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考试结束那天晚上，海鸥打开董风的电脑开始改她的，她浏览了几页就大感措败，简直不能原谅自己写出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用那样毫无技巧又矫情的方式来描述呢？明明只是一年半以前，怎么会幼稚到这种地步呢？她懊恼得几乎要放弃，也不想去跟花桅见什么文联的人了。她离开电脑，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下信心，毕竟现在觉得不好说明现在的文笔有进步，可以把它改得更好，只要有计划地动个大手术，相信这还是有救的。
她再次回到电脑前，却看到沙渺渺的明星照在屏幕上一张张的变换，是董风自己做的屏保，她盯着那张笑得完美的脸，心里面难受得要死，好半天才去动了一下鼠标。
和花桅约好在一个商场门口碰面，他带着她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坐到快终点才下车。进小区七拐八拐又上楼，楼是很旧了，还是那种楼梯很窄楼道很黑的楼房，花桅敲开一扇门，有个颤颤危危的老儿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张老师，这个就是海鸥。”花桅做着介绍，“海鸥，快叫张老师。”
“张老师好！”海鸥连忙鞠了一躬，抬头看这个房间，家具颜色偏暗，地上铺的也是红实木图案的地板革，房子不大，收拾地也算不上干净，客厅中间摆着植物，是典型老年人的居所。
“海鸥是吧？”老人坐下，也示意他们俩坐，“是你的笔名？”
“不是，我本名就是海鸥。”
“哦，这样不好，但凡写作，还是有个笔名比较好，你还是取个笔名吧。”老人说话的语气，宛如权威人物，说的却是这样的一件事。
海鸥不知道说什么，也听不出他话里的感**彩，只担心这么老的老头恐怕看不懂她的了。
“张老师，海鸥带她的作品来了，您给看看？”花桅眼看气氛尴尬，心里知道海鸥不会应付，只得开口引入正题。
海鸥急忙从包里掏出稿来递上去，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意识到这种场合她好像都不知该说什么，她说得最溜的恐怕就是黑话了！张老师接过，把手放在离眼睛远一些的位置，又努力向后靠来增大距离，终于放弃了努力，用另一只手把胸前的老花镜移到眼前，张开嘴缓缓把眼镜戴上，又调整了几下，再拿起稿，皱上眉，这才算开始看。于是三个人陷入了一种死寂，海鸥在心里约么着这个老人的年纪，八十总得朝上了，满脸的皱纹，头发白得发黄，穿灰色的衬衫，外面套鸡心领土色毛衣，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却给人凌驾于上的气势。海鸥觉得不自在，于是转移视线，盯着茶几上那张折起的报纸上的大标题来回看，这寂静搞得她如坐针毡。
正在她百般难受之时，老人突然放下，摘下眼镜说：“我老了，看不动了，你来帮我读吧。”
海鸥于是拿起来读，老人端坐在沙发里闭起眼睛。海鸥觉得这房子冷，虽然这种老房子供暖都不太好，但这种冷则是从里往外的冷，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毫无感情地流泻出来，然后凉结在这冰凉的空气里。这种凉让她全身的每一个寒毛都竖了起来，木头的沙发硌得她难受，包裹在大衣里有些呼吸不畅，她的声音孤零零地在这房间是荡来荡去。
但是很快，她的声音不再孤单，老人的呼噜打得还算匀称。她听到呼噜声，把从自己面前移开，让自己所读的最后一句最后几个字，一个一个从嘴里蹦出来，就不再读下去，让这呼噜成为房间里唯一的声音。感觉到一股寒气从丹田升上来直顶百汇，冷笑了一下，她转身拿起包，装好稿子，也不看花桅就起了身，膝盖碰到茶几发出声响。
老人被这个声响惊醒，抬起头跟她对视了一会儿，才问：“读完了？”
“读完了。”
“那你把稿子放在我这儿吧，我会想办法帮你发的。”
“谢谢您，我看我还是写得不好，不敢拿出去丢人，等我写出不催眠的作品来再说吧！”她说完就往外走。
花桅想拉住她却一把拉了空，只得起身跟老人道了谢追出去。“海鸥你别这样！”到楼下，他终于拉住了她。
“你叫我来的目的就是这样吗？花桅我告诉你我看不起你！我的作品没人肯定没关系，大不了我不干这个！我能凭自己的能耐做事，我去扫大街那是我自己的能力，我不能做这种事！”海鸥冲他喊。
“海鸥你不要把世界想象得那么干净，没有一个资格高的人，愿意帮你说话，单靠你自己往上爬那太难了！我也不喜欢这种方式，但没有办法，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你写得不是不好，也不是没有这个能力！”
“我没以为这世界有多干净，我知道现实是什么样的！但是我有我做人的原则，我要坚持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不管别人是怎么做的！阿花，别人这样没关系，我没想到你也是这样，我真的很失望。”
“不是这样，对不起海鸥，我没想到你坚持的勇气这么大。我们都不是会善待自己的人。”花桅很无奈地笑了笑。
按早晨和董风约好的，海鸥和花桅分开后就直接去了海棠师姐那里，帮忙准备饭菜，她跟谁都没提起上午的事。
“海鸥你下午有事吗？”吃着饭石剑突然问。
“没有，怎么啦？就是得练功啊。”
“你先陪我去见个朋友，用不了多长时间，也让我妈先睡一会儿。”石剑始终也不敢看她。
海鸥想问他是什么朋友，非要她去见不可，但她想想也许跟黄老师有关，看师姐在那儿就没问。
出租车一路往城郊驶，拐进个村子又走了好一段土路，要不是石剑在这儿，海鸥保证以为自己被拐卖了。她问去哪儿，石剑答墓地，她心里紧了一下，就开玩笑说：“你不敢一个人去墓地，叫我来壮胆啊？”石剑也不回答。
冬天的墓地，凄凉的味道更浓，穿行于那些墓碑之间，海鸥再一次感到生命的脆弱。那么多人就这样地化成灰土长眠于此，一排排一片片，活着的感觉如此可贵，可是生命又是那么卑贱。生与死，也许只是一线之隔，却又是无法逾越的距离，为什么要为死亡悲伤呢？是人的本能吗？
石剑在一排墓碑前站住，回头看着她，半天，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拉起她的手快步走进去，站定在一个墓碑前。
海鸥诧异于他的古怪，看他低头盯着那个墓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却向后退了一步，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爱子沙城之墓”墓碑上赫然是这六个大红字，旁边还有小字“二00四年十月父母及妹敬立”另一边是他那张一直挂着暖暖笑容的脸。海鸥蹲下身去，伸手抚摸着那张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脸，那双细长的眼睛，还有那薄薄的曾很用力地吻过她的嘴唇。那个会对她无限宠爱，会抱着她，会安慰她的男孩子，那个干干净净身影颀长的男孩子就这样和这许许多多人一样化作灰烬长眠于此了吗？那个曾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孩子就在这块石头下面吗？这怎么可以相信？怎么可以？
石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沙城，你别怪我，我知道你一定会想见她。这个谎我实在说不下去了，你知道我本来就不会说谎。海鸥也许我这样带你来，你很难接受，但是你迟早都要知道，我们大家也瞒不了你多久了。”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也想先告诉你，然后再带你来，可是该怎么解释呢？我没办法让自己对你说出来他死了这样的话，尽管很早就知道有这样一天，可是我也不想相信他死了！沙城，既然是知道没多久了，你为什么还要爱啊？为什么？”他的声音变成咆哮。
海鸥仔仔细细地盯着那个墓碑，感觉石剑的声音分外刺激耳膜，绞得她毫无理智。她突然觉得眼前眩昏，那个墓碑好像在召唤着她，她只能任凭摆布一般一头撞上去。
“海鸥！”石剑在后面一把拉住她。她想说话，可是喉咙里一阵腥甜，用力一咳，几滴血飞溅到碑身上，她的眼前昏黑一片。
“海鸥，海鸥！”石剑的拳头重重地打在墓碑上，抱起昏迷过去的海鸥，感觉好像抱着一片羽毛。
醒来时已经回到师姐这里了，她听到外面石剑和董风在争吵，董风骂：“原来你也是那个人的同谋，你看着海鸥往火炕里跳都不管！你算什么兄弟？”石剑回击：“你不是也一样早知道？你做了什么？你不是一样什么也改变不了？你有什么权利指责我？”这两个人就这样对骂，甚至于有类似打了起来的声音。海鸥扭过去不想再听，她明白人们要为死亡悲伤的原因了，因为这个人他再也不可能回到你的生活中了，你与他的故事就在那一点嘎然而止，不会再有什么下文，再有什么未知的事情了，他再也无法真真实实地站在你的面前，对你说一句话，触摸你，做所有让你开心或生气的事，是永远永远地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这些是师父离开时不曾想到的，虽然那时也很难受，但心里已经明白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可现在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没有沙城的日子怎么过，沙城已经渗入她生命的每一个缝隙，没有办法一下拔除，那么自然而舒服的一个存在，不容或缺的存在。
“好了，你们两个孩子不要再吵了！一会儿把海鸥吵醒怎么办？”海棠喝止住两个男孩的争吵。
海鸥站起来，觉得没力气，扶着墙到门口打开门，说：“我已经醒了。”
“海鸥你刚才急火攻心咳了血，现在不能动气，快回去躺着！”海棠上来扶她回去。
“我没事，师姐。”她面向那两个男孩，“你们谁给我一个确切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