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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茉莉,开得特别香。

林琳没有得到任何升学的消息,唯一确定的,是厨房传来的中药味道。她站在窗口,试图寻找,还有什么感觉是比绝望更绝望。

脑海中的印象,还定格在隔天的中午,不到4小时她再去他的宿舍,那门上,已经帖上了大红的喜字,灼伤着林琳。她缩在一边看着,何进进作为女主人,大方地打开房门布置着新房。

林琅看林琳站在那里,灵魂出窍的样子,轻轻碰碰,问她在干嘛。

林琳苍老地转过声,说:“我是在想,为什么又醒过来了,为什么我没有在昨天晚上死了算了。”

流了血,孩子却打不下来,林琳痛得在床上滚,大汗淋漓,呼吸不能,却一声都不吭。郑清茶也是一身汗,坐在旁边,空洞地瞪着女儿。在旁边被拉来帮忙的林琅完全失去了主张,无声地一直掉眼泪,不停掉,手上拿着洗好的毛巾不知道该递给谁。

还好后来没流血了。两口子扶着林琳就去了土湾。老头子说:“别再整了,这娃娃都快四个月了,命这么大,让他活吧。再整下去,怕是姑娘都保不住啊。”三个人就傻愣愣地回来了。

林琳到里屋睡下,郑清茶坐在客厅里头,安静得就像没有这个人。林大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问她:“你是不是在想,给姓李的下毒之类的?”

郑清茶抬头望丈夫:“你怎么知道?”

“我还不了解你?”

郑清茶沉默。

林大容说:“然后他死了,你被公安抓了,大家就高兴了,是吧?”

郑清茶还是不说话。

“要不我去把他杀了?”林大容说。

郑清茶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拉住丈夫的胳膊,似乎他真的要去杀人一样。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着丈夫的眼睛,沉默了一下,她说:“我只是,心里恨得慌。”

他叹口气,抚摸着妻子的头发:“我也是。但为了双儿,还有林琳肚子里那个,我们要养家啊。”郑清茶的眼泪流下来。

林大容继续说:“咱们得赶紧给林琳找个丈夫。”

一句话醍醐灌顶,郑清茶瞬间就想到了萧峰。她又犯愁,自己家没钱没势,如今林琳肚子里还有个孩子,难道把萧峰打昏了搬回家放起就行了?但,还能找谁呢。夫妻俩商量了半天的结果是,有先回涪陵乡下去找。

那乡下的未婚夫还没有着落,这边四月不显五月显,怀孕到第五个月,林琳的肚子已经挡不住了,何况还是衣衫单薄的仲夏八月天。在家里待得浑身发腻,家里的空气很是淤滞,林琳坐在小镜子前面,仔细地梳好辫子,然后打散,再梳好辫子。家里空落落的,谁都不在家。无聊到发疯。突然她就站起来,大咧咧就下院子里去散步去了。一路走过,大妈们的嘴巴都被惊奇得无声地张开了,瞬间脑袋中的五颜六色,就要激动得面部肌肉痉挛了,唯有远远地看到另一位大妈,互相递个眼神,方能平息小心灵的震荡。

天气渐热,孕妇的肚子又大了些,在院子里趿着双布鞋,拿着蒲扇大喇喇地晃着,直看到萧峰一步步从石梯坎下走上来,她才有些呆滞了。

萧峰看到她,也呆了一秒,然后机械地一步步走过来。带着询问和不敢相信的眼神,一直走到她面前。林琳转身,说:“到家里说。”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的身影,再次给大妈们带来无限波澜。

那蝉叫啊,慌得渗人。

青年傻傻地坐在客厅里,听完了一个传奇般的故事,里面有一个匿名的男主角。萧峰不敢相信,自己心目中最美丽的少女,上次来说是病了不见人,这次来就变成了大肚子的孕妇。林琳这个奇特的新身份,让萧峰觉得空气中有些腥气。她却一脸平静,说出了自己现时的遭遇,没丈夫,有孩子。

郑清茶本来想去买猪腰子,结果排了半天只买到半块猪肝,还没进门,就开始在公共阳水池里舀水来洗。突然家里串出来一个人,吓了她一大跳。

萧峰差点撞上郑清茶,只得站定了,傻了半天才喊了一声郑阿姨。一直到走出去好远,脑袋里还是她手上拿得那块猪肝湿软红润的样子。一直过去好多天,鼻子里都是那猪肝腥臭的味道。

天气热的时候,宿舍区的人都喜欢把凉板直接搬到院子里睡,特别是男人和小孩子,更是无所忌惮。

建华也躺在凉板上,看着满头的星空。幽幽传来蚊香的味道,带来清洁和舒适的联想。不到一米处,的人群正哄哄地笑着什么。建华瞥了一眼过去,刘五娃儿家的二哥在自己的凉板儿上坐着,旁边围着几个半截子幺爸,包括他几个弟弟,正在说着甚么。正好刘五娃儿朝建华看过来,这个从来都只被人嘲笑的豆芽男,这次雄伟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调笑:“唉,建华,你姐肚子里到底是谁的种啊?”

建华过电一般站起来,少年竟然长得有几分壮实了,把瘦虾虾的刘五娃儿直接推翻在地,连旁边的凉板儿也翻了。年轻男人们全部围过来,起哄。刘五娃儿摸着屁股站起来,回头看一眼自己二哥正看着自己,转头疯狂朝建华嚷:“不是平时装么?傲得很呢!以为要当大学生呢!你妈的!不是没考上么?还不是个骚堂客!”

旁边人一阵哄笑。似乎“骚堂客”三个字是世界上最好笑的词。

建华只觉得血往上涌,一拳挥过去要打刘五娃,却突然被高大黑壮的二哥捏住了拳头,二哥倨傲地往下看着,并不放手。建华边挣脱边大喊:“你妈才是骚堂客!你妈才是骚堂客!”

二哥脸色一变,说:“你还敢骂我妈!”一耳光给建华挥过去,少年整个人被扇到了地上,撞翻两个凉拌。旁边人都安静下来了,吸一口气,这家二哥属性是大犬,打架凶且护家,在整个厂区都是出了名的。

众人都在观望的时候,一个小女子的身影却横生生地站到中间。

尽然是从不起眼的林琅。

二哥走上前去,带着一种邪恶的笑:“你走开,谁敢骂我妈,我就要教育谁!”

林琅被他嚣张浓烈的气焰几乎掀倒,却因为强烈的怒意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心里的恨已经冲到了脑袋。这些人,侮辱自己的姐姐,打自己的弟弟,自己却没有力量还手。恨得心里发痛了。

六娃子伸手上前拉二哥,被一甩手推开,这黑凶神对林琅说:“我从来不打女人。让你弟弟给我妈道歉。”

“凭什么!”林琅倔强地站着,喉咙发干。

“因为我妈很正派啊,而你姐就是个骚堂客啊。”那个人调笑着说出这般恶毒的话。

周围人低低地哄笑起来。

“怕是谁都没有你和你们家六娃子骚吧。我说他到底是你弟弟还是你女人啊?你们两个不是有天晚上趁家头没得人,脱了裤子在家头互相摸么?”林琅想也没想就说出来更恶毒的话,还用特别平静的语气。

这次人群没有像苍蝇群那样嗡嗡想,反而是安静得不可思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二哥和六娃子身上,一个高大黝黑的汉子,一个被称为假女儿的白皙少年。

时光似乎凝滞了,大人们都抵达了现场,刚好目睹六娃子满含眼泪,咬着嘴唇转身跑开那一幕。

从此以后,林家人和刘家的人,都不会再搬凉板到公共的院坝里来睡了。

夏天虽然是地狱,但好歹也有度假期限。下过几场大雨之后,秋天就来了。涪陵乡下郑家的幺爸儿又来了,还是背着那个空空的小背篼,特别惭愧地说,今年收成不好,家里又添了一个孙儿,不得已,来找姐姐要吃的。郑清茶东挪西凑,还是给小背篼装满了。幺爸儿走的时候,林琅走到门口,恨恨地盯着他的背篼。郑清茶走过,问:“干啥子,那是你舅公。”

林琅转头,不带一点减少恨意的眼光投到她妈身上,咬咬嘴唇走了。走两步,不甘心又转头小声丢下一句:“你就把什么吃的都给他吧!”

郑清茶无言以对。身体羸弱的小女儿,从未这样跟自己说过话,一瞬间,她就像长大了,因为无法发泄的愤怒。

晚上郑清茶进去里屋,跟林琳说些什么。林琅在外屋的油灯下看书,突然听到里面林琳大喊:“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不!我不要嫁个一个比爸还老的农民!”她赶忙走到门口,看到母亲的背影,和林琳的脸,那眼泪从大眼睛中一颗颗完整掉出来。林琅再转过头看着父亲,林大容的身影在油灯的黑暗之中蜷缩着一动不动,只闻到叶子烟的味道,看到烟雾在黑暗和光影之间时隐时现。

这天林大容上早班的时候不小心,被大蒸笼烫了手臂,如果是往常,他回家涂点牙膏,忍忍就过去了。今天他决定去医务室,找一下李医生。

去了看病的是另一个医生,给抹了烫伤膏就出来了。打听到李医生刚才回家去了,林大容拐到李少行的家——从单身宿舍改成的两人新房。李少行一个人在里面,林大容一走进去,就将整个空间给填满了。李少行抬头看到一位大个子的工友,面带谦虚的微笑站起来,询问的眼神。

林大容说:“我是林琳她爹。”

李少行的所有伪装迅速退却,人也有些往后退的意思,却无路可退。

林大容看着这小男人的样子就来气,瓮声瓮气地问:“怕啥呢。”

李少行低下头,佝偻着身心坐在床沿边。

林大容说:“我说报公安,我家闺女不让,我就说来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说结婚么,到底还是遇到了流氓啊?”

李少行抬头,眼睛里都是小鹿的惶恐:“不,不是的,我是真的爱林琳。”

哼。一声冷笑。林大容接着说:“爱是个屁啊,是能吃还是能喝啊?现在娃打不下来,我闺女说养着,你怎么说?”

李少行抬起头,惶恐中带着一丝高兴:“真的?”然后又低下头,显然发现自己无法做一个正常的父亲。

林大容盯着他,继续冷酷地说到:“你他妈还是男人么。”

李少行站起来,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个小布包出来。翻开才看到是一张极旧的藏青色大手帕,里面包着一个金戒子。他递给林大容,眼睛中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说:“伯父,我对不起林琳,对不起你们一家,我甚至……我,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请一定帮我交给林琳,以后给孩子。”

林大容伸手一耳光,李少行捏紧了戒指,没有用手来遮挡。

林大容说:“我今天来,真想杀了你。”

李少行带着本能的恐惧,往后一退。

林大容走上前:“但我杀了你去坐牢,谁帮你养女儿呢?”

英俊面容的青年突然跪下来,拉着林大容的手臂:“伯父,我求你,我这一生,不由自主,懦弱之极,随波逐流,我都不知道自己活在这世界上是为了什么……求你,把这个给林琳吧。我真的爱她,求你了。”

林大容向后一退,李少行跪着跄踉了一下,接着说:“伯父,求你,这戒指是我母亲给我娶媳妇的,我爱林琳,什么都没能给她。你拿回去问她,问她,不要再还给我。这辈子,让她让我,留个念想。原谅我,我不是个男人……”

入夜,郑清茶将这戒指给了林琳,说了原委,林琳不吭声接了,到母亲掩门出去,才掉泪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