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反复复的疑问,否定,再疑问,脑子里最初很乱,最后一片空白,心却自始至终,疼得厉害,越来越厉害,就仿佛被撕开了般地疼。

“初晓。”齐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像是突然一惊,然后逃也似地冲进了女洗手间。

关上了门,在那个封闭狭窄的小空间里,终于,有压抑的低泣,隐隐传出……

许久,门重新打开,叶初晓走出来,在水池边,一遍又一遍,用冷水拍打自己的脸,和红肿的眼睛。

回到病房,坐在沙发上的齐禛抬起头来望着她,眼底有闪烁的光:“你怎么了?”

她不答反问:“你什么时候走,我和米粒儿要睡了。”

她此刻的神情很平静,异常平静。

齐禛缓缓站起身来:“我现在就走。”

他出门之前,又回头望了一眼叶初晓,见她正在给米粒儿调枕头,似乎一切如常。

可他心里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刚才她接电话时,他就在不远处,听到她叫了声“爸”,还问“出了什么事”,再联想到她之后的反应,他直觉事情一定是在往他希望的方向走。

那就好。他的唇边,微微噙着抹笑意,关上了门……

那一夜,叶初晓不知道自己究竟睡没睡着,各种混乱的片段,在她脑中翻涌,时而昏昏沉沉,时而又突然清醒,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

她终于还是开了机,看着通话记录里,那个北京的号码,屏紧呼吸许久,终于还是拨了出去。

几乎是电话铃响起的第一刻,那边便接起。

老爷子一直在等她的电话,而坐在他旁边的人,是陆正南。

昨晚他们同样是通宵未眠。

“爸,您之前说的,是真的吗?”叶初晓的嗓子很哑。

“初晓啊——”老爷子看了一眼身边的陆正南,重重长叹一声。

“我不信。”叶初晓垂下眼睑,睫毛在微微发颤。直到此刻,她仍不愿相信,她和陆正南之间,会发生这样的变故,明明前几天,还是好好的……她强忍住泪,硬撑着等待老爷子的答案。

陆正南将老爷子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视线转向别处,咬紧了牙关,颈侧有青筋凸起。

“是真的。”老爷子望着他,终于狠心开口:“虽然我也觉得你这个儿媳妇不错,可是你也明白,我们这样的家庭,要是没个后代,总是不好的……现在那边又有了个儿子,所以……”

叶初晓的心,彻底碎了。

是啊,她还不孕。和陆正南再深的爱,也抹杀不了这个事实。

她无法给他生孩子了,现在别人给他生了孩子,她又怎么能不成全?

“你自己也是单亲妈妈过来的,这种苦也受过,正南也不忍心丢下他们母子……”老爷子残酷地继续往下说,眼角却已渗着泪水,旁边的陆正南,将脸埋在膝上,一动不动。

叶初晓的指甲,深陷进掌心,发抖的嘴唇,低低吐出那个字:“好。”便再也无力多说一句话,直接挂断。

窗外,下起了雨,已经很久没下雨了,今天却是暴雨倾盆,就如同,当初她遇见陆正南的那一天,水迹在玻璃上蜿蜒,犹如泪痕。

她就那样呆呆地坐着,呆呆地看着,心中的那个世界,也似有暴雨倾盆……

那一整天,她都很恍惚,一次次拿错东西,做错事。

齐禛在旁边看着她的状态,有几次想问,但又最终忍住,只装作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到了晚上,他说自己要走了,叶初晓怔然未闻。

他离开了,走到医院门口又觉得不放心,折返回来看,发现她仍跟刚才一样坐着,连姿势都没变。

他又推门进去,走到她身边,手搭在椅背上,轻声问:“初晓,你今天究竟怎么了?”

他突然的靠近,惊着了她,她即刻挪开身体。

她对自己,依然这么排斥,即使在脆弱的时候。齐禛心里有些失望,但仍言语关切;“我看你今天一天都不大对劲。”

“我没事。”她直接站了起来,走到里面靠窗的床边坐下,假装整理柜子上的东西。

“我今晚就不回去了,看着你不放心。”齐禛说着便要在沙发上坐下。

“我说了我没事。”叶初晓的声音骤然提高了些。

齐禛微微叹气:“初晓,你何必这么敌视我?我现在,是真心想对你好。”

叶初晓低头不语。

人生没有退格键,无法想消除就消除,想重新再来就重新再来。

两人沉默对峙许久,齐禛终究还是无奈地离开,走到门口又回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应该选择的人,是我。”

选择?命运哪给过她,选择的余地?叶初晓心酸地一哂。

她想要的,命运总是夺走,无论怎么坚持,都守不住。

叶初晓伏在床边抱住米粒儿,低声哽咽:“米粒儿,妈妈就剩下你了,你一定要好起来,不然我怕我一个人,真的会撑不住。”

泪滴落在米粒儿的脸上,她仿佛感觉到了,忽然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妈妈,良久,才又重新闭上……

几天后,叶初晓收到了从北京寄过来的快件。

没有上楼,她直接在楼下打开,里面只有薄薄的两页纸,抽出来,顶上是五个大字——离婚协议书。

她攥得太紧,信封尖锐的边角刺得手心发疼,眼中又有了泪水,她努力看向头顶的蓝天,将泪忍回去。

半晌,她硬生生地逼迫自己平静下来,打电话给陆正南。

这一次,终于打通了。

他在那边说了声“喂”,便再不说话。

“已经……决定好了是吗?”她问,语气平直无波。

“对不起。”陆正南的回答,只有这三个字。

“太突然了,正南。”她发现自己,竟然还能够挤出微笑:“突然得我都……都没办法祝福你。”

“初晓……”陆正南一叹:“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都觉得无法面对你,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所以想着,干脆速战速决,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短痛,不都是痛?短痛也只不过是把所有的长痛,都集中在一刻全部爆发,让人在猝不及防之下,更万箭穿心。

“也好。”她点头:“我签完,今天下午就给你寄回去。”

“云水阁还是你的,你到时候……”陆正南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叶初晓打断:“谁稀罕?”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怒意:“你当我跟你结婚,是为了你那点钱?你还是留着给你自己做新房吧!”

说完她就按掉了电话,陆正南在那边涩笑着自言自语:“这个悍妞!”

挂了电话,坐在旁边的老爷子叹息:“正南,你这样,初晓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不原谅我,她以后才能过得好。”陆正南摆手:“罢啦罢啦,算我们有缘无分。”

他话说得潇洒,点烟的时候,手却一直在抖,火苗直跳,怎么都点不着……

叶初晓那天,在挂了电话之后,又回到了刚才收快递的地方,那快递员还没走,她要了支笔,然后看都没看,直接在那份协议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便填好单子寄了回去,将废弃的信封撕了丢进垃圾桶,转身上楼。

齐禛刚才,在病房的窗边,看到了她在对面收快递,可她回到病房时,却神情平静,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并且那天,她仿佛突然彻底恢复了,再不走神,唯一能看出些端倪的,只有那双眼睛,沉寂如死水。

齐禛那天晚上回到住处,临睡前看着枕边的手机半晌,终于还是拨通了陆正南的号码。

陆正南并没有拒接,懒洋洋地,似乎半梦半醒:“找我有事?”

“最近怎么样?”齐禛笑了笑。

“我怎么样,三哥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陆正南在那边,轻声一嗤。

他的嘲讽,齐禛不当回事,成王败寇,亘古常理,他输了,说明他技不如人。

“这两天,我看初晓不大对劲啊,那天听大哥说,你打算跟她离婚?”齐禛也不避讳,问得很直白。

陆正南的眼神,在那一刻,骤地犀冷,声音里却仍有淡淡的笑意:“我跟她离婚,不代表你就能随意摆布她,钱和房子,我都给她留了,你欺负不起她。”

“真伟大。”齐禛在这边,玩味地一笑:“可惜啊,你也就还能再伟大这一回,今后就要从她的人生中滚蛋了。至于欺负,我哪舍得呢?我连戒指都买好了,就等着你们离了,我好娶她进门。哦,另外还要告诉你件事……”他的唇角,勾起邪佞的弧度:“前不久,就在这间我们以前住的房子里,我跟她又亲热了一回,啧,这么多年,她倒真是没变,皮肤还是那么光滑……”

陆正南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他想起了那天叶初晓在电话里,哭着说要回家。

“你真他妈不是人!”他忍无可忍地爆了粗口。

齐禛哈哈大笑,挂断了电话。

陆正南坐在黑暗里,胸膛剧烈起伏,许久,狠狠一拳捶向自己的头,眼眶赤红……

次日一早,他打电话给陈则,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沈娅不在旁边吧?”

陈则一愣,回答:“不在,就我一个人。”

“我跟初晓,要离婚了。”陆正南沉吟了一下,才说出口。

陈则因为养伤,和外界联系不多,所以并不了解陆正南的近况,此刻听他这么一说,整个人愕住:“离婚?为什么”

陆正南苦笑,将自己的现状简单说了一遍,陈则也沉默了。

他如今,能深刻理解陆正南这种感受,因为在他在自己几乎瘫痪的这段日子里,也曾不止一次想过,放弃沈娅,只因为,怕什么都给不了她。

“因为这里面涉及到婚前馈赠的问题,所以想找你问问,看怎么办最简便,我想尽快离,把该归到初晓名下的,都尽快归到她名下。”陆正南用手撑着额,眼神惨淡。他现在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至少有资产做后盾,她不必受制于齐禛。

陈则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叹息。

“好了,就这么着吧,回头你帮我定个日子,通知她过来办手续。还有这事儿,先帮我跟其他人保密,我不想中间再有枝节。”陆正南的叮嘱,陈则只能答应,挂了电话坐着,伤感不已……

陈则那天下午给叶初晓打的电话,拨号之前犹疑了许久。

叶初晓接起,初时只以为这个电话是单纯为了问候,还先关心地问他:“好些了吗?现在能走了吧?”

陈则“嗯”了一声,心里更加难过。

他长时间的沉默,让叶初晓有所察觉,渐渐地也停住不说话,最后低低问了句:“你找我……是不是有别的事?”

“正南说……想尽快办手续。”陈则轻轻闭了下眼睛,将这句话说出口。

叶初晓怔住,半晌,才喃喃地问:“这么急?”

陈则答了声“是”。

又是一片沉寂。

叶初晓觉得,声音好像都不是自己的,那么镇定,那么冷静:“好,定的哪天,我回来。”

“后天方便吗?”陈则低声问。

“方便,哪天都方便。”她半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睫毛根处,有莹莹水光。

陈则也没勇气再说下去:“那就定在后天……你保重。”

叶初晓“哦”了一声,挂了电话。

果真是“速战速决”。她“哈”地一笑,用手捂住眼睛,不许眼泪流下来。

命运多好笑,当初相守一生的誓言犹在耳边,结果不到一年,便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怔坐了许久,她开始打电话订机票,这个时候,齐禛正好回病房,在门口听见她询问回古城的航班信息,愣了愣,直到她打完才进来。

她扭头看见他,淡淡地说了句:“我有事要离开两天,办完就回。”

齐禛点头,没有多说话。

次日,叶初晓将米粒儿的事一一跟护士嘱咐好,俯下身亲了亲米粒儿,轻声说了句:“妈妈走了,很快就回来,你乖乖的。”

米粒儿没动,眼神却一直追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齐禛此刻,人已追了出去,叫叶初晓:“我送你去机场吧。”

“不用。”叶初晓背对着他,摆了摆手:“你好好照顾米粒儿。”

他只得止住脚步,慢慢转身回病房……

叶初晓回到古城的时候,已近傍晚。

这个城市,只有这个时分,是最美的。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最美的时刻,也意味着,即将落幕。

不想回云水阁,但是不得不回去,还得拿结婚证不是吗?明天,要从红本换成绿本了。叶初晓自嘲。

坐了个车到路口,她独自走过那段山路,两边的树林,已失了夏日的葱郁,开始落叶了,以她此刻的心境,不觉得美,只觉得凄凉。

前面的弯道处驶出来一辆车,到了她跟前停下,是那辆路虎。

这一幕,似曾相识。

车窗滑下,他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隔着薄薄的暮色,她觉得自己似乎看不清他的面容,就那样怔怔地立在原处。

“我回去……拿点东西。”陆正南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回过神,点了点头:“我也是来拿东西的。”

“我送你上去吧,路还挺远。”他说着,就要调头。

她却笑了笑:“不用了,我自己走。”

今后的路,远比这长,他能送这一程,下一段呢?

陆正南垂下眼睑,不敢看她:“好,那我走了。”

“好,再见。”她又点头。

他一踩油门,车绝尘而去。

她看着那辆车消失在视线中,才缓缓转过身来,缓缓往前走。

终于到了云水阁,她看着曾经的家,却没有勇气走进去,怕一开门,看见那些熟悉的场景,就会想起曾经的温馨美好,自己会哭。

走到园边坐下,她的指尖,无意中碰到柔软湿润的泥土,转过眼,她看见一片翠绿的嫩芽,分明刚浇过水。

她愣住,随即痛哭失声:“陆正南,你有病……”

既然要离开我,你还做这些干什么?

你以为你走了,我还会留在这里吗?

所有的回忆,让我一个人承受,我又怎么受得了?

此刻,在远处的拐角,那辆路虎,悄悄地停靠。

他终究,又忍不住回来了,回来再看看她。

望着坐在园中的那个身影,这么远,他仍旧知道,她在哭。

真想过去,可是不能过去,他只能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哭。

把脸伏在方向盘上,许久才抬起头,而此时,远处已经再没有她的身影。

只余下那个曾经繁花似锦的院子,如今,空空落落。

叶初晓此刻,已经上了楼,麻木地收拾东西,打开抽屉,属于他的那本结婚证,已经拿走了。她打开剩下的那一本,看着照片上那两个幸福的笑着的人,只觉得那样陌生,似乎都不敢相信,那是她和他。

从明天起,他们就是陌路人了。

一个路口,接着一个路口,他们最终,没能牵手走到尽头。

或许,她也没理由怪他,换了别人,大约还无法坚持陪她,走这么远。她含着泪哂笑。

收拾完东西,夜色已彻底降临。现在出门,也打不到车,她给了自己这样的理由,留了下来。

躺在那张床上,她的手向两边摊开,两边都是空的。

曾经,她最爱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地依着她,多么幸福。

可如今,米粒儿不认识她了,而他,走了。

就剩下她自己,守着这寂寞的长夜。

睡吧。睡着了,或许在梦中,还可以旧日重现。

她闭上眼睛,一滴泪沿着脸颊滑下,打湿了枕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