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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终于坐牢了(3)

他们没有通知我行刑的时间,这令我十分抓狂。我说不清对那一刻的到来,是期盼还是害怕。

每当他们把餐食从门外放进来的时候,我都不敢直接去看,而是屏住呼吸,闭着眼,一点点地睁开眼睛去看那食物是不是忽然变得丰盛起来。如果变得丰盛,我知道那顿饭就叫作断头饭,是我的死亡通知书。

如果和上一顿一样,那么可以断定我还能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一阵。就像今天的午餐,和昨天的午餐内容没什么变化。我舒了一口气,狼吞虎咽地塞下饭菜,打着饱嗝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等下一顿。

我刚躺下不到五分钟,狱警来打开了牢门,给我戴上手铐和脚镣,示意我跟他走。我说:“去哪儿?”

那狱警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用下巴指了指外面,示意我快点儿。气氛有些不对,难道这鬼地方连顿断头饭也不给吃,就要拉出去枪毙吗?

我说:“刚才那顿不算,我还没点菜呢。”我想,如果狱警上来给我一下子就好了,至少能证明这不是去奔赴刑场。人们对将要死的人总会表现出更高的容忍度,会格外同情。那狱警只是站在门外,拿着枪继续催我。

我说:“是你来执行吗?你能离得近一些开枪吗?对准我的后脑,我张开嘴,让子弹穿过我的后脑从张开的嘴里飞出去,那样我的死相会好一点儿。”我可不想自己的脸上有个枪眼,或者被子弹掀掉头盖骨。

见他还是没有反应,我又说:“如果不是你,能不能麻烦你,把我的请求转告行刑的人?连顿好饭都没有,这点儿要求总不过分吧?”

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用动作催我,对我的请求表现得无动于衷。我心想完蛋了,这人可能听不懂中国话。

我觉得再这么耗下去也没意思,除了让人觉得我贪生怕死之外,毫无一点儿帮助。将来为我恢复名誉的时候,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不想徐卫东听到我临死前有懦弱的表现,我希望档案里能对得起“英勇无畏”四个字。

想到这里,我抬头挺胸迈着稳健的步伐,夹在前后两个狱警当中走着,就像是小说和电影里那些视死如归的革命烈士一样。我想或许应该去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可我对眼前看到的一切没有丝毫留恋,也许因为这里是异国他乡吧。

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我曾做梦都想离开这里,想不到是用这种方式离去。

他们将我带到一个单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上放着几张白纸和一支笔。我看了看带我进来的狱警,他示意我坐下。

我坐下后,他给我倒了一杯水。看着那杯水我想,在这里这么久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即便是连续24小时疲劳轰炸的审问时,我渴到连嘴巴都闭不住的时候,也没有给我过一滴水喝,突然这么客气,大概也因为我是个将死之人吧。

我端起水喝了一口,又看到桌面上的纸,也许是要我写遗言?

这样的环境下,我能写什么呢?又能写给谁?

这时进来一个看起来级别较高的警察,看了我一眼,坐在我对面用流利的中文说:“你的事有新的状况发生,我们需要重新给你做笔录,重审你的案子。”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是什么意思?之前判重了还是判轻了?”说完,我就为自己问出如此白痴的问题而懊恼,还有比死刑更重的刑罚吗?难不成现在还有凌迟?

那警官说:“阿来承认了你是在他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帮助他的事实,所以……你不要得意,这不代表你没事,一次杀了两个人,致残一人,也够你在里面蹲半辈子的。”

听到这里,我恨不得越过那张桌子,抱住那警官在他脸上亲一下。

那一刻,我觉得他是这世上最美的人,拥有着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声音又给我带来了有生以来最好的消息,除了拥吻他,我想不出别的方式。

我举起那杯水说:“谢谢,我先干了。”我把那杯水一饮而尽。

那警官嘴角抽搐了一下,摸出烟丢给我一支说:“我希望你不要拿这个事添油加醋,不过我料你也没这个本事,你是不是在你们国内犯过事?”

我心想,他大概对我拥有中国国籍这个事实多少有些畏惧。这个时候我怎么会有心情去拿他们的司法体系说事?赶紧说:“也没什么大事,还不是打架什么的。”

“那样最好。”他哼了一声,将打火机丢给我,“那好,我们出了一份,你看一看,没问题就签字吧。”说着递过我一沓纸。

我匆匆看了一遍,除了说阿来在这次事件中也有动手之外,再没什么与事实不符的说辞。我欣然签字,对于阿来这样的人,就算把整件事都栽在他头上,我也不会有半点儿不爽。

很快我被重新送上法庭,被判处二十年监禁,不得假释。最重要的是,我所服刑的监狱正与周亚迪是同一座。

在这个地方,我想要拥吻的人越来越多了,除了那个警官,还有就是宣判我的这个法官了。

我在心里哼着小曲,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愉悦,跨上了那辆送我前往监狱的囚车,心情就像是登上了回国的班机。

这真是滑稽。

很快这种滑稽的好心情就消逝了,我将要面对的未来,可能会比死更令人胆寒。我说不清我担心的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控中了,没有人帮我,一切只能靠自己。

囚车在颠簸的公路上走得并不快,我越来越紧张,从小镇到那座监狱区区十公里的路程,没有什么时间让我去做什么心理准备。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在等死,陡然回到正常轨道上,竟然有些不适应。

明明我很快就要成为一个烈士,一个功成名就的英雄,可现在……我刚想到这里,车子减了速。我朝车窗外望去,见监狱的大门缓缓打开。正前方是一片半个足球场大的空地,除了几个警察外,看不到一个犯人。

空地前面正对着监狱大门的,是一幢看起来陈旧却很坚固的三层楼,没有一扇窗户。坐北朝南矗立在那里,周围围着几栋同样颜色的小楼房。

我环视着监狱里的环境,明白了,这是我全新的战场。

我暗自活动了一下全身,通过这些天的休养,除了脸上有些地方有轻微的疼痛外,其他已经全部康复了。我攥了攥拳头,活动了一下手指。一个警察发现了我的小动作,说:“手痒了?那你算来对地方了。”说着和另外几个警察诡异地笑了起来。

我先被带到医务室,填了一张病史表格,然后按要求脱光了衣服,像个马戏团的动物一样按照医生的要求张嘴、抬手、跳跃,最后赤身裸体地趴在床上,任由他戴着橡胶手套在我的下身检查。十多分钟后,他给我建了一个病历。

这期间,我趁他不备从只开了一道缝的抽屉里偷了一把医用剪刀,藏到那沓衣服里。出门穿衣服的时候,我将剪刀别在了腰里。

我跟着狱警,沿着那栋楼的西侧朝前走,前面墙角处有一道小小的裂缝,几块碎落的砖头落在一边。大概估算了一下,应该可以藏住这把剪刀。在经过那个裂缝的时候,我左右脚一绊,一个狗啃泥摔倒在地上,故意将下巴蹭在地上。趁两个警察笑得前仰后合之际,我就势把腰间别的剪刀塞进墙体裂缝里。

我捂着下巴在地上打了个滚,就手抓了把土和碎砖块堵了堵那道缝隙。我检查了一下,已经看不出什么端倪后,扶着墙站了起来,抹了抹脸上的土,冲狱警狼狈地笑笑,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们继续走。

领到囚服和鞋子换好后,我抱着配发的日用品跟着狱警进了那栋楼。楼外艳阳高照,楼内又阴又冷,穿过铁门才看到里面的构造,像极了国内某些五六十年代的筒子楼,只不过要大得多。

犯人们纷纷走到自己的铁门前,好奇地围观我这个新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用余光草草地扫了几眼,不想跟任何人发生眼神上的正面接触。昏暗的光线下,连他们的脸都看不清,更不要想从中辨别出谁是周亚迪了。我低着头跟在狱警身后,上了二楼。

看得出这儿的管理非常严格——关押在这儿的都是重刑犯,自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此刻居然如此安静。我没有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对视,还是能真切地感受到莫名其妙的敌意。

狱警在二层西北角的一个牢房门口停了下来,我抱着自己的东西站住,抬起头一看,这里是整栋监牢中最背的一个角落了。我往牢房里一看,不仅空无一人,里面本来简陋的设施看来已经很久没人使用了,到处是顽固的污垢和铁锈。这里的人俨然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了,宁可和其他人去挤,也不愿意住在这样的单间。

狱警在对讲机里喊了一声,牢门“嘎吱”一声打开。狱警的中文有点儿生硬,一字一顿地说:“你就住这里,上下铺随你选。墙上有守则,看清楚,按照那个去做,对你没坏处,明白了吗?”

我点了点头,钻进牢房。

这间牢房大概有十五平方米,支着一张上下铺,床架都是大拇指粗的钢筋焊成的,上面锈迹斑斑,床上铺着早已分不出本来颜色的草垫子。屋子一角有一个蹲位,高处是一个锈得没样子的水龙头。

我按了按床,非常结实,将行李丢在床上,走到角落去检查那个水龙头,没怎么使劲儿,水龙头的一字开关就被我生生掰了下来,一些生锈的铁屑跟着落在地上。我把掰下来的开关攥在手里,转身对还在门口的狱警说:“这个开关坏了。”

狱警背着手走进牢房,伸脖子看了一眼,说:“一会儿给你换,看看还有什么问题。”

我按了一下蹲坑的冲水开关,水管里一阵呜咽后冲出一股发红的水,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多按了几次后,水渐渐清了。

“报告警官,没问题了,可以把钥匙给我了。”我说完这句话,附近几个牢房的犯人嗡嗡地笑起来。

那狱警哧地笑了下,走过来说:“你还挺幽默的。”突然抬手一警棍捅在我肚子上。我的胃部肌肉跟着收缩,痛得蜷下了身子。

狱警啐了口口水,锁上门离开了。

我没去过监狱,更没坐过牢,但我想在这种地方装,只会给自己惹来更多的麻烦。况且,周亚迪是不会注意到一个菜鸟的。来之前,关于我在监狱里要做什么样的人,我想过很多种方案,可我不是个好演员,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当我走进这里时,我豁然开朗,既然这里关的都是恶棍,那我不妨做一个合格的恶棍。

做出这个决定后,我有一些兴奋。可能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恶棍的自己,只是有些人用后天的修养和文化,将自己的恶棍形象囚禁了起来,另一些没有管住自己恶棍灵魂的,大多都聚集在这种地方。

现在,我可以光明正大、正义凛然地做一个恶棍,彻底释放自己所有压抑着的阴暗和残暴,必要的时候,甚至需要放大这些才行。

我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吹着自编的口哨收拾起了床铺。从头到尾,我没有朝外张望一眼,倒不是说我已经胸有成竹,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该用怎样的姿态和眼神去面对其他人。

没多久,狱警带着个维修工模样的人过来,帮我修好了水龙头。等他们离去后,我松开手,那个刚才被我掰下来的水龙头一字开关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我仔细打量着手中这个一寸左右长的小金属棒,正琢磨着怎么利用它,就听到一声尖厉的哨声,接着听到狱警在喊:“监狱长训话。”

我走到门口,隔着铁栅看到一个大约五十多岁、高大挺拔、身着笔挺警服的男人,被几个狱警簇拥着,站在牢房入口的平台上。我在二楼最偏的角落,看不到他帽檐下的脸。我看了一眼其他牢房的犯人,发现他们统统都在朝我这边张望。我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们一眼,继续看向楼下那个监狱长。

他清了清嗓子,用带点儿粤语味道的流利中文说:“各位大佬,大家好。”他居然很礼貌地欠了欠身子,这让我很诧异,一时分辨不出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难道这里的犯人已经嚣张到这个地步了?

“因为最近来了几位新客人,所以我要把老话再说一次了。听过的也别嫌烦,就当是复习了,没听过的就要用心记好了,因为这关系到你在这里的安危。呵呵,大家可千万不要误会,我真的没有吓唬各位的意思。”他顿了顿,语气陡然一变,恶狠狠地说,“我不管你们来这儿之前有多大能耐,在这个地方,你们在我眼里连狗都不算,我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不然别说你们在这里没好日子过,你们的妻女恐怕……”说到这儿,他与周围几个狱警一起淫笑起来。

听到这儿我明白了,这里比我想象的更夸张,如果你在这里坐牢,你的家人都会被你牵连进来。

还好我不是本地人。我正瞎琢磨着,就见监狱长跟着几个警察上了楼,径直朝我这间走来。我一松手,将手里握着的那个小铁棒准确无误地丢到卷起边的裤脚里。

监狱长一行人走到我的牢房门口后,我才看清这人的脸:很白,鼻梁很高,眼睛深陷,即使是微笑着也藏不住眼睛里的寒光。如此近的距离,他比我整整高出半个头,应该有一米九。

隔着铁栅栏,他笑眯眯看着我说:“今天刚到这里吧?我们这里环境不太好啦,你委屈委屈吧。”

我微微点头,没有吭声。

他问道:“中国人?”

这个人阴阳怪气的,我拿捏不准他的脾性,不确定自己怎样会犯到他的忌。于是点了点头,还是没吭声。

他说:“那你算来对地方了,这里基本上都是华人,而且我们官方的语言就是汉语,你觉得我的汉语说得怎么样?”

我低下头不去看他,又点了点头。

他示意狱警将门打开,我退开一步给他让出位置。

谁知门刚打开,他一脚就踹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想躲闪,又立刻想到躲开必将让他尴尬,那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生生接了他的这一脚下马威。他的力道很大,那一脚正中我的胸口,名副其实的窝心脚。我的身体像是一个被击出的棒球向后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厕所的角落里。

强烈的窒息感使得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了过去。胸腔内的肌肉受到强烈冲击而剧烈地收缩,任由我努力着张开嘴呼吸也喘不上一口气。我努力让右腿蜷起来,生怕藏在裤脚的小铁棒掉出来,给我惹来更大的麻烦。

他踱着方步走上前来说:“不好意思,刚才那一下是一个父亲为自己儿子讨个公道。哦,对了,你在外面打的那个警察就是我儿子。”

这时,我才喘上来第一口气,每一次呼吸都伴着胸腔剧烈的胀痛,没忍住竟然咳出血来,血点喷到了我胸口的囚服上。

“这下是送给你的见面礼。”说完他一脚朝我的额头踏来,速度太快,离得太近,我又在墙角,只能硬生生地再挨一下。他的鞋跟使劲儿踏着我的脑门,我的头向后一仰后脑重重地磕到了墙上,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蒙眬间,耳边像有无数电钻在墙上钻孔的刺耳噪声,整个脑袋炸裂般地疼痛,可浑身好像被绑住一般,一动也不能动。渐渐地,那些电钻声从我的耳孔拼命往里钻,越钻越深,就要被这痛苦结束生命的时候,我猛地睁开了双眼。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隐约能看到铁栅的影子。耳边刺耳的噪声消失了,剧烈的头疼还在继续着。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看来他没在我晕过去之后动手。我勉强站了起来,凭借着白天对牢房的记忆和微弱的光线,摸索着打开水龙头,却一滴水也没流出来,只能忍着口中的焦渴,摸索着回到床上躺了下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里满是腥涩。

我摸到牙膏,朝嘴里挤了一点,清凉的薄荷味迅速从口腔充斥到昏沉沉的大脑和憋闷的胸腔。我把那点儿牙膏吞了下去,身体稍微舒服了一点儿,很快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