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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回 幻境(五)

她无法坐以待毙,可又不敢擅动,毕竟她的修为不高,杀招不多,若无法一击即中,一旦被此人识破,便再难翻身,她微微凝眸,此人究竟是个甚么来历,怎会炼制了自己的情孽,又怎会催动此等魔道功法,她摇了摇头,心道,多思无益,一切待活着出去后再详查罢。

落葵索性微阖双眸,趁着这短暂的清明,缓缓催动法力,来抵御不断疯长的情愫之丝。

而空青并不知道这一切,他不知道眼前的“水蔓菁”是假的,更未料到落葵经了如此多的风霜颠簸,竟对江蓠留了情,他只沉溺在许多的前尘往事中难以自拔。如许年华匆匆过,那些过往早已深入他的骨髓,未敢有一丝相忘,当年相知相守之时,他并不在意此间深情,在漫长的似水岁月中几度辗转来回,才惊觉被生死隔开的那个人,正是流淌过自己新建的激流,才是自己心底情深的所在,竟成了他心中最深的执念于心魔,但愿,这惊觉并不算迟,但愿一切尚有来日。

一日日过去,“水蔓菁”已熟悉了天坛山中的一切,而落葵被禁锢在“水蔓菁”身躯内,一刻不敢放松的催动法力抵御情愫之丝,倒也初见成效,那情愫之丝虽不见减少,但却也没有再度疯长,至于扎根灵台之内的情孽,她几番试探,终是无解。

落葵所做这些,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迹,也藏不住,“水蔓菁”自然冷笑相看,可出人意料的是,她却全然没有阻拦,这些所为在她眼中皆是不堪一击的垂死挣扎,做的越多折磨越重,她自然看的十分开怀。

院外的银杏树只余下空落落的枝头,金灿灿的叶片在地上堆砌,赤足踩上去,发出一阵阵清脆而细微的响声,听起来像是两个人在呢喃低语。

红裙翩然翻起,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绕过粗壮的银杏树,如同春日里繁花碧叶间展翅红蝶,秋风扑过明艳照人的裙裾,直如红霞漫天欲飞,让人不敢逼视。

“水蔓菁”在银杏林中踩得欢畅不已,不料赤着的双足却踩到一个人,她垂眸间冷冷一笑,随即做出窘态,忙退了几步,脸红耳赤手忙脚乱的穿好鞋袜,垂首低声道:“先生。”

山里风大,悠悠荡荡掠过空落落的树冠,万籁俱寂,连风也渐渐无声回旋,“水蔓菁”黑发红裙,在萧索凋零的秋日里,添上最浓烈明艳的一笔。

水桑枝望了良久,他蓦然想起个女子,也是这样眉目姣好的年华,喜欢赤足在银杏林中踩着落叶,微抿住唇角回首冲他浅笑,想起这女子,他心痛的无可抑制,勉力平静道:“蔓菁,一月之期已到,你的获麟大法可参悟透了。”

“水蔓菁”默默颔首,盘膝坐下,一片银杏叶随风坠落,簪在她鬓边,她的眉眼清淡,淡若轻雪不染纤尘,清冷之声从口中缓缓诵出。她足足背诵了半个时辰才停下来,偏着头望向水桑枝,伸出一只手,笑嘻嘻道:“先生,我赢了。”

果然是天纵奇才,短短一个月,她不单单背诵了整本儿的获麟大法,更

是参悟了大半,竟然还颇有心得,于族中而言,有此女在,乃是大幸,但是于她自身而言,却是怀璧其罪之大不幸。若她于族中其他女子一般平庸,资质平庸血脉平庸,那么便能平庸而安稳的度过此生。

水桑枝默默叹息良久,略带轻愁的笑道:“先生几时与你们这些孩子耍过赖。”他单手翻花,地上凭空显出一坛酒,而掌心中却多了一只布袋,递给“水蔓菁”:“这袋子里是三只布袋木偶并一本折子戏,你收好。”

“水蔓菁”小心接过来,手上一沉,稚气十足的笑道:“先生,你传我们的法诀着实无用,打不过旁人也骂不过旁人。”

水桑枝开怀大笑:“你想打谁。”

“水蔓菁”凝神,从脑中翻出了真正那个水蔓菁的记忆,掰起了手指头,当真一本正经的算了起来:“头一个便是金樱了,她总抢我的茶喝,第二个便是款冬了,她总仗着自己瘦弱,连洗脸水都要哑婢们给端,第三个,第三个。”

“依先生看啊,头一个该打的便是你了,整日里就知道贪玩。”水桑枝温和一笑:“蔓菁,这些东西,你切不可给第二个人看。”

“水蔓菁”小心翼翼的打开布袋口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心中冷嗤,实在是些不起眼的玩意儿,可为了不露出马脚来,还是如珠如宝的收好,娇憨笑道:“如此宝贝的东西,蔓菁一人尚且看不够呢,如何舍得分给她人。”她一手拎着布袋子,一手抱着酒坛子,喜笑颜开的回房去了。

风卷过她渐行渐远的衣袂,像深秋红遍半山的枫叶,烈烈燃烧。那抹红霞在水桑枝眼前久久不散,“水蔓菁”自小便爱着红艳艳的衣裳,现下看着她的背影,像是水桑枝心头那人的形容再生,十数年来存于心间的疑虑久久不散,随着水蔓菁的长大,这疑虑益发的重了,当年方海族长告诉他,那姑娘与腹中的孩子一同身死,未及水桑枝看上一眼,便依着水家的族规,一把火将尸身烧成了灰,看着水蔓菁,他默默良久,心中生出一丝妄念来。

夜色深沉,空旷的后山皆被清寒月华浸染,山涧溪水蜿蜒,清凌凌的碧水荡漾,映出一张姑娘稚气的脸庞。“水蔓菁”一手提了酒壶饮酒,一手拈了枯枝戏水,颇为悠然自得。

酒至半酣,“水蔓菁”拿出今日所得的折子戏,虽然只是三百年前人族的小玩意儿,无名无题,可翻开细细读来,但却觉唇齿留香,是实实在在的一出好戏,可惜了只是一折,有头无尾,她想笑又想骂,这个倒霉的水桑枝着实可恶,好端端的一折戏,竟留了个悬念,怕是又要出个甚么赌约,才肯把剩下的交给自己了,真不知从前的水蔓菁,是如何忍受下来的。

她在水边摆弄两只布袋木偶,那两个妙龄姑娘做的精细,连头发都丝丝可见,衣裳花枝浮动,行走间似有幽香,望之十足十的风光旖旎,动人心扉。

正玩得兴起,溪水中映出个男子,大咧咧的坐在“水蔓菁”的身侧,伸手道:“这酒真香,给我倒一

盏。”

“水蔓菁”对这情景早有预料,夤夜外出也是为了等这个人,等这句话,但她仍做出大吃一惊的模样回首,只见一张陌生的脸,可她从那陌生的皮囊下,还是看到了熟悉的神魂,她装作惊恐万分,抿了抿干干的唇,连声音都干巴巴的:“你,你是水家之人。”

空青摇了摇头:“水家,不是。”

“水蔓菁”吓得跳了起来,提溜着酒壶,闪身躲到一旁:“那你,那你如何进的天坛山。”

空青望着她手中的酒壶,像是对那酒香垂涎欲滴:“我原本便住在此山。”

“水蔓菁”暗自盘算,自己如今借用的是水蔓菁这身份,行为举止便要像足了她,方才不露分毫,装的善始善终,所求之事才能得偿所愿,随即,她想了想若真正的水蔓菁易地而处,面对眼下情景,会如何想如何说,她松了口气,做出一脸天真的模样,再度坐回溪边,扯了扯空青的衣袖,扬眸轻笑:“那么,你是此处的山鬼了。”

空青微怔,抚着脸庞喟叹:“山鬼,我便不能是此处的地仙么,非要是个山鬼。”

地仙,“水蔓菁”扬眸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她想了想,不知真正的水蔓菁当年到底是如何想的,但能担得起一个仙字,若非有盛世美颜,便是自带仙气罢,可眼前这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哪里有半点仙气,鬼气倒是十足,但,她眸光一转,这样一副鬼气森森的身躯之下,却藏着这世间最为令人神魂颠倒的男子,自己甘冒奇险,损耗修为进入这幻境,只为此人而来,便将这天真无邪装到底,点头道:“那么,你是男地仙了。”

“南地仙,我还北地仙呢。”空青无可奈何的一笑,抬手轻轻敲了她的额头一下:“我是被你这酒香勾出来的,来了如此久,你都不给我喝一口的么。”

“水蔓菁”心下微酸,她与空青认识了许多年,从未见过他有这般宜喜宜嗔的模样,心间那酸涩如同一颗青梅,洇透了骨肉,她转念又想,自己所求,从来都不单单只有这短短几日,但这几日却是最为紧要不容有失的,她娇憨一笑,将酒壶藏到怀中,偏着头如临大敌:“我又不认得你,凭甚么给你酒喝。”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空青没有丝毫恼怒,笑盈盈道:“我叫百里霜,你叫甚么。”

“水蔓菁”皱了皱眉,若真的水蔓菁听得此话,定是会想,有朋自远方来这句话先生讲过,可此人分明是头一回见,着实称不上朋,顶多是个厚脸皮的过路鬼,旋即她朱唇微嘟:“你不是自称是地仙么,地仙不是应该甚么都知道的么。”

空青哑然,真不知这“水蔓菁”是小孩子心性不谙世事,还是九曲玲珑心思圆滑,竟然油泼不进针扎不进,他讪讪一笑:“那我若是猜出了,你便给我些酒喝,可好。”

溪水淙淙蜿蜒,清冽的气息在鼻尖萦绕,此话正和“水蔓菁”之意,她竖起一只手指,微微颔首:“只许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