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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无坟可上,唯有饺子解忧

60年代的重庆城里人,到了清明节,被明显地分成两个群体,一边是有坟可上的,一边是没坟可上的。

林家就属于后一种。

毕竟战乱刚过去没有多少年,新中国建立在全国人口混乱迁徙之后,祖坟不在此地,并不算什么特殊现象。

林家是标准完美家庭,父母正直壮年,一对双胞胎女儿正在如花岁月,一家人虽说没太多钱,却也和和美美妥帖地过着。

但清明节这一天却是个例外,这一天父母似乎总是试图去掩盖那怎么也掩不住的忧愁,这些情绪在劳动人民的身上显然是不合拍的,就像是粗布衣衫的人身上冒出了淡淡的名贵香水味那般奇异。然而一些不能描述的感情总在这一天无法抑制地冒出来,逼得林大容挽起袖子,做一顿蒸饺。饺子的第一锅,先不给活人吃,专门摆两碗在大方桌上,郑清茶再倒上去年泡的茉莉花酒,四杯,一碗饺子前放两杯。

没有什么祭词,甚至不给女儿们解释,夫妻俩只是让两个女儿来给婆婆爷爷,外公外婆磕几个头,然后自己再磕头,这个精简到极致的仪式就算完毕。

磕头完毕,肃穆而灰色的静默空气瞬间消失,和中国其他地方的人一样,林家也认为祭拜先人的供品是最有福佑的好东西,父亲便带着两个女儿开始分吃那两碗蒸饺,而母亲在一旁笑笑,洗个手又去看顾第二笼饺子了。

因为这层楼的那几个孩子已经闻香而来了,捧着小碗来的,眼巴巴一个比一个老实可怜的样子。

为了那饺子。

饺子啊,只有北方人才做得好吃。连林家的邻居都这样说。

对林家而言,饺子是仪式性的吃食。清明节,春节,以及他们家觉得重要的日子。

林家的蒸饺一起锅,无论是阴冷的冬天还是蒸腾的夏季,左邻右舍都会坐立不安,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放纵自家的娃,拿着一个小碗,走到林家门口说,抽着鼻子闻着香味说:林叔叔……

郑清茶经常教育两个女儿说:“不要以为饺子都这样好吃。我也是嫁给你们老汉儿才知道,原来饺子这么好吃。”

被林大容饺子征服了的邻居们都说:只有北方人才做得出来这么血统纯正的饺子。

其实这个观念真的挺唯心的。

林大容少年时虽是生活在湖北鹿头镇,上一辈却是从山西迁过来的。所以对长江边的重庆人来说,他是个典型的北方人。少年时代的他不学无术,因为小有家底,是老母的幺儿,长兄的幼弟,由得他放浪。还好他还没沾上大烟白面这样破家的爱好,唯好美食,也精于此道,传说只要他吃过的菜,就能做个八九不离十。世道乱了以后,林大容也没个正经营生,母亲没了,兄长去了日本,他坐吃山空地败完了家,便潇潇洒洒地投了军,一不小心被长官发现专长,成了连长的专厨,后来跟着这高升的长官到了重庆。虽说解放前被集体参加了青红帮,解放后到也能安定下来在人民工厂做了厨师。伙食团里,用不着像给国民党长官那样准备精致的吃食,但只要林大容在伙食团做馒头那天,就像个秘密的节日,以诱惑的面香为信号,工人们都异常兴奋。传说中,林大容做个馒头都是有秘方的。

其实林大容一米九的个子,在这片工人的聚居区,本身就显得像个神奇的所在,南方男人少有这么高的。

高大的林大容,却娶了小个子南方女子。身高差距达5公分。矮个子的郑清茶,典型的南方女子,皮肤白皙水嫩,眼睛柔和,还有一双很特别的小脚,鞋子穿的是码,里面还要塞一大团棉花。没得法,涪陵女人的脚就是小。

郑清茶经常说自己就是被一顿饺子骗过来的。

光线好的时候,认真看她的眼睛,会发现她的眼珠是琥珀色的,还很水灵。除了林大容,她从未告诉过这城里的人,自己是地主家的小老婆生的,因为亲妈死得早,所以都十二岁了,父亲才想起来要她裹脚。父亲找了大妈手底下的婆子来给她裹脚,裹得半大小姑娘又哭又闹,那干姜似的老婆子力气大得很,摁得她翻不了,还边念叨:“你爹给你定了亲了,那梅地主家,在涪陵地界上比你家有钱多了,你脚不裹,别个根本不要你!”

于是郑家小姑娘便懵懂地等待着嫁到梅家去当少奶奶,间或也诅咒一下那痛到骨髓里面的裹脚。但仗还是一直在打,过了两年,父亲和大妈相继死了,大妈生的两个哥哥把田都卖了,跑去了听也没听说过的遥远的哈尔滨。大妈生的姐姐,早已经嫁了,管不了她,也不爱管她。连裹脚的老妈子都跑了。想去投靠婆家,那边到是先来人了,说是少爷抽鸦片死了,家也败了,郑家小姐另嫁吧。还什么小姐,呼啦啦一个荒荒的大土宅子,下场暴雨就像拆房子。

这郑小姐跺脚诅咒这老天爷势利眼的贱,跟着风都欺负落魄的人。骂了半晌没用,她,把裹脚布一扯,半成型的小脚塞在布鞋里,跟同村的大娘就来重庆了。大都市,大地方,总能找到一个小女子的活路的。大娘在白象街一个当官的人家当差,介绍了郑清茶做丫鬟。前地主家的小姐第一次站在木楼板的大客厅里看见那太太,心里发憷,自己长这么大,就没看过这么洋气漂亮的女人:太太一身白底青瓷花色的小旗袍,肩膀上懒懒地披着个小波浪头发,脸真好看,白得耀眼,还描眉画目,红唇微微向上翘着,说一口绵绵的外地音的重庆话,到也能听懂。太太的漂亮,光芒四射,得让小姑娘的郑清茶有些害怕,往大娘身后躲,却在大娘的胳膊窝缝隙中,看到太太流泪了,那是听大娘说了郑清茶的身世。郑清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掉泪了,在全世界都抛弃自己以后,居然有陌生人为自己掉泪,看来这老天爷还有另外一面。无依无靠的半大丫头,做了太太的贴身丫鬟。

又是后来,总有很多后来。太太临走前,给她寻了高大沉默的林大容嫁了,说是也了了一桩不放心的事。

但太太到底是没走成,彻底留在了重庆城,并成为了这城里的一桩传奇,到几十年后还有人传说。郑清茶想起来,心里就痛。

林大容之所以做饺子好吃,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嗜好美食的北方人,还因为他有一双适合和面的大手掌。他从来不会说出自己的秘密。吃饺子,重点在吃皮,饺子皮好不好吃,关键看和面的人。力气要大,耐心要好,手还要能发热。这样和出来的面有韧性,不粘牙,似有秘密小空间,将馅儿的水分和香气都吸了进去。

饺子最好吃的部分,不是馅儿,严格说来也不是皮,而是皮靠着馅儿的那一面,在馅儿的汁液鲜香浸透后,还保持着弹性的那一部分。林家两姊妹都爱吃蒸饺的皮,有时看林大容高兴了,就撒娇地将馅儿剥出来丢在父亲的碗里,自己只吃饺子皮。

双胞胎里面那个妹妹,叫林琅,就是那让谁都没想到,最后从江边抱回来、安安稳稳地活到十七岁的黄毛丫头。

虽然说起来是双胞胎,两个姑娘却大不一样。刚生下来的林琳就是个标准健康婴儿,林琅却是一副蔫趴趴的营养不良模样,哭都哭不出来的她,被接生婆认定是活不下来的。那老姆姆一副好心肠地指导林大容将孩子“送给嘉陵江”,说这是处理养不活的新生儿惯例。头昏脑涨的林大容,却因舍不得,最终将小女儿抱了回来。

两个女儿长大后,当妈的虽然没有言说出口,但郑清茶早就发现自己更爱大女儿林琳,林琳集中了两口子的优点,高挑白皙,杏圆的琥珀色眼睛,笑起来弯成柔波,性情直率大方。奇怪的是,作为妹妹的林琅,虽然认真看与姐姐五官差不多,身高差得不太远,却完全是另一个人。瘦弱的林琅,总是微微有点弓着背,脸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片,见谁都会先低头,连声音都比旁人要小。一个鲜亮美丽如牡丹绽放,一个干虾虾的像枯瘦兰草,这是一对任谁都不会认错的双胞胎。

当母亲的,虽然隐约觉得不能偏爱得太明显,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会买了两张手帕后,先悄悄让林琳先选,然后再拿剩下的一张给林琅。家里有一块祖传的墨玉印章,她更是打定了主意,以后是给林琳的。然后转身面对林琅的时候,又是人格分裂的愧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