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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寻找月亮

今天是星期五。

星期五对钱坤来说是个愉快的日子。

晚饭后钱坤走出校门的时候,门房侯大爷瞅瞅他的鞋,笑了笑没说什么。钱坤也笑了笑没说什么。

钱坤穿一双登山鞋,侯大爷就知道他又要去城外看月亮了。他喜欢这个年轻人,特别喜欢他对月亮的痴迷。有一次他对钱坤说,要不是腿脚不行了,真想跟你一块去城外看月亮。月亮让他想起童年,想起老家。侯大爷说我到南京快六十年了,好像就没留意过月亮。小时候在乡下,月亮是孩子们的伴,在月亮底下听故事,捉迷藏,心里真静。到南京这些年,就觉得日子乱哄哄的,再没那份安静了。

在这所中学里,钱坤唯一的知音居然是这个门房老头。在几乎所有老师和学生眼里,钱坤都是一个很可笑的人。钱坤的可笑就是因为他喜欢月亮。如果他是一个教语文的老师,或者是一位林黛玉式的女老师,大家还觉得可以理解。但钱坤是个教数学的,而且又是个男老师。就让人觉得有点怪异。这年头别说老师们了,就是那些学生甚至女学生也没几个人喜欢月亮了。月亮已经从城市里消失,已经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只在书本里还偶尔可以看到。就是说月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嫦娥的故事一样遥远。

有一次钱坤临下课时,让班上见过月亮的学生举手,结果嘻嘻哈哈犹犹豫豫举手的学生不到三分之一。这叫钱坤大为惊讶。当然其余有些学生也许见过的,只是没有注意。就像从大街上拉出一个行人,问你有没有见过,你摇摇头说没有,但也许你见过的,只不过没留意罢了。谁会留意一个不相干的人呢。月亮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东西,当它游过城市上空的时候,城市的光芒、高大的楼房以及污浊的空气已差不多把它遮住了。可在钱坤看来,没有见过月亮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不能原谅的事。那天当他戴着那副深度近视镜沮丧地离开教室的时候,有几个男生推开窗户朝他喊,钱老师你酸不酸?嗨!

背后是一片哄笑声。

钱坤觉得这些孩子真可怜。当即就去了校长室,向老太太报告他刚才统计的数字。他觉得这个情况很严重,差不多是个丑闻。老太太就是这所中学的女校长,是个很慈爱的人。她曾多次为钱坤介绍对象,可惜都没有成功。她见钱坤着急的样子,忙安慰说钱老师你别着急,以后咱们组织个夏令营什么的,专门到野外看月亮,让同学们补上这一课。等钱坤走后,她又宽容地摇摇头。老太太看过他的档案,从中学到大学到参加工作七八年,在所有履历表业余爱好一栏里,他填写的全是“月亮”两个字,就像吴刚伐桂一样固执和愚蠢。但老太太还是很爱惜他,因为钱坤的业务特别棒。自他大学毕业分来后,这个学校高考的数学成绩,在全市一直是最好的。学生见没见过月亮并不重要,能不能考上大学才是最重要的。老太太懂得用其所长。痴人多有一长。

钱坤出了校门,一直沿马路往城外走。出城差不多要走十公里。傍晚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车流人流商场店铺舞厅茶座洗头房霓虹灯,叫人眼花缭乱。

以往每次经过这十公里路程,他都会想起月儿。他想月儿也许就在这人流里,在哪部出租车里,在某个舞厅或商场里购物。那时他不仅会左顾右盼,还会竖起耳朵听。他希望能听到那个贵州女孩子的尖叫声。他知道她的尖叫绝不同于城市女孩的娇声夸张,而是充满野性的、酣畅淋漓的。她在兴奋时感受到侵犯时都会这么叫。但现在钱坤不需要分神寻找了,因为他已经发现了月儿,或者说他自以为发现了月儿。

他已经找了她三年。

月儿,我找到你了,我要把你带回来。

十公里街道很快走完,出太平门就到城外了。这是一条通向东郊风景区的小路,小路紧贴一段斑驳的古城墙蜿蜒进入密林。钱坤放慢了脚步,深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心情也随之悠然了。现在大约八点多钟,去看月儿为时尚早。那个叫月牙儿休闲中心的地方,真正的夜生活需十点半以后才开始,月儿直到深夜才会出现。

现在可以从容在林间漫步了。今天是上弦月,肯定好看。

东郊风景区是南京的精华所在,连同紫金山峰,整个景区都在郁郁苍苍的原始森林中,总面积比整个南京城还要大。其中古道无数、景点无数,明孝陵、灵岩寺、孙权墓、中山陵、汪精卫墓,以及闻名中外的紫金山天文台、紫霞湖、梅花山,都在其中。钱坤就是在这里度过几乎每个星期五夜晚的。整个景区白天游人如织,晚上就会冷清下来,冷清得有些阴森。那时月光如水,流泻在整座森林的上空,森林便像一座巨大而神秘的城堡。间或一声鸟啼从密林深处传来,令人心尖儿发颤。

钱坤不害怕。

他喜欢这样无边的寂静,喜欢这座被月光笼罩的森林,并且什么都不想。他是个没有多少想法的人。别看他喜欢月亮,可他既不浪漫,也不深刻。相反,当他在森林里游荡的时候,更像一个贪玩的孩子,甚至像一个智商不高的傻瓜。

他又俯下身子看树影了。

月光从树隙中漏下来,地上的树影呈现万种情思。他俯下身子看,久久不动,就像读影,谁也不知他读出了什么。

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月光下走路而且快步如飞。经过密林,经过石桥,经过墓地,经过残碑,经过山坡,经过草皮,经过溪流,直到走出林子走到近旁的田野。原本在林子里像溪流细小的月光,豁然变成一片浩大的光海,朦胧着一波一波在旷野里涌动。那时钱坤扶扶眼镜坐在田埂上微微喘息,心境是极其美妙的。

三年前正是在这样的情景里,他猝然听到身后的林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且有男人在低声说你别跑咱们谈谈什么什么的。钱坤几乎是本能地一跃而起,转身冲进林子,弯腰抓起一根枯枝,迎着脚步声奔去。一个长头发的女子从面前飞身而过,钱坤挡在两个歹徒面前大叫一声不要无礼。情景有点英勇,当然也有点落套。

接下来的情况你能猜想到,钱坤被两个歹徒揍了一顿。钱坤从小没和人打过架,他不知道该怎么打。手里的枯枝一下被人夺走,然后变成抽打他的武器。两个歹徒很愤怒,一边打一边说你也配充当挡道的。钱坤被打得团团转,跌倒了爬起,爬起又跌倒,眼镜也被打飞了。钱坤一直说你们这样是不对的,我的眼镜我的眼镜。歹徒不理,继续拳打脚踢,其中一个抽出一把刀,月光下闪出一道寒光。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杀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钱坤说你们这样是不对的。他看到了那把闪着寒光的长刀。但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噢!……噢!……

原来那个逃跑的女孩子又转了回来,此时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尖叫。她尖叫的声音非常特别,不是大喊救命啊抓坏蛋啊什么的。就是一股脑儿尖叫。对着他们三个人尖叫。就像在举行尖叫大赛,声音细而尖刻,撕心裂肺持续不断惊心动魄,以至整座森林都回旋着尖叫声,逼得人透不过气;噢噢噢噢噢噢!……两个歹徒居然住了手,居然惊慌起来,居然毛发直竖,其中一个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哀求说姑奶奶你别叫了好不好。其实他手里拿着刀,捅一刀就行了。可他没捅。他完全被她的尖叫弄昏了头。

后来,歹徒就跑了。他们真是不明白,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叫,叫得如此瘆人。像兽。

钱坤伤得很重,躺在地上*,一点也不掩饰他的疼痛。

女孩子架起他时笑得咯咯的,说你这人多事,他们根本就追不上我的。钱坤说我的眼镜。女孩子找到眼镜给他戴上,说真好玩。钱坤不知道她是说眼镜好玩,还是说被歹徒追得满林子跑好玩。就有些生气,说你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不回家,待在林子里干什么。女孩子说我在这里玩了一天,迷路了,再说我也没地方去。钱坤吃力地扭转头,这才注意到她肩上挎了个小包袱,就说你不是南京人啊。女孩子说我干吗是南京人,我是贵州人,来打工的。来多少天啦?昨天刚到。钱坤想这女孩子玩兴不小,说你一个人来的?女孩子说一个人自在,想去哪就去哪。钱坤想这女孩子野性,却夸了一句你挺勇敢的。女孩子又笑起来,说这算啥呀,我跟爷爷在山里打过狼。钱坤心想我真是多事了,白挨一顿揍。一瘸一拐由她架着走,有些窝囊。林子里一片死寂,钱坤不知道说什么了,就沉默着。他感到她架着他很卖力气。

还是女孩子耐不住寂寞,说我叫月儿。

钱坤嗯了一声,就有些高兴,这名字不错,完全不似她的野性。就问你几岁啦?

女孩子又笑起来,说哪有这么问的,我们那里问娃娃才问几岁,我都十七啦,我不想嫁人才逃出来打工的。

钱坤又唔了一声,没再说话。他忽然觉得这么对话非常危险。月儿似乎不觉得,一路上都在说,说她自己的事,说她家乡的事,说她初中没上完,家里没钱,说她的普通话跟收音机学的,说她家养一头猪三年才长到四十斤,被爷爷一枪打死了,放到锅里煮怎么也煮不烂。说邻居小花十四岁就嫁人了,后来她生个女娃只有二斤一两,说村长家有个电视,看一晚收一毛钱,说刘三的媳妇跟一个收山货的人跑了,刘三抱着娃娃天天哭……

终于走出林子,走过斑驳的古城墙,到了太平门。钱坤说你不用送我了,谢谢你,我可以打个车自己回家。

月儿站住了,抹抹额上的汗珠子,看看仍然灯光辉煌的马路,有点迷茫的样子,说你们城里人都是这样吗?钱坤说哪样?月儿说你回家我去哪里?钱坤立刻红了脸,是啊她去哪里,总不能让她重回林子里过夜?就嗫嚅说对不起,我还没有结婚,就一个人住。他本意是说怕不方便。女孩子月儿却拍手欢呼起来,说正好呀,大哥我跟你去睡。

钱坤惊得张大了嘴。他在明亮的灯光下第一次仔细看她,这女孩美得惊人,长相似一位印度少女,眼睛很大,睫毛密长,皮肤有点棕色,但很细致。个头有一米七,胸部扁平,两条长腿显得结实有力。怪不得她说歹徒追不上她。

钱坤当夜把月儿带回了学校。

他有大门的钥匙,是门房侯大爷专为他配制的。

月牙儿休闲中心并不辉煌招摇,和市内那些娱乐场所完全不同。它隐藏在半山坡一片密林里,不到近前根本发现不了。这是一座四层欧式建筑,楼房上没什么装饰灯。当初引起钱坤注意的只是嵌在墙上的月牙儿休闲中心几个字,这几个招牌字像被薄薄的玉石蒙了一层,光线淡淡的甚至有点暗,只“月牙儿”三个字凸现出来,清爽而明亮。整个调子有点孤独,还有点忧伤。

钱坤先是奇怪休闲中心建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会不会有人来消费,从市中心到这里起码有十五公里,及至走近了才发现担心多余。休闲中心门前不大的空地和两旁树林里,停放了很多私家车,还有些出租车不断往返。看来这里生意不错。

凭他三年来出入娱乐场所的经验,钱坤相信这是一个高档消闲场所。当他一步跨入大门的时候,心里有些异样,他突然强烈感到,月儿就在这里头。

三年来,为了寻找月儿,他走遍了南京所有的娱乐场所,他的工资几乎都花在这上头了。不花钱进去找人特别去寻找一个女孩子,是不会让你进去的,进去了也会被保安请出去。你只能装成一个消费者,要一杯茶,要一杯酒,或者去桑拿一番,然后才有可能慢慢找人。

他一直固执地相信,月儿不会去干苦力,也不会离开南京。想挣钱,又想轻松,就只能在这类地方。

果然,他在舞厅里发现了她。

那时又是凌晨一点多。他一直在耐心等待她的出现。他已去了各个地方,茶座、酒吧、音乐厅、书吧、健身房、按摩室,到处一派安静祥和,连音乐也是静静的,柔柔的,如泣如诉。人们或低声交谈,或独自品茗,绝无喧哗之声。看来,到这里消费休闲的人不仅有钱,而且有教养,个个透着儒雅。

但服务生里没有月儿。

时间已过了半夜,人们还没有散去,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有人不经意看了一下表,但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钱坤注意到了。

于是他感到了一种在其他娱乐场所见惯了的暧昧。这让他稍稍有些失望。他原以为在这个高雅的地方不会有那种暧昧的,可他终于还是闻到了那种气息。所不同的是,那些娱乐场所的暧昧几乎是*的、放肆的、急不可待的,这里的暧昧却是深藏的、严静的、若无其事的。

不知为什么,钱坤心里一阵慌乱。

他几乎已经猜到他们在等什么。

但愿这事和月儿无关,但愿月儿不在这里。

可他立刻又绝望地想,月儿肯定在这里。在整个南京,月儿只有这一个栖身之处了。其实月儿在钱坤的宿舍里只住了三天。钱坤的宿舍在一座二层老式阁楼上,以前是学校堆放杂物的。钱坤分来后就把二层腾出来让他住。楼很小,一些杂物仍没有腾干净,但钱坤很满意了,因为没有邻居。他喜欢一个人独居。

那晚,他把月儿带来时已过了半夜。月儿一上楼就叫唤渴死了,找到水龙头拧开,俯下身咕噜噜一气长饮。钱坤忙说要拉肚子的,这大冷天,瓶里有开水。月儿饮完了才抬起头,喘息说大哥……不,钱钱老师,你有吃的吗?我两天没吃东西了。钱坤说你怎么不早说,街上到处有夜宵。就去小厨房,好在还有两块馒头一块咸菜,月儿抓在手里狼吞虎咽。钱坤说你慢慢吃,我去烧热水,你洗个澡吧。

钱坤没有热水器,就是一锅一锅地烧水,倒在一个木盆里。等他烧好水回到卧室,月儿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连鞋子也没脱。当时是初冬,深夜很冷了。钱坤拉条被子为她盖上,自己洗澡去了。

当夜,钱坤睡在楼道的地板上。旁边有一台老式弹棉花机。他始终没弄明白,这座阁楼上怎么会有这玩意儿,老太太为什么不把它扔了。

在到天亮剩下的几个小时里,钱坤睡得很安稳,没有任何想法。我们前头说过,钱坤并不是个有太多想法的人。这人并不浪漫。

钱坤是在黎明时冻醒的。他只有一床棉被,给月儿盖上了,他盖的是一条薄毛毯,加上阁楼漏风,就冻醒了。醒来后没弄明白自己怎么睡在楼道上,就爬起身披上毛毯往卧室走,心想得赶快到被窝里去,一抬头看见月儿躺在自己床上,先是蒙了一下,这才想起昨晚的事。

钱坤有想法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你想吧,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男人,黎明醒来后,突然发现一个如花的少女躺在自己床上,身上盖着他的被子,吐气如兰,安静而舒适地沉睡,怎么能无动于衷?钱坤一下就有了家的感觉。这感觉真是很奇妙的。

在这之前,钱坤一直喜欢独居。他已经习惯于不被人打扰,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比如出城看看月亮,躲在阁楼里研习一些高难数学题,或者看一些有关月亮的书。对于建立一个家庭,他一直心存戒备,因为女人留给他的记忆基本上都是不愉快的。上大学时,钱坤就是同学们取笑的对象,没有哪个女生愿意接近他。工作后老太太多次给他介绍对象,都因他的迂腐而告吹。他老是给人家谈月亮,谈关于月亮的书。钱坤的读书面并不宽,但关于月亮的书,却难有人比他读得多。他对女孩子说古今中外的作家几乎都写过月亮,但他后来发现他们都是在拿月亮说事,并不是真爱月亮。女孩子惊奇道,那你说该怎么写?钱坤说首先不是该怎么写,而是该怎么认识。文人们把它神秘化了,其实月亮就是一个普通的星球,上头全是山石、坑洞什么的,没有生命存在,嫦娥奔月、吴刚伐桂都是人编造的。它本身也不发光,所谓月光只是太阳照射上去又反射出来……钱坤一转头,发现那个梳着长发的女孩子已经走了。于是钱坤多少次感叹,承认月亮上全是山石坑洞,难道会妨碍对月亮的热爱吗?

终于没有一个女人走进钱坤的生活。

但现在不同了。月儿一下就躺进了他的卧室。她对他没有那么多的盘问,也没有任何戒备,她感到的只是轻松和温馨。特别是她说她感到了房间的温暖。这很重要。

于是钱坤决定就娶她了。我得娶她。天会越来越冷。

月儿一直睡到傍晚才醒来。月儿一醒钱坤就说月儿你嫁给我吧!月儿坐在床上愣了愣,立刻大笑起来,笑得在床上打滚,而且笑的声音像尖叫,差不多就像头夜在林子里的叫声。钱坤静静地等她笑够了又说月儿你嫁给我吧。月儿擦擦笑出的泪水,说你怎么想起来的?钱坤说我早晨想起来的。月儿说我是个乡下女孩,钱坤说乡下女孩子才好呢。月儿说不好我要做城里的女孩,钱坤说嫁给我就是城里人了。月儿说你为啥不找个城里女孩,钱坤说城里女孩不喜欢我。月儿说为啥?你人怪好的,钱坤说因为我喜欢月亮。月儿说我也喜欢月亮,我在家时老是爬到山顶上看月亮,老盼着月亮把我带到远方去。钱坤说你出生的时候是圆月吗?月儿说那夜是月牙儿,我爷爷告诉我的。钱坤说你怎么总说你爷爷,月儿说爹娘都死了。钱坤说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个。月儿说没关系,他们死的时候我才四五岁,都不大记得了。钱坤说月儿嫁给我吧,我会疼你的。月儿低了头,说人人都要结婚吗?钱坤说也不一定,城里人现在就时兴独身。月儿说结婚究竟是怎么回事,钱坤说我也说不清。月儿说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吧?钱坤说是吧,那样肯定很暖和。月儿说你想和我睡在一起吗?钱坤说想。月儿就哭了,说我有点怕,我就是不想嫁人才跑出来的。钱坤就慌了说月儿你别哭,不想嫁就不嫁,我不会勉强你的。月儿又笑了,说其实我还是愿意嫁给你的。钱坤说算了,你还是别嫁给我了,我比你大很多。月儿说那有啥,我爷爷说我爹就比我娘大二十岁呢。钱坤说你才十七岁,还不到结婚年龄,月儿说你等我几年好吗?钱坤扶扶眼镜说行。月儿扳起指头算算,说等五年吧,等五年我就变成城里女孩了。钱坤说你为啥要变成城里女孩,你这样就挺好的。月儿噌地跳下床,说我一定要变成城里女孩,你这里能洗澡吗我都臭死了。钱坤说我给你烧好水了,你快去洗吧。

月儿洗澡时,钱坤出去了一趟,买回一些吃的。侯大爷笑笑说,钱老师交女朋友啦?钱坤红了脸说是的是的,逃也似的回到阁楼上。

两人吃过晚饭,就坐在卧室里说话看电视。月儿的话明显少了,注意力都在电视上。她说钱老师你的电视比俺村长的电视清楚多了,钱坤说我平时不大看的。月儿奇怪道,这么好的电视不看不可惜了吗?钱坤说你喜欢看就慢慢看吧,他也并不喜欢老是说话。电视上一个漂亮的女主持人正在主持一个旅游节目,月儿看得兴高采烈。接下来是介绍西班牙斗牛,牛身上*上很多剑,月儿气得大叫起来,说这些西班牙人真无耻下作。就换了个频道,是一台歌舞晚会,上头美女如云,个个裸臂露脐,丰满迷人。月儿看得如痴如醉,有时就低了头看自己,用手抚摸胸脯,月儿的胸脯仅有一点鼓凸,没发育的样子,对比之下,显得很惭愧,转头问钱坤,我是不是很丑啊?钱坤正在一旁翻一堆什么书,抬头回答说,你不丑,你真是很美的。接下来两人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钱坤发现月儿不见了,以为她去厕所,就没在意。过了好一阵还是没回来,钱坤就走出卧室寻找。厕所的门只关了一半,却亮着灯,于是推开门,却吃了一惊。原来月儿脱了棉袄,只穿一件红肚兜,*着上半身,正用他的剃须刀刮腋毛。钱坤说你干什么月儿?月儿忸怩着一笑,却没有要回避的意思,继续对着镜子刮。钱坤看到她抬起的胳肢窝渗出了血,又大声喊月儿这样不行的你要干什么!月儿笑道,城里的女孩都没有腋毛。钱坤惊奇道你怎么知道?月儿说我从电视上看的。钱坤忙转回卧室,歌舞晚会仍在进行。又一群女孩子在跳舞,钱坤伸了头看,可不,一个个玉臂舒展,洁白如藕,的确全没有腋毛。钱坤呆住了,没想到月儿看电视会注意这些。他真想不出,她在城里待五年,会学成什么样子。

三天后月儿离开了那座小阁楼。临走时钱坤说你还会回来吗?月儿摇摇头,说你不要去找我,该回来的时候我会回来,山里人说话算数。钱坤要给她一点钱,月儿不要,说我自己能养活自己,然后就挽着她的小包袱下楼去了。钱坤站在阁楼的窗前看她一直出了校门。她的两条腿真长。

深夜一点,准确地说是凌晨一点,钱坤准时坐到地下舞厅的位子上。他记不清来这里是第几次了,他只记得发现月牙儿休闲中心的第一夜,就是在这里看到月儿的。月儿在这里跳了一个草裙舞,后来听人说这个舞曲的名字叫下里巴人。

钱坤每次来,都坐在靠前的这个位置上。月牙儿休闲中心有两个舞厅,一个在楼上,是供客人跳舞用的,这个在地下三层处,专用来表演的,每一层都有保安把守,这时舞厅周围已坐满了人,仍然是那些有钱而且有教养的人。这时灯光有些昏暗,整座舞厅没有一丝声音。钱坤在期待中有些紧张,他决心要在今晚把月儿领回去。他相信月儿已经发现他了,因为他每次都早早在同一个位置上,而且他每次都发现月儿在跳舞的时候,眼睛都有泪光。他相信月儿生活得并不快乐,她看他的目光是深情的幽怨的。当她的目光扫过人群的时候,又是冷漠的凌厉的甚至是仇恨的。钱坤不知道这三年中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条是肯定的,月儿没有变成城里人,她不仅仍然是个山野来的女孩子,而且比初见她时更显原始和野气。

灯光渐渐亮了,空旷的舞厅在布景的衬托下,一下变成古朴原始的荒原,山石、木桩、猛兽,河流、木舟、鱼网,隐约可见的草棚和草庵。接着传来一阵低沉的鼓声。皮鼓声中,一群挂着兽皮的男女走出来,跳起欢乐的舞蹈,嘴里发出“嗨嗨”的声音,动作和声音都非常简单,刚劲。皮鼓声渐渐急骤,舞蹈也越来越激烈,一阵急促的“嗨嗨”声后,舞蹈戛然而止,演员在暗下去的灯光中迅速退场。灯光再亮起时,一个身材修长、长发披散的女子已经登场。钱坤扶扶眼镜,没错,就是月儿。月儿跳的是草裙独舞。说真的,月儿的舞姿一看便知,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可她跳得本色,更接近生活本身。她在呜呜咽咽的音乐声中起舞,身上的草裙窸窸窣窣,听得人身上痒痒的。开始时跳得舒展缓慢,手臂慢慢扬起,一束灯光打来,能清晰地看到她腋间的汗毛,软软的,稀稀的。钱坤的心在紧束,那是编舞者精心的设计。此后,灯光变幻莫测,音乐也时缓时急,月儿在舞池中独自旋转,忘情地旋转。三年中,月儿由一个瘦弱的女孩,已经发育成一个丰满迷人的姑娘,皮肤仍然是棕色,双腿依然修长,上身却变得蜂腰隆胸,两个高耸的*在稀薄的草裙中时隐时现,蹦蹦跳跳。她没有胸罩,甚至也没有内裤,在旋转和跳跃中,一切都裸露无遗。场内的气氛开始活跃了,人们不再文雅,不再沉默,而是不断发出一阵阵狂呼。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来自山野的女子,原汁原味,毫无遮掩,毫无伪装。他们痴迷的就是这个,他们离开繁华的南京城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个,他们温文尔雅地等到凌晨一点为的就是在等她,他们看腻了光滑的葱白样的女人,现在要看看一个像印度少女似的长着棕色皮肤的女孩子,他们已经恶心那些刮掉眉毛刮掉腋毛甚至刮净全身体毛的女子,现在要看看一个带着山野气的毛茸茸的真女子,就像吃够了美味佳肴的城里人要改改口味吃点野味。

整个舞厅都疯狂了,所有的人都在狂呼乱叫。

在这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声中,月儿的尖叫依然能分辨出来,她身上本就稀薄的草裙已决要抖搂干净,全身的器官都已展示给众人,她在叫,在尖叫,在撕心裂肺般狂叫,钱坤从她的叫声中已经闻到了血腥气。突然,他不顾一切地冲进舞池,抓住月儿转身就走,刚走出几步,被保安一拳头打在脸上,打得鼻血四溅。与此同时,周围响起一片狂叫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钱坤被一个保安搀扶着,踉踉跄跄走出月牙儿中心的大门,手里攥着一张沾满血迹的纸条子,是月儿由保安转交给他的。就着门口的灯光,钱坤展开纸条,上头是歪歪斜斜的几行字:钱老师,你不要再来了,我还没有变成城里的女孩子,他们不让我做城里的女孩子,说这样才好挣钱,我一定要做城里的女孩子,等我挣足了钱就能做城里女孩子了,还有二年,我去找你,你还会喜欢我吗?

高高大大的保安和善地拍拍钱坤的肩说请回吧。钱坤的头有点晕,刚才那一拳打得太重了。他抬头看看,好像就是这个家伙打的。但此刻保安正对他笑。笑得叫他毛骨悚然。钱坤有些站立不稳,他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摇摇晃晃走到一棵小树旁,扶住树身蹲下,干呕了一阵子,鼻孔又流出血来。他用手背擦了擦,努力站起身。他决定回家了。这时月亮已经落下,月牙儿休闲中心也已曲终人散,来此消闲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已走完,刚才还闪亮的“月牙儿”三个字倏然熄灭,整座森林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作家》2000年11期

《小说月报》2000年12期转载

《小说选刊》2000年12期转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