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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醪糟 冬日暖阳

林琳低落过后就渐渐平静了。然而让人忧郁的漫长冬日渐渐走进了。

年复一年的时刻又来到,郑清茶在一个周末,开始做自家的手釀醪糟。如果秋天很糟糕,那毕竟还短暂,入了冬的重庆城,才是个催人崩溃的地方。重庆水气重,爱起雾,夏天湿气也大,到了冬天又没暖气,一下雨就特别阴冷,传说北方人要是来这里过冬,会觉得衣服一直都是湿润的。但正是这样的小气候,特别适宜吃点醪糟,喝点小酒,没有这份或热或冷的湿气,还衬不出来那醪糟和酒的憨烈浓香。而这香甜,自暖人心。

郑清茶做醪糟的手艺,还是小时候在家看会的。她的母亲寂寞少语,唯有不厌其烦地做食物来排遣时日。入秋以后,母亲总会亲自到赶集场上选上好的曲子,一截截买回来,像女人雪白的小指头。她把这些小指头排好队,如祭品般供放在碗柜中洗好的蓝布上。

需要用的时候,随心情挑一根,磨成粉,放在小碗里。地主家别的没有,好糯米总是有的,选上两三斤,洗干净了,打井里的水泡上半天。泡糯米的时间里,正好用大铁锅烧了一大锅开水,开了之后,倒入另外一口大锅里面敞开了晾,等着冷。又趁灶热,在烧水的大锅里垫上纱布,再将泡了三四个小时的糯米倒进去蒸。

郑清茶清楚的记得,母亲每次在糯米上锅之后,添了柴火,就会走到堂屋,泡上一杯茶叶水,对着空落落的大门发呆,这样慢悠悠地喝上三杯,便如同听到无声的暗号一般,走进厨房,揭开锅盖,大力地将糯米连纱布一起提起来,将糯米倾倒进旁边准备好的专用的干净竹簸箕上,再用上早已凉透的开水,一手舀水,一手拿铲:一瓢瓢凉水,猝然地浇在这热水气猛烈的糯米之上。之前还紧紧抱团的糯米,在凉水和锅铲的攻势下,被利落地分开了,迷了魂一般地散酥了起来。随着温度降低,在稀疏了的水汽里面,女人的手,将磨成粉的曲子,均匀地洒落和在糯米之中。然后,母亲找来那老旧干净的青花小瓦盆,将糯米全部填进了,压实了,盖上木头做的小锅盖。最后,将青花瓦盆,端到自己的床上,找出四五床棉被,紧紧裹了压了,用绳像绑票那样紧紧绑上。连续两日,母亲就会跟自己挤在一起睡。那是郑清茶最快乐的童年记忆,充满了醪糟渐浓的香味儿。

父亲总说母亲为人凉薄,郑清茶也是默默赞同的,即使同自己和姐姐,母亲也是寡言少语的,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不过是个人偶罢了。

但父亲是很喜欢吃母亲做的醪糟的,凉薄如母亲,也会在窝了两天之后,解开神秘的棉被,找个偷油婆色的小瓦罐,装了一罐,让郑清茶抱了去父亲大屋那边。然后她会飞奔回来,要吃自己那份。吃的时候只需要煮开加入桂花或者鸡蛋,或者掐掐汤圆,其他什么都不用放。那醪糟也香甜得沁人心脾。

母亲死了以后,郑清茶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父女俩回忆得最多的就是那醪糟,确实,此生也再没吃过更好吃的醪糟。而且世道乱了,吃到米都不错,哪还年年有机会吃糯米。帮工的时候,听白象街那家的厨师说起,做面食也好,做醪糟也好,要看这人手好不好。要是不好的手,那再好的糯米、曲子,做出来的醪糟也是酸的,这种人在厨艺界被称为“过手酸”,或许是前世糟蹋了食物,这辈子被吃食诅咒的灵魂。

嫁给林大容后,郑清茶冒险做了第一次醪糟,竟然做出了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味道。把她自己都吓到了,最后在心底默默归结为灵异事件。这世界上,哪可能有两个人做出来的食物是一样的味道。但之后自己尝到的,到底是不是母亲作品真正的味道,亦或者,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记忆、感觉……之类的东西,从来都不辨真假。

就像大冬天的,何光棍儿总觉得隔壁家飘来茉莉的暗香。

何光棍儿看起来挺高,其实一量还没到175cm,或许是因为他整个呈一种豆芽型,总会让人估错他的高度。每个厂区都有一个著名的光棍儿,就像每个班级都有一个假女儿。光棍们的脾性,或凶恶,或沉默,但无论怎样,光棍儿们都是宿舍区人们平庸生活中,一道特别的风景线。

何光棍儿就住在林家隔壁,屋后的小自留地是相通的。他一个秘密的嗜好,到了茉莉花开放的季节,就经常整理自己的瓜架。顺便安静却秘密地看一看林家的茉莉,那两盆大茉莉繁盛如微缩的开满花的梨树。有时候,那边的木门哐当一声响,他喊一声“郑姐”,便接续掐自家的植物。有时余光瞟到一双白皙的手,或者光洁的额头,并不纯黑的头发,那是女主人在采摘花盆中繁盛的茉莉花。

到两个女儿都进入了高中,郑清茶俨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貌美如花的涪陵女子了,她的脸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没有少女钻石般的光彩,却意外地变得细白凝脂如玉,配上杏一般的褐色眸子,一个简约的发髻。即使是在冬天,何光棍儿隐约地闻到,这个女人就是茉莉花的味道。

突然听到自家的门在响,何光棍儿丢下一根丝瓜藤,走了进去,若隐若现的,离开这个充满了魔力的屋后。

今年的糯米愈发不好买,还是端午的时候买了,郑清茶福至心灵,漏手就留下了一些。如果饺子是北方的庆典,那醪糟是南方的节日。只不过今年的节日过得比较小一些。

林大容在食堂上班,郑清茶一个人把装满醪糟的小铝锅刚窝在了大木箱里。就听到门口林琳清脆的声音在问:“找谁呢?怎么说也不说声就进人家门口?”然后听到何光棍儿的声音说:“不是我,不是我。”林琅跑进来喊妈,说是门口来了怪人。

走出去一看,何光棍儿身后站了两个灰扑扑的“幽灵”。

“老何?”

“郑姐,唉,姐……这个,找你的。”何光棍儿看到郑姐,就有点结巴。

三个女人歪着头往何光棍儿身后看去,一个邋遢的农村老头,背个背篼,后面跟个十几岁的男娃儿。

“幺爸儿??”郑清茶试探着问了声。

“唉唉,是我呀,侄女儿呀。这个,建华,来,喊小姨。”邋遢老头把男娃儿往跟前扯。这少年到整洁,只是瘦弱,眼神里透出一股复杂的情绪,郑清茶看着他,几分面熟。

“小姨……”

“幺爸儿,这是?”

“慕玉的幺儿啊。”

“啊?那我姐呢?”郑慕玉就是比她大很多的亲姐姐。

“唉……死啦……”

一句话震得周围的人都呆了,唯有那个叫建华的少年冷冷的。

何光棍儿一看这尴尬,赶紧告辞回家。郑清茶把两个人让进屋,一阵问一阵哭,才把事情搞清楚,郑慕玉当年嫁的也是个地主家,生了两个儿子。前几年地主男人给斗了,田也被分了,大儿子护老汉儿的时候也被打了,躺了几个月竟然也走了。郑慕玉带着小儿子就回了老宅,荒扑扑的竟然也让她收拾出两间屋。虽说是地主婆,但毕竟现在忒惨,周围又都是几十年前都认识的人,队上也由着她娘儿俩就这样过着。周围亲戚家就还剩了个穷得很的远方老幺爸儿住在附近,郑慕玉有时也和他家走动。今年开春,挺精壮的一个郑慕玉不知道吃了啥吃坏肚子,竟然拉了几天人就走了。留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建华,老幺爸儿家的婆娘坚决不肯收,他竟然也打听到了郑清茶在重庆这个厂子里,带着娃就一路寻上来了。看这意思,是想把建华留在这里。

郑清茶哭归哭,听到这建议正色道:“幺爸儿你们今天在这里吃完饭,歇一晚上,有些事情,我要等老林回来和他商量着办,毕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屋,你说是不是?”

晚上林大容回来,看亲戚来了,特意多加个菜,忍嘴待客,幺爸儿到是吃得欢,建华却没怎么吃,只低头刨白饭。家里只有两间屋,吃完饭郑清茶拉了男人出去谈事,走出门的时候,心里一片忐忑,回头看,林琳也在看着自己。

难得郑清茶在家里,温温柔柔地说话,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突然从心理上矮了一头。林大容听了半天没说话,却反过来问她是什么意思。郑清茶怯生生地说:“要不留下来养?”完全没报希望的样子。没想到自己男人却瓮声瓮气地直接回答道:“要得!留下来,养得活!”

半天没听到老婆的反馈,林大容转头看,老婆看着自己,眼睛红起,他憨憨一笑说:“反正我也没儿子,就当拣个便宜儿子来喂!”惹得郑清茶笑出个鼻涕泡。

幺爸儿走的时候笑得龇牙咧嘴,半大背篼里面装满了郑清茶给他的食物。掩饰不住的笑意像一朵开得烂漫的菊花,看得林家两姐妹直翻白眼。

从此以后林家就多了一个沉默的弟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