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文小说 > 次元小说 > 南京大屠杀全纪实 > 第二十章全文阅读

走进防空洞,拉贝看着洞内挤得满满当当的就来气了:有个远洋公司的胖家伙,一人占了几个人的位子,把身边的妇女和小孩子挤在一边。

“我希望你调整一下。这里的位子本来就不多,你不能一个人占了女士和孩子的三个位子……”拉贝走过去,冲那胖子便说,结果话还没说完,不小心脚底一滑,掉进了洞内的地下水沟,臂部湿透。

见鬼!早晨,拉贝从洞内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写了一份“公告”式的通知:

致我的客人们和本洋行成员的通知

凡经常使用我的耐轰炸的防空洞者,必须遵守下述规定:即应该让孩子们和妇女们(无论是谁)占用最安全的位子,也就是防空洞中间的位子。男子们只可使用两边的坐位或站位。

有违反本规定者,今后不得再使用本防空洞。

约翰·拉贝

“通知”贴在防空洞入口处,非常醒目。

“这个老鸹(拉贝的外号),他做事真够认真啊!”周围邻居们看了拉贝的“通知”都笑了,说拉贝就是个“好人”,唯独那胖子脸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

日本人够折腾人的。凌晨4点来钟,警报刚刚解除,还不到半小时,警报再起。拉贝疲倦地穿上衣服,往洞里刚站上不到几分钟,警报又解除了。原来,是一次虚传敌情:天上飞着的是蒋介石自己军队的巡逻歼击机。

“乱套了!”人们的嘴里都在埋怨。但又能怪谁呢?拉贝安慰大家说:“非常时期,非常状态也算正常。”

话虽这么说,拉贝自己心里也很闷气,因为刚躺下,外面突然传来高射炮声——地面的部队朝天空激烈开炮开枪。“彻底乱套了!”拉贝心想,“千万别自己的炮打着了自己的飞机哟!”

反正炮弹落不到自己的头上,睡吧!拉贝将被子往自己的身上一拉,蒙头照睡。可似乎又睡不着——大早晨的,怎么办?起来洗个澡吧。

拉贝走进了浴室。

8点55分,警报又响起。“这么下去,今天就别想再干什么工作了!日本人真是太没有教养了,连起码的信誉都不讲!”里贝站在门口对着天空直骂。

9点55分时,警报又解除,敌机没有在天空出现,据说日本人的飞机飞过南京,到了北边什么地方去了。

真是活见鬼!

中午1点15分,警报再次响起。“别管它,估计又是放空炮!”许多人对此漫不经心了,连一向认真的拉贝也没了多少警惕性,慢吞吞地不想管警报不警报了,反正第二次警报响后还来得及进洞里。

“轰隆——”突然,一声巨响就在拉贝他们的附近。“快快!快进洞!”这回是真轰炸了!

拉贝等惊慌失措地刚钻进防空洞,便听见天空中激烈的炮击声。有胆大的人从洞口探出头往上面看——阳光下,数架飞机也搞不清是敌机还是蒋介石的空军部队,反正在天上打成一团,地面的炮火更是雷霆万钧般射向空中……

日军飞机在这一天袭击了南京城北和城南,甚至连与拉贝他们有密切业务联系的电厂也惨遭轰炸。而最受破坏的是浦口铁路局及附近的煤场,有9人死亡,10余人受伤。

第二天,这样的轰炸在继续,死伤的人数也一直在上升。然而南京人似乎对这样的情况变得很习惯了,只要小日本鬼子的飞机不是过度的轰炸,空袭便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一样。

拉贝他们可以看到一些从上海转邮过来的德、英、美等国的外文报刊,这些报刊都不时有文章说,南京人对日本人的飞机空袭已经习惯了,“这太夸张了!让他们来试试看!”拉贝有些生气这样的报道不负责,不过当里贝问他难道你不是也习惯了进洞出洞时,拉贝又苦笑着点点头。

“可不是,你不习惯又能怎么样呢?”拉贝心想。

10月4日,星期天。拉贝认为他的中国伙伴韩湘琳做其他事、说其他话都很到位,唯独说日本人不会星期天“下蛋”——轰炸,是“胡扯”。这不,在今天这个“一碧如洗”的星期天里,炸弹在城北、城南如雨点般地落下,比任何时间里“下蛋”都多。

“今天日本人是为了纪念他们下蛋700枚才这么干的!”韩向拉贝解释。

“700枚了?!”拉贝跟着韩趁中午时间空袭刚过的间隙,跑到一家中国人开的“德国肉店”,在那里他发现了9瓶“爱福”牌啤酒。“统统要。”拉贝像见了珍宝一般,全部买了下来。晚上与前来看望他的一名德国朋友痛饮了一通。

大轰炸的第二天10月5日,拉贝十分高兴,因为这一天是他和爱妻结婚8周年纪念日,他收到了远在北平的妻子多拉托韩先生为他送来的4盆菊花,还有爱写诗的妻子的诗,这让他兴奋不已。

妻子的诗这样写道:

蒙眬的预测已经变得明晰,

命运从不是偶然幸运的产物。

人生的道路如同行星的轨迹,

唯有大智之道在宇宙中运筹,

才能决定是合是分。

是啊,一个智者也决定不了与家人的合与分,这就是战争下的世界。拉贝对自己妻子的才情深感佩服,同时也为自己身处战争的旋涡中心颇有些伤感和担忧。

南京电厂是拉贝他们西门子公司在华的一个重要生意项目,里贝就负责这一块工作。由于日军的飞机不断轰炸,电厂的维修成了头等大事。作为西门子洋行的南京办事处负责人,拉贝以高度的责任担负起电厂的正常运转。让他欣慰的是,几台涡轮机运转一直正常,而且那台老式的博尔齐锅炉还在正常工作着。“这是6年前的货,你们看清楚了吧:我们德国的货比美国锅炉强吧!”拉贝对那些总认为什么东西都是美国货好的中国人很不理解,他用事实告诉他们,真正过硬的货是他们德国人造的。

结婚纪念日的第二天,拉贝拉着已经出色完成公司交待的维修任务的里贝一起到电厂。原本里贝是要走的,但上海西门子洋行驻华总部发来一份被拉贝认为是“最好的电报”说:里贝暂时可以继续留下来工作,不急走。“伙计,你得留下来陪着我天天吃日本人下的蛋啊!”他与里贝已经很有感情了。

到电厂的路上,拉贝他们听说了一个准确的消息: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太仓。这就证明,中国首都南京的外围防线又被撕破了一道。好在还有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日本人在上海已经战死了一万人。

看来蒋介石的军队在上海干得不算太烂!

但从友人那里获得的南京情况又让拉贝情绪低沉:日本飞机在过去的60多次空袭中,已经造成00多人死亡,400多人受伤,还有大量难民纷纷逃亡……

“听说了没有,蒋夫人昨天在去上海的路上,汽车驶进了一条沟里,她被扔出车子好几米,肋骨断了好几根!”这个消息让拉贝感觉对中国而言,是不是意味着凶多吉少?

“看,拉贝先生,你公司总部又寄来一大包圣诞礼物!”韩先生从车子里抱回一大包邮件,交到拉贝手里。

“太美了!”拉贝一看,是辛施兄弟公司从汉堡寄给他的100份198年的德国新日历,这日历可以用作日历,又能记事,所以很受拉贝他们欢迎,也可以作为礼物送给相关客户。

看着一张张精美的汉堡冬季风景明信片,拉贝的那颗心“变软了”。

圣诞节又快要到来了,怎么在中国就没有一点儿感觉呀!如果在自己的故乡,现在这10月份就该忙碌圣诞节的事了,然而在南京——战火下的南京,他这个汉堡人几乎把这事给忘了——拉贝想到此处,不由热泪盈眶……“喂喂,别哭呀拉贝先生,过去你可不是这个样的!”

拉贝自己勉励自己。这一夜,他坐在防空洞里,想起自己的家乡汉堡,又想起自己的妻子与儿女,不由感慨万千——

我一再有把握地说:

哎呀,要理智,

蹲在防空洞前,

这可是缺乏理智!

首先,因为轰炸机的炸弹

大都是从上面落下的,

高空也会掉下碎片,

击中谁,痛得要命,

如果劈啦爆炸,不及时走开,

你肯定会说:啊——我想,

还有足够时间躲开,

我只想看一下……

别说废话了——快些吧,

走进你的“英雄地下室”去!

你的理智在命令你!

德国人爱写诗。不过比起拉贝妻子的诗,这首似乎缺了点我们中国人所讲的韵味,不是吗?这个冷面红心的“纳粹”!其实他内心还是炙热的,只是他的表面如钢铁一般。

进洞,出洞。天天无数次的折腾,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工作,催账、收款,以及帮助中国人恢复设备等等,拉贝终于病倒了……病得还不轻。

医生给他开了许多药,价格是平时的三倍多!精细的拉贝注意到这一点。他想让妻子寄些药来,可又不敢发电报给她。如果那样的话,妻子一定会毫不理会日本人的飞机和炸弹跑到南京来。“那样又太傻了!”拉贝内心深深地责备自己。可是人家陶德曼大使的夫人就留在了南京,她能做到,我的妻子为什么就不能?

“不行不行,我有这个念头就是犯罪。是对妻子的犯罪念头。”

拉贝拿起阿司匹林,猛地往嘴里塞,然后喝上满满的一杯水。他在日记上写道:“如果一个汉堡人和一个柏林人走到一起,通常会产生意见分歧。这肯定是出于古代他们好争论的原因,就是说,他们每个人都自称有最伟大的‘快舌’,即最伟大的辩才。我当然站在汉堡人一边。汉堡人说话也许会夸张,他们的话也许要打些折扣;但柏林人纯粹是‘吹牛皮’,这就更差劲了!例如柏林人说:‘傻瓜就是傻瓜,是无药可救的,即使阿司匹林也不顶用!’这不对!阿司匹林对我就起了作用,今天我感到已有起色……”

拉贝感谢阿司匹林——他的病明显好转了。日记还没有写完,防空警报又响起,拉贝被韩湘琳等人从床上拉起,飞步躲进防空洞。

“先生,我听上面说,要让市民们准备三天的饭……”韩对拉贝说。

“为什么?”拉贝不解。

“这不你病的几天日本人的飞机没有来过……”

“这是下雨的缘故吧!可不是日本人对我的照顾。”拉贝说。

“是的。但你知道,下过雨后,日本人一定会大规模地轰炸南京,而且肯定要比平时轰炸得还要猛烈和时间长。”韩说。

准备三天饭,就是说要在暗无天日的洞里待三天?!拉贝摇摇头,又非常无奈地长叹起来。他翻开日记本,继续写道:“一场现代化的战争就是地球上的一座阎王殿,我们在中国正经历着这场灾难,若与欧洲一场新的世界大战相比,也许它只是一场儿戏。但愿善良的命运之神保佑我们免受此难!”

炸弹仍然在洞外发出巨响。拉贝和南京人并没有受到上帝的保佑,日本人强加于他们头上的战争之苦,正在不断加剧,更深的苦难还在后面……

雨后的南京,人们感觉头顶上的炸弹像过节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乱响。令拉贝感到奇怪的是,中方应对日机的防空战斗机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销声匿迹了。这是怎么回事?

“老蒋在上海已经打得没力气了!南京看来也快保不住了!”还是韩湘琳等中国人了解情况。

如此看来,剩下的时间只能是听天由命了!拉贝参加过一战和非洲的战事,明白自己所身处的南京着实命运不佳。这种日益多变的形势,可以从种种迹象判断出来:他身边的中国帮工——那些办公室的勤杂工和佣人纷纷被征召去当兵了,而且年龄都在0岁至5岁之间,他们可能只是早上受训几个小时,中午就被拉往前线与日本人打仗去了,其命运大多也是凶多吉少。

“蒋先生真是扛不住了!”拉贝和留在城里的几个德国伙伴私下里议论着,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他们这些“老外”到底今后在南京还能干什么事?这是拉贝等人最关注的。

雨,仍然下个不停。对拉贝来说,他最讨厌下雨,因为一下雨他的防空洞里面就会渗进许多水,这对一个德国人来说是绝对反感的事,尤其是对像西门子这样大公司的职员来说,凡是与“工程”和“机械”相关的事,有瑕疵是不行的,无论你有什么理由。但在南京,下雨对多数人来说是好事甚至是极好的事——日本飞机就不会再出现在头顶上了。

11月1日这一天日本飞机还真没有来,南京市民们与拉贝都认为是下雨的原因。其实这一天日本人就没有打算到南京来,因为他们此时此刻正在上海庆祝“伟大胜利”呢——他们在铁蹄和刺刀的共同努力下,已经把国民政府在上海市的牌子扔进了黄浦江里,换上了他们的太阳旗……

“升旗!今天你要升中国国旗!”办公室留下来的一名姓蔡的勤杂工一早过来向拉贝传达上面的指令。

“为什么?我是德国人,我不可能把德国的旗降下来,换上你们中国的青天白日旗的!”拉贝断然拒绝。

“这、这……这又不是我的意思,是政府的意思嘛!”蔡很委屈地说。

“我不管是谁的命令,在我的这块地盘上,谁也别想降下我们德国的国旗。”拉贝气呼呼地嘀咕道,“这是我们公司一贯的立场!也是我们公司与贵国贸易条约的内容之一。谁都不能随便破坏!”

又一位姓张的过来了,他拉住拉贝说:“不是的。是蔡搞错了。今天是孙中山先生的诞辰纪念日,政府要求我们下半旗以示哀悼纪念。”

“我到底听你们哪一个的?”拉贝似乎真生气了。

“是他错了。听我的没错。”姓张的堆着笑脸,对拉贝道。

拉贝总算明白其意,于是道:“那就把德国旗和你们的国旗一起升上去,再降半旗。”

拉贝亲眼看着两位中国勤杂工把旗帜升上后才摇摇头,进了屋。心想:这些中国人,办什么事都不能说个明白。

上海失守,受难的不止中国人,拉贝他们也惨遭损失和伤害。从上海运输公司那里得知:前日离开南京的里贝在路途上遭到日本飞机的袭击,人没有死,身边的几个箱子全被炸烂了。“你们给我记个单子,等战争结束后,我一定要让日本人加倍赔偿!”拉贝这回真是气得眼镜几次从鼻梁上掉下。他托里贝随身带的东西丧失殆尽,能不叫他心疼?

南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中国政府部门的人都像暴雨前的蚂蚁,人人都在忙着打包搬家——南京国民政府要害部门基本要搬空了,剩下的政府部门和各种机构也都你争我夺地在动用各种可能的运输工具为自己忙碌。有钱的市民则在千方百计投奔亲友或往香港、汉口甚至更远的地方搬迁。留下的穷人们越来越没有指望,他们的脸部表情都是呆滞的。

拉贝他们这样的外国人,已经是少数了。每个国家都有大使馆在协调各自的侨民撤离,下关口的长江上停留着十几艘洋船,随时在准备着出发。德国人也仅剩一艘“库特沃”号船,是大使馆作为最后运送德国侨民撤离南京的唯一机会。“库特沃”只有50个卧铺,于是能够挤上“库特沃”的也算运气了。

“无论如何,请拉贝先生帮忙了,我和妻子想搭你们的船到汉口,求求您了。请您跟船老板说说,加倍给钱我们也愿意。”一位姓王的工程师来找拉贝,他是军事通讯学校的工程师,与西门子有业务往来,也算是拉贝的生意伙伴。

“你等等,我去请示一下大使先生。”拉贝是热心人,能帮助别人的事他一定想尽办法去做。可这回他是垂头丧气回来的。

拉贝似乎很没有面子地向王先生报告:“大使坚决拒绝,说只能给德国人留位子……”“不过,大使还算给了我一点面子:你的妻子是奥地利人,大使答应她可以上船,但王先生你不行。”拉贝补充说。

王先生征求妻子:“行吗?”

“不行!你不在我身边,我无法活下去!”洋妻子像摇拨浪鼓似的晃着头,眼泪都要出来了。

拉贝只得双手一摊:“这就没办法了!”

看着朋友伤心地离开,拉贝紧握拳头,咬着牙根,道:这些账都该算在日本人头上!

11月17日,还是雨天。南京人比较喜欢,用拉贝的话说:“我们现在真的不需要炸弹了,这里已经乱成一片。”

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南京大街上熙熙攘攘、乱七八糟,汽车、马车、三轮车……凡是能滚动的东西都用上了。甚至还能看到成群结队的大卡车和坦克车在街头行驶,它们都在做一件事:装运东西,撤离南京城。在这个撤离和装运队伍里,拉贝是其中的一个——他本人已经作好为公司留在南京到最后时刻的准备,但他的同事和朋友都要走了,还有拉贝自己家的许多物品也需要搬运到另外的安全地方,故此刻他也成了忙碌人群中的一员。拉贝想不到的还有一件事,就是诸多朋友听说他要留在南京,纷纷找他,请求他帮助看守和照看他们的房子及搬不走的物品。

“我的这台收音机很贵的,但它太重了,搬不走了。拉贝先生请你无论如何想法保管好它。”说这话的是大使陶德曼博士的夫人。这夫人客气、亲切,且细声细语,一次一次地请求拉贝原谅她的“打扰”。

“应该的,应该的。”拉贝笑脸迎送这位大使夫人之后,回头直骂自己是“充大头”,像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中国人一样。

下关码头上的乱象已经到了极致。拉贝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在非洲的苦难岁月里。他自己的6个箱子放在朋友的一个包厢内,一看,还成。结果他刚想闭舱,就遇到了熟人西格尔先生。此兄运一大卡车的皮箱要上船,又找不到地方。“拉贝,快想办法帮帮我!”

拉贝摊摊手,意思:你看这个乱象,我能有什么办法?

“不行,你得帮忙。这些箱子其中一半是你老朋友里尔茨先生的。你得帮助他。”西格尔说。

一听是老朋友里尔茨的东西,拉贝眉头一皱,一挥手:“跟我来吧!”

两人把5个里尔茨的皮箱塞进了拉贝买下的舱位里。

“闪开!闪开!”突然岸头一片嚷嚷。拉贝探头一看,有人扛着一个长长的卷桶式的东西,蛮横地从岸头冲向船的甲板,站在两边的行李搬运工躲闪不及,有人落水,有人开骂,一片混乱。

这不是欺负人嘛!拉贝岂容此等行为。他冲过去责问那人:“你不能这么干!上船得有秩序!”

不想那人冲着拉贝,嗓门更高了:“闪开!这儿你说了不算!我扛的是德国大使阁下的地毯!他必须第一个上船!”

“大使也不行!”拉贝一听就急了,一边大声制止,一边用手封住那人的嘴。

“你——”扛地毯的人一下被拉贝吓住了,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

“你可以先走,但不能抬着大使来压人!明白吗?”拉贝悄声在那人的耳边说道。

那人点点头,终于明白了。

雨,还在下个不停。码头上、甲板上,雨水夹着泥水,弄湿了所有人的衣服与鞋子。拉贝跟大家一样狼狈,这时,在船上居然又一次遇到了工程师王先生夫妇。

是王的奥地利夫人先发现了拉贝。她说:“拉贝先生,他受不了在行李舱的那个罪,没吃没喝的,他想换火车到汉口……”

拉贝一边甩着脸上的雨水,一边瞪着眼睛问王夫人:“既然如此,那就上岸吧!改乘火车可能还来得及!”

王夫人又哭了:“可我不想换乘火车,‘库特沃’号是你们德国的船,日本人不会轰炸你们的船,乘火车太危险了!我不愿意。”

“你们!……”拉贝实在想发火了,可又觉得像他这样的绅士是不该对一个女士发火的,于是只得放轻声音再问,“那你们到底怎么办呢?”

“我们也不知道啊!呜呜……”女人哭了。

拉贝的心软了,伸开双臂,将这个奥地利女人拥抱了一下,说:“我建议你们还是跟着这船走吧!”

“那好吧,听你拉贝先生的!”女人不哭了,回到行李舱里去找她的男人。“有事我还找你啊,拉贝先生!”末后,又传来女人的声音。

拉贝望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拉贝啊,你活该,这都是所谓的乐于助人的好心肠造成的!”当天的日记里,他写下这句话。

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日军进攻南京的日子已近在眼前,蒋介石守卫首都的决心也在发生动摇。南京到底还能坚持多少时间,日军进攻南京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等问题摆在中国人和留守在南京的诸多外国人的面前。随着中国政府机构的撤离,外国各使馆一方面随蒋介石的政府机构纷纷搬迁至汉口,另一方面又力图获取日方的友好态度,观望在日军占领南京后他们在南京的资产和权利能否获得保证。由于美、英等主要国家已经在政治立场上表现出同日本国决裂的状态,所以多数国家的使馆认为自己国家在南京的财产和权利恐难保障,故必须撤离南京。只是南京乃中国历史名城,且又是一国之都,自鸦片战争后,西方列强早已对这座城市有很深的渗透。尤其是各国的教会组织,布道人士和神职人员远比各国驻华使馆在此的根基深厚得多,教会所办的学校、医院、神职场所等遍及城市和乡村。另外,随着西洋现代科技文明在中国的不断传播,例如拉贝所在的西门子等外国公司也在南京有许多分设机构和业务代理,所有上述机构和人员,归结在一起,便形成了一定的外国势力。他们的立场和出发点也各不相同,在走与不走的态度上也不一致。即使留下来的机构和人员,其目的也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值得注意,即所有神职人员的出发点是为了不想自己苦心经营的“中国事业”轻易被日军破坏,期待以自己的慈善之心普度苦难的民众。另一部分是有职业使命的医生和在华传授知识的教授们,再者便是拉贝这样的生意人。

“既然留下来,我们就应该团结一致向日方提出要求,争取我们应有的尊严与权利。”其他的洋传教士、教授和生意人都这样认为。

“走的是明智者,留下的是英雄汉。”毕竟,战争是无情的,日本人的凶蛮与罪恶已经摆在这里。如何维护在炮火下的安全和为中国平民做一份有益的事,这让准备留下来的外籍人士们以及他们的大使馆在思考着。

应该说,最早提出仿效雅坎诺神父(FatherJacquinot)在上海设立“中立区”的,是几位留在南京的美国人。上海淞沪战役之中,上海“中立区”不仅为保护在沪外国人利益作出了卓著贡献,而且也为保护数以万计的上海平民立下汗马功劳。因此,留守南京的外籍人士也动了此念。关于整个国际委员会和“安全区”的提议过程,拉贝先生的日记里没有记载,但笔者从“南京大屠杀”史料中找到了一份当年美国国务院档案翻译材料,这份珍贵的史料详细记述了提议过程的始末——关于暂定在南京设立安全区的提案

197年11月17日

下午5时0分左右,W.P.米尔斯(Mills)先生、M.S.贝德士(Bates)博士、刘易斯·斯迈思(LeisSmythe)博士(后两位是金陵大学的教授)在约定好之后,来到了帕克(Peck)的住宅。

谈话首先由米尔斯先生和其他人对帕克作了如下说明:

(1)在南京附近和市内进行战斗时,为了一般市民能避难,进行讨论,暂定提案设立安全区,或称为难民区、非战斗区域。()关于场所,研究了几个地方,但决定城内西部地区较合适。()当向大使馆罗勃兹上校(他处作上尉)征求意见时,他说,中国的军事当局会同意不把西部地区用做军事目的(因为实质上不会削弱他们的战略部署)。为什么呢?他说,假如在南京附近进行战斗,就要考虑战斗是在城市的东部或南部。(4)关于这项计划,杭立武博士对王世杰教育部长作了说明。王部长不仅表示赞同,而且还主动向军事训练总监唐生智将军(现在为首都卫戍军司令)提出商量。唐将军没有陈述他的意见,但是他同意同蒋介石商量一下这个计划(蒋介石当时不在南京)。

接着,到访者们询问道:如果计划具体化了,大使馆会主动将它通知给日本当局吗?对此,帕克先生说,关于这件事今天已经有了结论。那就是回答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明妮·魏特琳(Mi

ieVautrin)女士的信所说的内容,自己也会约定乐于接受这份功劳,将这一情报传达给日本。

接下来帕克先生指出如下内容:

如果有人知道了设定非战斗区域的计划是美国人想出来的话(也许会是这样的),其结果,两国任何一方破坏了协定的话,那么预定发起这项计划的人无疑就会受到大家的憎恶。因此,他主张提倡、推进这项计划的人为了避免自己受到失败的责难,采用一个没有误解的方法,应该由中国军方当局自己主动地尝试加入到这项计划中来。

帕克先生进一步说,美国大使馆当然在向日本当局传达非战斗区域计划是基于中方所接收的实际根据之前就想知道这一点。

到访者从内心里对这些见解表示赞同。

米尔斯先生提议说,正如帕克先生所说,如果大使在那天晚上预计见到孙科博士的话,试着向他探询一下这个问题也是一个好主意。到访者当中,不知哪一位决定明天再拜会帕克先生,商谈一下有关安全区的问题,谈话就此结束。

那天晚上,大使和帕克先生与孙科博士一起共进了晚餐,张群将军和南京市长马超俊也一起就座。谈话中,大使说道:说明一下上述计划的概要,话题是出自没有公务的平民,目前它还处于议论阶段,被问到了此事,就回答说如果计划具体化了,就乐于斡旋向日本当局传达等等。

市长好像对安全区的提案还没有听说过,就此他本人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是,在整个晚餐中,他好像一直在思考那个提案,像是发现了其可能性。当问及他时,他说自己打算留在南京。说起来,推测像是否定。

应约翰逊大使的要求,帕克先生把那天中午同米尔斯、贝德士、斯迈思交谈的内容主旨向在座的中国人说明了一下。

一同进晚餐的张群将军是现国民政府处于非常时期最核心的人物之一。他建议道:对于安全区的计划,讨论这个问题还为时太早。但是,他的发言预示着一种黯然的假说,即日军一定会来到南京附近。我想他的发言只不过是想缓解一下当时严肃的气氛。

从中可以看出,这个提议首先是由几个美国籍教授有了想法,再征得美国驻中国大使馆意见后,口头向中国政府的高层相关领导通过气并获得赞赏后才提上议事日程的。

应该是11月18日,即斯迈思、贝德士等同张群这些国民政府实力派官员有了沟通后的第二天,他们又聚在一起讨论了一些实质性问题,比如请谁来当头儿。

这是让美国人感到有些头疼的事。按理他们肯定不会放弃这个国际委员会的主导权或者说领导权的,但严酷的现实摆在面前:现在与日本人打交道,美、英等国家已经没有什么约束力了,唯一让日本可能有所考虑“友好关系”的,只有德国人了。

“假如我们要在南京建立‘中立区’,就得选一位能与日本人打交道的人当我们的头,否则我们这些人将无所作为,弄不好还会被日本兵‘格杀勿论’呢!”为了筹备这件事,在金陵大学任教的贝德士博士想到了这一层。

“西门子的拉贝先生应该是个合适的人选!”斯迈思想到了他曾经接触过的这位德国人。

“这事非他莫属。关键他还是纳粹党员,日本人应该对他另眼看待。”

“我们接触过拉贝,这是个办事认真、细致,且不乏热心,又有商人机智的汉堡人。相信他能干好。”

几位美国教授和传教士为共同选中拉贝而欣慰。“日本人已经冲过中国军人设立的南京外围防线,设立中立区的事不可迟疑了。今晚我们就把拉贝找来商议吧……”斯迈思教授建议,“就到我家吧。这位汉堡商人来过我家,他会喜欢的。”

第二天,也就是11月19日晚饭时间。斯迈思教授家颇为热闹,在鼓楼医院和金陵大学任职的美籍医生与教授差不多都到场了。拉贝应邀前来。

贝德士教授代表美籍人士向拉贝介绍了他们事先商议的准备在日本军队占领南京之前成立一个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同时着手建立类似上海雅坎诺神父在租界设立的“中立区”,及其任务和所要做的事,并隆重邀请拉贝出任该国际委员会主席。

拉贝激动地听完美国朋友们的介绍后,惊讶地问:“为什么主席是我呢?你们可都是杰出的人物呀!”

“我们认为,目前只有先生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除了你本人的能力和有一颗善良的心外,你的德国国籍和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党员的身份,是我们所有人都不能相提并论的。”马吉牧师说,“当然,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职务,需要拉贝先生你本人有此志愿。”

“对,这是我们这些人一致的看法。”贝德士等一齐向拉贝投来赞赏的目光。

拉贝认真地看了一遍到场的每一位“山姆大叔”(美国人)的目光,他确认了这些人是真诚和友好的,便十分慎重道:“大家认为我的德国国籍和纳粹党的党员身份在日本人面前十分有用的话,那我就接受你们的建议。”

“OK!感谢上帝!感谢拉贝先生!”

“我代表所有留在南京的美国人和其他国际朋友向拉贝主席致敬!”

“向拉贝主席致敬!”

这一个晚上,拉贝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认识了诸多美国朋友,包括马吉牧师等,他们现在可都是他的“部下”了——国际委员会成员。

“好,太好了!祝贺拉贝先生!”回到洋行办公地,拉贝将这件事向他的中国同事韩湘琳一说,韩立即表示,“我代表南京市人民感谢您!拥护您——尊敬的拉贝主席!”

“我无法想象日本人占领下的南京将是个什么样子。更不知道我个人是否有能力承担如此重要的责任。韩,你是中国人,你� �定要帮助我完成这个使命,这关系到我个人的荣誉,也关系到我作为纳粹党员和德国人的荣誉。”拉贝用期待的目光盯着他十分信任的韩湘琳。

“放心,拉贝先生,只要您一句话,我一定为您赴汤蹈火!”韩在此之前就曾对拉贝说过,只要拉贝留在南京,他就跟着留在南京,死而无悔。这回又听韩如此表决心,拉贝非常激动,给了韩一个结实的拥抱。

“韩决定与我同甘共苦。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拉贝在当日的日记里如此赞赏他的中国同事。

现在,拉贝雄心勃勃,决意大干一场。上海那边不断传来的消极消息,使他不得不有这样一份雄心。“否则将毁掉德国人一切荣誉”,拉贝内心有股强烈的使命感。当他把这事报告给了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博士后,得到了对方的同意。大使同时还告诉拉贝:使馆方面暂时也要留下个人:许尔特尔、罗森博士、沙尔芬贝格。

“罗森这个人并不想留在南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好事呢?”拉贝对罗森这人很不喜欢,觉得这人贪生怕死。他希望大使能撤掉对罗森的命令,但没有获得批准。

韩湘琳便劝他:“您得跟大使馆的人搞好关系,他们是些什么人,说不准在背后还会告您的状呢!”韩湘琳提醒他。

“我才不怕背地告状的卑鄙小人呢!我们所有留在南京的人都是英雄,都是要去面对日本人刺刀的英雄,他罗森如此胆怯的人,怎么可以跟我们战斗在一条战壕里呢?我弄不明白大使先生是怎么考虑的。”耿直的拉贝依然愤愤不平,“留下的每一个德国人,都应当像我们汉堡商人一样,用你们中国话说,是一个萝卜顶一个坑!”他说。

11月日上午,大使馆打来电话,要拉贝去使馆开会。打电话的恰恰是罗森博士。“我必须有个汽车特别通行证,否则许多事都难办!”拉贝向对方提出,似乎带着某些情绪,但当时的情况确实如此:鉴于南京城内的情况,蒋介石政府已经在前几天宣布全城晚上戒严。作为德国方面的代表和未来国际委员会主席的拉贝提出这种要求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使馆的罗森博士并没有这样认为,他觉得拉贝这人还没有上任“主席”,便开始“牛”起来了。

“这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事,就像我们西门子的任何一台机器上的螺丝钉一样,少一个都不行,没拧紧也不行。作为德国利益的代表和国际委员会主席,我必须有一张汽车特别通行证!”在使馆与罗森见面后,拉贝不依不饶地提出上面的请求。

“那好吧。我同中国政府商量商量。”罗森直摇头。

“小子!你怕死,但去向中国人要个特别通行证还不至于让你生命有什么危险的。”拉贝心头有些不快。

当日下午5时,国际委员会正式成立,并作出了在南京设立平民中立区的决议。拉贝荣幸地当选主席。

“感谢大家的信任,我一定尽全力领导好这个组织,并愿同各位协作好。”拉贝的履职“演说”词并不多,这让听惯了德国人华丽辞藻的在场的人士多少有些失望。“非常时期,非常语言,重在行动嘛!”拉贝忙解释道,于是大家又都笑了。

办事向来一板一眼的拉贝领导下的国际委员会,立即就根据确定的任务,拟了一份声明给日本当局。这份声明需要通过美国大使馆的电台发给美国的上海总领事馆,再由上海的美国总领事转交日本驻华大使。

“我们的这份声明,在日本大使收到后,他们不能随意发表,这涉及外交,我们这个组织目前还没有得到中方和日方的批准,不然的话,我们有可能一下子陷入被动。因为一方面外交上会有些不顺畅,另一方面中方和日方反对我们这样做的话,所谓的中立区有可能反倒让我们成了日本军队的帮凶。”主席拉贝已经开始转动起他那缜密的脑子了。

“这个意见非常重要。”到会的全体委员一致同意。

国际委员会的第一份文件出笼,一式两份,分别是中文和英文版本,对象是中方政府和日方政府。声明的大致内容如下:考虑到可能在南京或南京附近爆发敌对行动这一情况,由丹麦、德国、英国和美国公民组成的国际委员会特此建议中国政府和日本政府为逃难的平民建立一个安全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