐,震惊之余,只听沈谦柔和地说:

“我适才与吴校长商议,孟景良的事,暂时不打算透露给学校师生知道。毕竟影响实在不好。孟景良逾期不归,我们对外只会说,他在老家有事耽搁了。但你是当事人,我还是希望你能知道前因后果。”

周牧云出了半天神,这才哑着嗓子开口:“景良……景良他,他……”

沈谦点点头:“世间诱惑颇多,稍一把持不定便会走上歧路。老周,你我只有时时保持自己的初心,才能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周牧云肃然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沈谦见周牧云始终情绪不高,忍不住哈哈一笑,说:“我刚到此,他们就一五一十地将关于你的那桩闲话都告诉我了。我可没想到,‘黎明沙龙’里一向最为潇洒、自诩浪漫的周牧云,你……你也有今天!”

周牧云听见沈谦嘲他,忍不住便脸色发黑,伸出那只没受伤的胳膊,重重往桌面上一捶,说:“你笑吧,尽管笑,最好什么时候老天开眼,叫你也尝尝这被人拒绝的滋味。”

沈谦笑而不语,只管上下打量这名损友。

却只听周牧云低下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士安,若换了是你,你是否也会像我这般,这般没用?”

沈谦听见老友这样问,笑得更加欢畅,言语里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老周,我想,你可能还不是太了解这位阮姑娘的性格脾气。若换了作我,我自然会尊重她的想法,她爱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她爱听什么样的话,就讲什么话给她听……”

周牧云闻言默然不语,或许他从一开头就错了,从认识她的那天起,他就事事与她对着干,话和她反着说,若是换了做沈谦这样温柔和煦的态度,她是不是会更容易接受他,也会对他有那么一点儿心动呢?

一时间,周牧云不由得记起那天,在徐公馆外见到沈谦与阿俏亲密相处,还有那个除夕夜,沈谦从自己面前将阿俏“劫走”,滑入舞池的情形。

他正遐想,只听沈谦续道:“……当然了,只有一件事除外。”

说到这里,沈谦起身向周牧云告辞,嘱托他好生休养,万事保重。待走到门口,沈谦才回头,冲周牧云温和一笑,“若她想要离开我,我则必定不许。”

沈谦这话虽是笑语,可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言语里能听得出绝对的自信。

周牧云闻言心头一震,没来由地就涌上一阵绞痛他错了,对阿俏这个人,由头至尾,他每一件事……都做错了。

阿俏自然不知飞行学校里发生的这些事儿。她与阮清瑶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天午后,姐妹两人一起回到了省城阮家大院里。

阮家姐妹到阮府的时间正好是下午,阮家事先收到了电报,此刻闻讯出来迎接二小姐与三小姐的人不少,甚至大厨房里,从高师傅以下,到新来的帮厨伙计,全都涌出来围观这位离家已有两年之久的三小姐。

二太太宁淑自然也不例外。她一面指挥家里人帮两位小姐提行李归置箱笼,一面上前,朝阮清瑶点了点头,然后拉着阿俏的手,低声说:“回来就好,阿俏,你回来就好。”

阿俏凝神打量宁淑。将近一年未见,阿俏诧异地发现,宁淑今日在家,竟然也化了妆。即便如此,脂粉也没能将她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全盘掩住,这位阮家当家的主妇面孔上显出深深的疲态。

“你父亲还在市府,没有下班。老爷子在书房里,之前留过话,说是你回来以后去见他一见。”

阿俏点点头,回头瞅瞅阮清瑶。

阮清瑶面对宁淑十分尴尬,开口叫了一声“妈”,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宁淑却十分大度:“瑶瑶路上辛苦了,早点去休息。你……家里拨了小禾来帮你做些杂事,那孩子年纪不大,恐怕你还要费心教一教才行。”

阮清瑶听了这话赶紧脚底抹油:“行,那我先去指点指点那个小禾去。”

她本来的贴身丫鬟小玉,撬了继母的墙角,当上了家里的姨娘。此刻面对全家的佣人,阮清瑶脸上根本挂不住,干脆找个由头溜走。

一时聚在正厅里的阮家人全散了。阿俏则先去见阮老爷子。

阮老爷子阮正源此刻正在书房里习字,阿俏待他一撇一捺地写完,才开口叫了一声。

“阿俏,回来啦!”见到阿俏,老爷子脸上显出几分喜意。

“爷爷!”阿俏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记起当初从这间书房里出去的时候,阮老爷子曾经提过阮家的事,说他已经将阮家生意的干股分作十份,阮清瑶一份,老爷子自己、父亲阮茂学、母亲宁淑手里各有三份,其中阮茂学与宁淑各自代阿俏和阮浩宇姐弟两个代持了一份。

而老爷子也信誓旦旦地说过:他会选择家中最有资格继承阮家菜的人,将手里的三成干股转交出去。

难道老爷子已经拿定主意了?

岂料阮正源直起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阿俏,点点头说:“是出落得更好了,颇有些大姑娘的样子了。”

他搁下手中的笔:“刚到家,且别先急着行动,将家里的情形全摸清楚了再动也不迟。”

阮正源话语里似乎有所指,听着像是在说阮家大厨房的事儿,可是阿俏一细想,眉头便紧紧地拧起来。

祖父的话里,难道暗中指着常小玉?

阿俏听了这话,谢过祖父,缓缓退出去,依稀见到阮正源若无其事,拾起手中的笔,继续去写他那张条幅。

听了祖父的劝,阿俏决定暂时先按兵不动,先观察一下家里的情形。

大厨房里情形依旧,大厨高升荣依旧掌勺,烹制阮家每晚三席的家宴席面。可是从他掌勺的过程来看,大师傅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切配与颠勺这样的重活儿全部要交给二厨来做。好在两个二厨都很敬重高升荣,灶上一概都听高升荣的吩咐,而高升荣在厨下多年的经验也发挥作用,稳住了阮家席面的质量。

高升荣见到阿俏,恭敬地表示想请阿俏露一手。阿俏却只笑着摇手说:“不急!”又说:“高师傅才是家里的大厨,我怎么好意思越俎代庖?”

高升荣见她不肯,又想着阿俏这才刚到家,只能作罢。

阿俏则去见宁淑,见宁淑正缩在“与归堂”的一角,手中捧着厚厚一沓的账簿,却抬头望着窗外小院里的景致在发呆。

“娘!”

阿俏唤了一声。

宁淑一下子醒过神来,强笑道:“阿俏!”

“家里的事……我听说了。”阿俏放低了声音,她知道谈论父母之间的事情很是不妥,可是她却又不得不来看看宁淑,了解一下她的态度。

“你已经知道了啊!”宁淑说话时带上了一点鼻音,“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快一下子就回来了。其实阿俏,你也不必担心,这种事……高门大院里,多了去了。男人么,都是这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爹就这事儿向我道了歉,已经这样了,我们也是正经人家,事情既然闹开,我们毕竟也不能做得太下作……”

阿俏以前曾经恼过宁淑,将她扔在娘家一扔就是十五年。可毕竟血缘在那里,此刻见到宁淑望着窗外,微红了眼圈,阿俏的心里到底是难受的,轻轻去握了宁淑的手,柔声安慰:“娘,您别难过了。”

上辈子她那个渣爹也是这样,娶了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姜曼容做姨太太。这辈子,阿俏没让姜曼容得逞进阮家的门,却依旧防不住阮茂学喜新厌旧。

而阿俏现在冷眼旁观,却觉得这辈子的事儿,可不仅仅是换了个人这么简单。

上辈子阮茂学纳姜曼容做姨太太,宁淑像是如梦初醒,曾与阮茂学大吵大闹一场,最终两人的婚姻无法再维系,宁淑干脆地与阮茂学决裂离家,两人直接闹崩了。这其中固然有姜曼容暗中挑拨的缘故,可阿俏也知道,宁淑一直为阮茂学全心全意地付出,付出的太多,梦醒过来的时候也痛得特别惨烈。

而阮茂学当时也很干脆地直接让宁淑离开,不曾像这辈子这样地道歉安抚。

这差别的背后,自然是因为宁淑现在执掌着阮家的生意。上辈子姜曼容搭上阮茂学的时候,已经将阮家的家业摸了个清楚。再加上她本就是个手艺出众、头脑又精明的厨娘,打理起阮家的生意来毫不含糊,各方面都不在宁淑之下。阮茂学得了这位能干又美貌的姨太太执掌家业,自然将宁淑抛在脑后。

这辈子却不一样。

常小玉好吃懒做,又是一直在阮家长大的,旁人对她知根知底,晓得此人除了年轻长得还成之外,一无所长。阮茂学不全是个蠢人,就算是要纳小,也不肯为了常小玉这样的丫头而放弃妻子宁淑。所以事发之后他向宁淑低了头,百般安抚,想要以后妻妾双全,坐享齐人之福。

可是阿俏却明白母亲,晓得这一回阮茂学的所作所为其实更伤宁淑的心。试想,常小玉就是这样一个平庸至极的年轻女子,阮茂学竟也肯纳了她。而宁淑是个感情至上的人,对阮茂学寄托了全部爱意,要不当初也不可能答应了阮家那么多苛刻的条件而嫁给了阮茂学这样一个鳏夫。这样巨大的落差,这样尴尬的境地,这样不平而无法申诉的心境……这一切令宁淑百转千回,却始终无法爆发。

好天真的娘啊!阿俏心想。

软刀子杀人,一样能叫人往死里疼,而且是慢慢地疼,疼很久。

宁淑伸手,用手背拭了泪,回头望着阿俏:“阿俏,你祖父说过的,家和万事兴。我知道你赶回家来是为了娘着想,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我瞅那常……常姨娘是个年轻不懂事的,你为了你爹的面子,和家里的和气,不要轻易与她置气,不值当。”

阿俏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答应,只是低声问:“娘,往后,您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得太过冷静,宁淑抬起眼,有点诧异地望了望阿俏,见到阿俏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神,终于努力镇定了情绪,小声说:“由这件事,娘到底是将这家里的人心都看清了些。无论如何,娘都要先为你和你弟弟考虑,娘以后……就只有你们两人了。”

阿俏稍许安慰宁淑两句,从“与归堂”出来,回到花厅。

“快点儿,高师傅,我要一碗虾仁爆鱼面,里面要加鲍汁!”花厅里响着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阿俏走进花厅,只见花厅里没旁人,甚至连阮茂学这时候还没有回来呢!只有常小玉一个人,趾高气扬地坐在阮家人平时自己吃饭用的圆桌上。见到阿俏,这常小玉得意地瞟了一眼她,故意粗着声音说:“哟,这是三小姐回来了啊!对了,告诉你,你以后不能再唤我‘小玉’,得称呼我一声‘常姨娘’了!”

阿俏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常小玉继续装:

“三小姐,来,叫一声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