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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相抵(三)

徐阶知道他这话是在讥讽自己只手遮天,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徐阶也不同他计较,只是道:“那肃卿这奏疏里写的是什么,可否告知?”

“自然是让元辅满意的东西。”

徐阶再想追问,高拱却一句也不答,只叮嘱陈洪一定要亲自交到皇上手中,然后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高拱素来傲慢无礼,这些众人平日都看在眼里,只是这么当众不回首辅的话,让首辅失了颜面这倒是第一次,着实让人觉得过分。虽都不言,但心里却都对他的行为颇为不满。

徐阶虽觉得有些尴尬,又有些失颜面,但却也不同他计较,事实上也已习以为常。

好在冯保这时开口,才缓解了他的尴尬:“元辅,既然高阁老有东西要陈公公呈奏,那我一个人也不便留在这里,也一并回内宫了。”

徐阶点了点头:“还请冯公公如实呈奏。”

“元辅放心。”冯保虽如此回答,但今日这里的事,是否要告诉皇上,又要怎么说,他回去可要好好想想。且先回宫,也好能看看高拱给皇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那便有劳冯公公了。”

“元辅客气。”

冯保朝着他一拜,便要和陈洪一并离开。然而却又被徐阶叫住:“还有一事要请问公公,今日的奏疏可曾送到司礼监了吗?”

冯保如实回答:“我与陈公公来时便已经送到。”

徐阶这么一听才终于松了口气,今日内阁虽然这么闹了一场,但好在是没耽搁正事的。也不枉他一回来就忙安排奏疏的事,即便高拱的话说得再难听,也没先同他计较。

冯保这次又等了一下,确定首辅没什么话再吩咐,这才又再度告退。

他也见着了刚才内阁的场面,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原本还担心今日的奏疏是否能按时呈递上来,却不想一点也没有耽搁。这倒让他心里不禁对徐阶叹服,心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不耽误大事,难怪可以历经两朝连任首辅之职。若说顾全大局,高拱就是再修十世也比不上一个徐阶。想到此他不禁在心底冷哼一声,今日的事也是自己的疏忽,竟然就这么轻信了那帮言官,所以还是先不要让首辅知道是自己先安排的好,否则自己也不便解释。不过既然高拱这么不通情理,那自己也可找机会抓住这一点,好好的做一做文章。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陈洪身上。刚才从内阁出来,陈洪就一直怀揣着高拱的那封奏疏,像捂着个宝贝一样,生怕一见光就化了。

这时见冯保忽然望向自己,陈洪顿时紧张起来,捂着奏疏的双手顿时又紧了几分:“你做什么?”

冯保一笑,言语中有讥讽:“怕什么?只是看着陈公公这么走,替陈公公觉得累罢了。”

“冯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奏疏可是高阁老亲自交付的,我若不看紧点,要是让别有用心的看了去,那我可没法跟高阁老交待了。”

冯保闻言又一笑,丝毫没有动怒的样子:“陈公公说的那个别有用心的人不就是我吗?”

“这话可是冯公公自己说的。”

“我也不是傻子,这里除了我和陈公公还会有谁?”

“谁心里有鬼谁自己清楚。”

冯保依旧保持着微笑,看着陈洪,忽然凑近道:“陈公公当真是不识好人心,我本想着给陈公公提个醒,省得陈公公回头莫名得罪了皇上,还要替别人被这黑锅。”

陈洪闻言眉头一紧,下意识的向旁走了一步,与他保持着距离:“你什么意思?”

“陈公公既觉得我别有用心,那我又何需多言?”

陈洪不说话了,冯保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他一路上不时用余光瞥见陈洪的脸色,果然见他微皱着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冯保心中暗笑,看样子是自己刚才的话有用了。

不过陈洪也耐得住性子,即便心中猜测忐忑不断,但却也没再开口多问什么。

然而即便他不问,有些话到了时候冯保也还是会说的。就在二人就要到乾清宫之前,冯保忽然又叫住了他,道:“陈公公,这封奏疏是否应该先拿回司礼监,交给李爷先过目。陈公公身份与我无异,是否让李爷去呈递更为合适一些?”

其实原本让李芳去呈递也好,李芳不是任何一方的人,何况他又是司礼监掌印。只是陈洪却觉得冯保诡计多端,此刻提出让李芳去,也不知是要搞什么鬼,他既猜不透,还是不要轻易依行才是。否则既是坏了高阁老的大事,又是毁了自身的前程。于是道:“高阁老既吩咐我亲自代为呈递给皇上,恐怕交由李爷插手也不合适。我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高阁老的吩咐,我若擅自做主恐怕也没法交差。至于李爷那里,我一会儿自会去陈情。或者,可劳烦冯公公代为陈情。”

他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冯保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就是害怕自己在李芳面前挑拨,索性说出这话来试探。不过这倒并非他本意,他之所以提了提司礼监,也是为了引出后面的话,于是一笑道:“这我可不敢当,有些话还是请陈公公自己去做,这人心隔肚皮,别人是什么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像有些东西,还是自己来亲送的好。”冯保说完,目光有意无意的瞥在陈洪胸前的奏疏上。

陈洪一转身子,挡住了他的目光,眉头紧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公公现下可要听我说了?”

陈洪停下了脚步,望着冯保,只见他也跟着停下,心想不过就几句话而已,自己听听也无妨,于是道:“还请冯公公赐教。”

“赐教不敢。陈公公与高阁老私交甚密,高阁老的性子陈公公是最熟悉不过的。只是今日这奏疏,高阁老本该自己上的,为何要借陈公公之手?”

陈洪正色回答:“高阁老今日既见过皇上,想来也是不便这么快又入内宫。”

然而冯保却摇头:“陈公公刚才也看到了,高阁老脾气一上来,首辅都敢顶撞,又何惧再入内宫一趟?”

陈洪沉默一下,没过多久,索性直接问冯保:“冯公公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不妨直言给我个明白。”

冯保也不想给他多绕弯子,道:“高阁老恩怨分明、行事果敢,皇上今日本因言官上疏动怒,你我今日虽没亲耳听着,但也只皇上素来性子温和,若真动怒也定是被气得不轻。”他说到此忍不住指着陈洪怀里的奏疏:“这封奏疏既是高阁老写的,那高阁老也定清楚这奏疏是否会再触怒皇上。所以高阁老是否也同样清楚,陈公公会不会让皇上息怒,这点我倒要向陈公公讨教了。”他话至于此,但见陈洪脸色一变,心知他是明白了,因此也不再多言,只等他好好体会。

陈洪知冯保此言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他的话自己却又不敢全信,害怕其中有什么预谋。毕竟他可不觉得冯保会真的好心来提点自己,想了想也不禁试探着问道:“多谢冯公公提醒,只是不知冯公公以为我当如何?”

“凡是自然是要知情才放心,同样,只有自己看过的东西才能真正放心。”冯保说到此,见陈洪脸上有一丝警觉,忙又道,“不过陈公公放心,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若陈公公真的看了,我也不会向外透露出一句。”

陈洪刚以为冯保是为了看高阁老的奏疏才说这一番话来的,不过听冯保这话的意思,似乎是不打算看,这倒让他有些摸不透了。

其实冯保也不是不想看,只是他很清楚,若自己就这么明着让陈洪给自己看,陈洪也定是不肯的。只要陈洪看了,从他的神色自己便也可以判断出几分来。虽也还是无法知道内容,但也好过现在这样全然不知情的好。

只是陈洪依旧犹豫:“如此恐怕不妥。”

“陈公公这么说便是信不过我了,不如我站开一些,这样陈公公就不怕我再偷看。”说完还不等陈洪回答,便向旁退开三步,与陈洪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陈洪沉默了一下,低头望向手中的奏疏,险些要打开,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妥,因此就停手了:“不行,我还是不能看。”

冯保见他如此胆小,心中也颇为不屑,但也不便明言,走了过来:“陈公公就不怕触怒皇上了吗?”

陈洪如何会不怕,虽然以高拱为靠山,但皇上何尝不是他真正的依附。不过他转念一想,高阁老既有此吩咐,想来也是定不会害他的,即便是利用,他不是还要指望自己来对付冯保吗?徐阶身旁已有了冯保,这个时候高拱断不会自断手足。想到此他也就宽心了许多,正了正神色,对冯保道:“多谢冯公公关心,只是我虽只是个不中用的奴婢,但还是清楚,有些大事还是不要比主子先知道的好。”

果然他这话一落,便见冯保脸上有不悦。心道还好没中了他的诡计,虽不知他究竟是在盘算着什么,但他要自己看自己就偏不看,看他如何得逞。

想到此陈洪也不再耽搁:“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要把东西送到乾清宫,冯公公也要跟着去面圣吗?”

他这话显然是试探,却让冯保顿时陷入了犹豫。不去,是没法第一时间知道高拱这奏疏中的内容的,陈洪是不可能告诉他的,即便说了那也一定不是实话。只是若去,万一皇上真的动怒,牵连到自身不就得不偿失吗?他刚才那话虽是为了激陈洪先偷看了这奏疏,但其实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不能轻易去冒这个险,于是道:“高阁老既是让陈公公去的,我自然就不跟着了。”

他说这话陈洪也不觉得意外,只是一点头:“如此我就先行一步了。”说完便朝着乾清宫方向而去,根本不再看冯保一眼。

冯保也不跟着,看着陈洪走了十来步的样子,觉得自己就这么站在这儿也不行,想了想还是先回司礼监了。陈洪不在,有些话他也好和李芳单独说。

冯保回去时李芳正在看今日的奏疏,他虽有些赶时间,但也看得仔细。伏在案上,用右手食指快速从字里行间划过,目光也跟着移动,生怕看漏了关键之处,一会儿皇上问起自己一问三不知。

冯保见状也不便打扰,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

不过没过多久,李芳一抬头便看见了他,脸上有些许的惊讶:“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又环顾四周一眼,没看见陈洪,不禁又问:“陈洪呢?”

冯保如实回答:“高阁老有一封奏疏要呈递给皇上,托陈公公代为转呈。”

“奏疏?什么奏疏?”

冯保摇头:“高阁老并未提及内容,陈公公也没有先拆开来看。”

李芳闻言皱眉,放下笔,先问了冯保内阁的情况。

冯保将自己看到听到的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给李芳听,李芳听后眉头皱得更紧了。皇上刚才召见徐阶、高拱他是在殿里的,所以里面的情况他也再清楚不过了。高拱本是赞同将那些联合交章上疏的言官一并处置了,还好有首辅相劝,虽然李芳也清楚,高拱表面上是好不容易答应了,心里头未必是真的肯。不过他既是在皇上面前答应的,想来总不至于欺君吧。

原本李芳是不担心这个的,可听冯保将内阁的事说了一遍,他忽又开始细细琢磨高拱答应皇上的话来,顿时意识到其中的差异。恰好这时,冯保又开始询问今日皇上见徐阶和高拱究竟说了什么话。

李芳也是看着陈洪,为了不引人耳目,并没有遣走周围的人,而是像刚才一样,小声将今日皇上召见的事说了一遍。

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和冯保原先料想的一样。只是当他听到高拱答应皇上的话时,也顿时察觉出其中的玄妙。而这时又听李芳道:“我本以为高阁老既答应了皇上,就不会再生出事端来,却不想回内阁竟会闹成这样。现在想来,他当初的确只答应不将这次联合上疏的言官全部罢免,并没有说不能部分罢免,就更不用说降职调离了。”

冯保点头,这点他倒不怀疑,高拱再如何,当着皇上的面儿说的话,又如何敢这么快就不认。只是他不禁担心道:“就是不知道这奏疏里写得究竟是什么。”

李芳也同样担心:“但愿不是什么触怒皇上的话才好。”

冯保摇了摇头:“我想不会,高阁老深得皇上信赖,他也犯不着拿皇上的厚待来冒险。”

李芳沉默了一下,冯保说得倒是实话,可他却总觉得有些心有不安。想了想道:“不如你替我先去乾清宫看看,若皇上真的动怒,你便立刻派人来通知我。”他说完便低头望了一眼案上堆积的奏疏,也是在告诉冯保,自己让他去自己也不是闲着。

然而冯保却果断回绝:“李爷,如此怕有不妥。”

“怎么不妥?”

“且不说我去皇上是否肯见我,光在乾清宫外面可打探不了什么。何况……”他有意将声音拖长,停顿了一下,“我也不怕和李爷说句心里话,这个时候情况尚且不明,李爷和我都不要赶着往刀刃上去撞。且让陈洪先去探探,无论如何今日乾清宫那边自会有个交待,是罢是罚,皇上自会有旨意,我们只耐心等着便是。”

李芳闻言沉默一下,终点了点头。冯保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也着实是在为自己着想。平日里在司礼监,陈洪话不多,表面上虽对他恭敬,但背地里却也不知道心思,倒不如冯保与他要亲近一些。所以李芳心里暗地里是向着冯保的,不过他虽不喜欢陈洪,却也不至于相害,只是这次陈洪安然与否,的确和他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只是这一次,陈洪却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回来的早许多。他回来时李芳才又多看了五本奏疏,冯保也正帮着李芳整理看过的奏疏。

陈洪一回来,二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中的事,朝他望了过去。

陈洪是望着李芳走过来的,他手中拿着一本奏疏,冯保认得那便是刚才高拱交与他的那本。

李芳还不知情,只是眼看着陈洪走进时道了一句:“陈公公回来了。”

然而陈洪却并不多话,而是先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他。李芳接过,这才听陈洪道:“李爷,皇上让您先看看这个。”

李芳并不知是高拱的奏疏,但听是皇上吩咐的,便依言打开来看,等认出是高拱的字迹时,便不由自主的转头望了冯保一眼。

冯保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有陈洪在场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道:“李爷,既是皇上的吩咐,李爷还是先看吧。”

李芳这才回过头,目光又落在了奏疏上。原本看之前他还提心吊胆,生怕高拱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激怒了皇上,不过看完之后他反倒吃了一惊,高拱这封奏疏并不是驳斥今日言官的,更与徐阶无关,而是自行乞休。上面道:“去岁,胡应嘉劾臣不肯直赞,意欲杀臣。彼时即欲乞休,以先帝不豫不敢自明。及皇上初登大宝,典礼方殷,又不可言去。今殴阳一敬又踵应嘉之说,易口而谈以求必胜。夫阁臣重臣也,乃因攻击他人,辄相连引。臣亦志士也,乃皆漫无指据而徒加诋诬,臣何能靦颜就列?况今党比成风,纪纲溃乱,使圣主孤立于上而无有为收拾之者,有识之士畏惧而愿去者,多不直臣也。”

李芳看过后一时间也有些说不出话来,不禁望向冯保,见他神色询问,便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他。

冯保接过时余光一直瞥着陈洪的,见他并没有阻止,看来这奏疏自己也看得。于是也不客气,接过便直接看了起来。只是他看过之后心头一惊,也是同李芳一样的反应。

高拱在这奏疏中痛斥朋党,指名胡应嘉与欧阳一敬等诸多言官联手,不顾礼仪尊卑抨击朝廷重臣,还将皇上置于孤立,实非人臣之道。

这些话冯保李芳陈洪都明白,只是若换做是其他人,恐怕也不会这么在皇上面前直言。

也只有高拱了。冯保心想,但见李芳神色,也知他定是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

还是陈洪先开口,见他二人都已看完:“皇上让我拿回司礼监,让我们三人一起商量商量再去回话。”

“皇上怎么说?”李芳不禁追问。

然而陈洪摇头:“皇上什么都没说,我瞧着和没事儿人一样。”

李芳闻言本该松一口气,至少说明皇上并没为此动怒,然而他又往深处一想,就不禁有些担心了。皇上既没有生气,那为何又要让司礼监来商量着回答呢?莫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深意?想到此他又望向冯保:“冯公公觉得呢?”

冯保却沉默不答,目光最终落在了陈洪身上:“陈公公刚从乾清宫回来,想来皇上是何等心意,陈公公自然要比我们清楚。”他有意把话推到陈洪身上,何况他也当真是猜不准皇上的心思,因此也不乱出主意。

陈洪也没推辞,直接把他刚才面圣的经过又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他还记得刚才自己离开乾清宫时皇上的语气,分明是急着想让司礼监商量出个话来。只是皇上并未有明示,这点他倒真没有隐瞒。

李芳遇事向来是拿不定主意的,陈洪也一时拿不准,现下二人也只能指望冯保了。

这次是李芳开口问:“冯公公以为呢?”

冯保听了刚才陈洪的话,知道皇上是急着要司礼监回话,因此也不多想,道:“说实话,这件事我也拿不准。不过我估摸着皇上之所以让司礼监来商量,无非就是两个顾虑。一是首辅,一是那些言官们。若主意是我们出的,那外面的闲话自然会指向我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