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文小说 > 都市小说 > 周梅森作品精选 > 前言 3全文阅读

他决定投资办矿。当几大股东找他合资办矿时,他丝毫没有犹豫。他知道,随着工业革命的兴起,煤炭--中国的主要能源,将会愈来愈占重要位置,国计民生缺此不可。若想赚大钱,发大财,就要在这方面投资。当然,办矿的风险,他也曾考虑过,只是从经济成本的角度考虑得多,从其他方面考虑得少。地方纠纷,工人罢工,几乎没进入他的思维程序。现在,他才感觉到自己太傻了,把中国的事情想象得太简单了。

现实问题就摆在眼前:窑工一天不上班,就要少出一千八百吨煤,而这一千八百吨煤就是几千块银元。他可怜自己,更痛惜自己的金钱。

矿长王子非带着各股职员分赴各县募集窑工,此一举成败,将关乎公司的安危存亡。如果招不来足够的窑工,度过危机,公司唯倒闭而无他途,他大半生的努力将化为一场春梦。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

假如当初他用这些钱买成土地,假如他不来这儿办矿。假如......

"砰!砰!"--响起了叩门声。

秦振宇振作精神,用手指拢了拢头发,在转椅上坐正了,脸上的哀愁与沮丧被一丝*的冷漠取代了。

"进来!"

报务员出现在大门口,手皂拿着一张收报纸:"总经理,十分钟前,接到王矿长发自肖县的电报一份。"

"快念!"

报务员念道:"肖县春荒,招工异常顺利,月内可望募集窑工三千。头批八百,将于今日抵矿。子非。"

秦振宇长长吐了口气。欣慰地点点头,肥胖的脸上绽开了笑纹他终于走对了一着棋......

三先生说话是算数的。罢工一开始,先生便成了窑工们的可靠后盾。起初,东原镇和邻县的部分工友不愿介入工潮,先生硬是靠着自己的威势,多方面施加压力,迫使他们就范。最后,少数几个顽冥不化者,也被刘四爷一帮弟兄打得屁滚尿流,烟消云散了。在这块土地上,先生再一次成功地显示了自己的实力。罢工之后,三先生组织了四乡民众,用募来的粮食为工友们烙煎饼--仅西河寨就一排溜支起了几十只大鏊子。烙好的煎饼,每9数次提篮挑担送到刘家洼,着实保证了窑工们的肚皮。

窑工情绪日益高涨。

刘广田、刘广银坐镇刘家洼。开初。罢工指挥所设在东窑户铺。后来,先生以个人名义借下了西窑户铺街面上的兴隆酒馆,指挥所便随之挪去。酒馆的屋脊上,堂而皇之地升起了红色三角旗,把三里长街映照得一片火红。

酒馆照常营业,店主人只是把东厢房腾出来,供二刘使用。二刘住进去后,窑工似乎特别照顾酒馆生意,兴隆酒馆实实在在地兴隆起来。昨日,干脆用秫秸搭了个临时棚子,摆开了几张八仙桌,日夜伺候。窑工离不开酒,罢工之后,天天无事可做。精力过剩,对酒的需求量自然便增大了许多。店老板借此机会,很捞了点外快。

三先生对窑工的关照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甚至连二刘未想到的许多细节问题都考虑到了。窑工中几乎没有识文断字者,先生便自掏腰包。出钱聘请了一位拖着长辫的私塾先生,专门舞弄文墨,为窑工张目。老先生昨日上任,便草拟了"一告窑工书",誊抄十余份,张贴出去。其中一份,由二刘派人送至县府。

现在,老先生在二刘的虎视之下。正恭而敬之地起草"二告窑工书"。二刘不时地搅扰着老先生,搭配着粗言村语向他灌输着自己的高见。老先生穷于应付。热汗直流,脸上还不得不赔着笑。折腾了大半天,大功总算告成。老先生摇头晃脑对着二刘朗诵了一遍:

"四方窑工、父老兄弟:

"兴华公司办矿逾一年三月,实行包工制,利用走狗,压迫地方工愚,置吾窑工于苦不堪言之境地。殷盼吾人一致同心,群力群策......"

老先生正抑扬顿挫地念得动情,敞胸露背的刘四爷一打帘子进来了。他额头、麻脸上布满汗珠,破毡帽湿漉漉地歪扣在

脑袋上,粗气直喘:"二哥。广银兄弟,大事不好!公司从肖县招来工了,小火车装着八百口子,从河口车站发车丁,"

刘广田一怔。即问:"你咋知道的?"

"三先生让我来报信,河口站有先生的耳目!""先生的意思是--"

刘四爷脚一跺:"先生的意思你吃不透?奶奶个熊,募集工一到,咱们的罢工就完尿了!有人下窑,公司还把咱当爹一样敬着?先生让我转告你,要挡住。无论咋说都要挡住。不能让小火车进矿!这不。让我带着一伙弟兄来给二哥帮忙了!"

广田搭眼一看,酒馆门前果然站着十余个地痞无赖,一个个横眉竖眼,东倒西歪。这都是四爷的把兄弟。

四爷只崇拜三先生。先生看重二哥,四爷自然看重二哥;先生让四爷帮助二哥。四爷拼死也得帮助。而四爷的把兄弟又是极其忠于四爷的,为四爷拼命,十分的光宗耀祖哩!

四爷把贼亮的攘子从腰间拔出来,"啪"的往桌上一插,吓得端着羊毫墨笔的老先生一哆嗦。

"二哥,你发话吧!该死该活用朝上,四爷我这回豁出去了!不听话的,老子让他见点腥味!"

"四爷,好样的!"广田拍拍四爷肌肉丰满的胸脯,言不由衷地赞了句,便对广银道:"先生言之有理!若是有人下窑,罢工定败无疑!这狗日的公司看来要和咱们作对到底了!事不宜迟。你马上招呼大伙顺小铁道往前堵,在柳河湾截车!我和四爷他们先走一步!"

"好!"

广银应了一声,打开门帘就走。

"慢着!"广田又吩咐道:"先给大伙儿交代一下,截下火车后,没有我的话,任何人不得先动武。万事礼为先,咱们要先向募集工们讲道理,假如他们不晓事理,再动武也不迟!""知道了广银走后,刘广田带着四爷也出了门,临出门,又恶狠狠地对老先生交代道:"马上再写个帖子,警告各方:凡不听老子命令,自己复工的,揍断他狗日的腿!"

广田引着四爷一行,顺着小铁道,风风火火地向前扑。小火车已从河口开出,情况十分紧迫。如果堵不住这帮募集工,罢工局面就难以维持,而要堵他们,则离公司远一些才好。远一些,公司的人马接应不上,也可避免意外的流血冲突。成功的希望就更大一些。所以,广田把堵截地点定在柳河湾。

柳河湾,在刘家洼西北三里外的柳河边上。是个百十户人的小村落,村里的人半数以上在矿上下窑,小铁道就贴着村头的柳河大堤扯向河口。小火车马力不足,开上柳河大堤非减速不可。从这一点上讲,对堵截十分有利。

广田、四爷一行到得柳河湾,气未喘匀,汗未擦净。已远远听到了小火车汽笛的吼声,路基和铁轨也微微震颤起来。往后瞅瞅,广银和大批窑工尚不见踪影,广田急了,大叫道:"他娘的,来得这么快,咋办?"

四爷道:"先叫狗天的火车停下再说!""那,只好卧轨了!"

"对!卧轨!弟兄们,都趴下!趴在铁道上!"

说毕。四爷身先士卒。第一个把汗津津的肚皮紧贴着冰凉的铁轨,肥胖的屁股,炮一样朝天撅着,油光光的脑袋探出老远,紧紧盯着前方的火车。十余个地痞无赖纷纷效法,也将那胖的、瘦的、长的、短的,规格型号不一的身体贴近铁轨。不过,他们没有一个趴在四爷头里,全部远远地排在四爷后边,身体和铁轨也未像四爷那样贴得紧紧的,随时准备溜之大吉。倒是广田当仁不让,向前窜了几步,伏在四爷前面。四爷大叫:

"不行!二哥,你快闪开!这不是你日弄的买卖截下火车,还要你来办交涉,快闪开!"

广田不理。广田不是怕死的孬种。

四爷更不示弱,骂了一句脏话,疾速爬起。越过广田的身体,竟迎着火车跑去,边跑边吼:

"停下!奶奶个熊!停下!"

小火车根本没有停的意思,车轮轰隆隆转动着。汽笛憋着劲吼,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

一瞬间。四爷有了点本能的恐惧,差一点想拔腿跳下路基。然而。看看身后的二哥和众弟兄,想着三先生的信赖和重托,四爷定下了心神。他一屁股坐在道木上,脑袋枕着铁轨,仰面朝天睡下了。四爷就是死,也要死出个人模狗样来。

铁轨在剧烈颤动,道基在剧烈颤动,大地在剧烈颤动。汽笛和车轮声混杂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几乎要震破四爷的耳膜,四爷的脑袋嗡嗡直响。继而,天和地也旋转起来......

--完了。四爷完了。世界的末日到了!四爷闭上了。眼睛......

然而,忽然间,震颤停止了,声浪弱了下来。四爷睁眼一看,嘿!小火车停了!妈的,它敢不停!不过,也险,最前面的一对车轮距四爷只有五六步的样子,司机晚几秒钟刹车,四爷便要完尿了。

火车司机将铁青的面孔探出车门:"妈的,找死哇?""操你姥姥,你狗日的才找死哩!"

四爷依然躺在铁轨上不起,拧着脖子回骂。

这时,广田带着四爷的弟兄,迅速爬上了火车头,命令司机下车。司机不从,四爷的弟兄便动了武,三拳两脚把司机打出了车门,摔倒在路基上。小司炉一看情况不妙,乖乖地跳下了车,

小火车拖了八节运煤的车厢,每节车厢有一至两名矿警或公司职员押车。小火车突然停下,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待听到那可怜的司机被摔下车后的惨叫,他们纷纷持枪跳下车来,将广田、四爷一伙围了起来。车上的募集工不明情况,一时未作反应,只是扒着车帮向下边看。

一个小头目模样的矿警,将手中的枪对着四爷,厉声道:"让开!通通离开铁道要不,老子开枪了!"

四爷冷冷一笑,哗地撕开上身的短衫,袒露出长满黑毛的胸膛,脸上横肉直拧,拳头把胸脯打得砰砰响:"来,龟儿,在大爷这儿试试枪法!"

小头目不敢开枪,手竞有些抖。四爷首先在精神上压倒了对手。四爷看那小头目乱了阵脚,又是一阵笑,笑声未落,猛地从腰间抽出贼亮的攮子:"你不动手,老子可要动手了!""你......你敢!"

小头目慌乱之中,枪口抬高半尺,向空中放了一枪。

四爷并没扑过去,却用攮子在自个儿袒露的胸肌上划了一刀,鲜红的血立时涌了出来,顺着黑毛丛生的肚皮流到腰际,把老蓝布腰带浸湿了......

这是四爷的传统战法。具有十分完美的无赖艺术色彩。

广田并不阻止,他知道:四爷素来十分爱惜自己的皮肉,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放血;即使放点血,下刀也十分有数,决不至于出现生命危险。过去,广田对此很有些鄙视的意思。今天却不然。今天。四爷是为了缠住矿警拖延时间,血是为窑工弟兄流的,尽管无耻,却也透着几分伟大。

对峙、纠缠之间,广银已带着七八百名窑工怒吼着顺着铁道扑了过来。眨眼间便将八节车厢围了个实实在在。接着,窑工们蜂拥而上,呐喊着、咒骂着将车上的人往下拽。车上的人被这突然而来的袭击惊呆了,一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后来,车上的人在挣扎中向窑工们动了拳头,窑工们立即予以有力的反击。一会儿工夫。局面便无法控制了,双方人员打成了一团。车上车下,四处是扭动在一起的身体。那几个矿警景况更惨,往往被三五个窑工同时开打,哭喊求饶声响成一片。

这是一场无组织、无纪律的原始的战斗。战斗的双方。完全凭拳头、脚板和身体的实际力量攻击对方,就像他们的祖先在万余年前攻击野兽一样。人类的长久进化和时代的日益文明。并没有根除人们自身的野性,所以。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人也会像野兽一样,为了自己的生存做出许多疯狂的事情,

刘广田开头还试图控制局势,制止住这场疯狂地打斗。他拼命地喊。气势汹汹地骂,然而,没人理他。后来,他身上也挨了募集工的拳头。他火了,小褂一脱,赤膊上阵了......

四爷和一帮弟兄更是英勇,攮子、短刀乱飞乱舞,直往对手们的肉里钻,不一会儿工夫。便捅倒了十几个。四爷的麻脸、身体也理所当然地吃了对手们的拳脚,胳膊和嘴角挂出了血丝,半边脸庞发面馍似的肿胀起来。但是,四爷不怕,否则,四爷便也不是四爷了他越战越勇,开头,还只是捡人家的臂部刺,末了。干脆不认这最佳放血部位了,逮着什么攮什么!

混战由铁道渐渐移到路基。又从路基移到荒野上,直打得尘土飞扬、声嘶力竭,尚不分胜负。从人数上讲,双方相差无几。要想一下子控制局面都不大可能。

一小时后,刘家洼增援的窑工又到,新来的窑工手持棍棒、矿斧,黑压压推了过来,一下子把募集工镇住了。募集工开始实行战略撤退。一个个光着脚丫子向南飞逃,荒地上抛下了几十个受伤的伙伴。

刘广田爬上火车,大声喊话。阻止了窑工们继续追打募集工的企图和举动。

战场渐渐平静了下来,刘广田命窑工们将躺在地上*的受伤的募集工抬回刘家洼治伤调养。他心里十分内疚,自觉着没能很好地担负起领导的职责,没能对募集工施之以礼。

他暴怒地追问众人:"他娘的,哪个王八蛋先动的手?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

沉默了好一会儿。刘四爷才道:"好像是他们先动的手!""那也不该如此无礼!你们再这样闹下去,老子不干了"说毕,跳下火车,骂骂咧咧往回走。

走了没多远,刘广银建议道:"二哥,为防后患,咱们干脆把小铁道掀了吧3看它狗的火车再开?"

刘广田眼睛一亮:"有理!"

于是,千余名窑工一拥而上,棍撬,手扒,肩扛。硬是把两千米铁道掀了个底朝天。

募集窖受挫。沪电紧急催煤。董事会令秦振宇恢复原包工费用,维持窑工日工资三角青分,确保工人复工。秦也意识到不能两面受敌,遂于二十八日和二刘谈判。由于三先生作祟,谈判未获成功。三十日,日资控制的北方煤矿煤价又升,董事会内吵成一目。秦负压力愈重。四月一日,王子非再访尹文山,力陈厉害。请县府斡旋。二日,尹文山拜访三先生,三先生坚持原赔地条件不变,并引尹观算饥民日常之苦。斡旋失败。

日下午。矿警队和窑发生冲突,窑工被打伤三人。三日,三先生以村寨所藏之枪炮器械武装窑工。武力械斗已在所难免。其时,大名鼎鼎的绿林人物祁六爷介入纠纷。

祁六爷大号祁天心,直隶省元氏县人。光绪三十年,率众抗捐,捣毁税局,被官府通缉在案;三年后窜入青泉县境。打着杀富济贫的口号抢劫店铺,绑架富户,闹得地方不宁。六爷在其事业鼎盛时期,拥有好马几十匹,枪手近百名,动作起来,如行云流水,势不可挡。那时辰,六爷马蹄所到之处,寨寨关门,家家闭户,上至知县,下到乡民,无不战战兢兢。宣统元年,六爷的活动区域已扩至苏鲁豫皖,在四省交汇的广大地区驰骋、辗转,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他们专和官家作对,于丁得赢便打。打不赢便走,时而深山密林。时而鲁南、苏北,哪里的防范力量薄弱。他们便出现在哪里。他们的窝村、窝寨很多,青泉县境内的周楼便是一处。

宣统二年,会党起事,派人传帖联络。祁六爷欣然前往,结果,起事失败,会党首领被杀:六爷兵马折损大半,流入鲁南深山。也是这一年,内部危机出现,手下发生火并,兵马一分为三,六爷愤而退隐。退隐时只留亲信家人六名。直到民国三年前后,军阀混战,局面再次出现混乱。六爷二次出山,带剽悍之徒数十人,继续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

六爷武艺高强,刀枪棍棒样样俱精,骑得烈马,使得快枪,更加上浑身是胆。官府也怯他三分。相传,民国五年,北京政

府向青泉县委派了一员知事,前呼后拥赶来上任。不料,在大路上被六爷截住了。六爷孤单一人,身着一件破长衫,两手插在腰间的口袋里,手里攥着短枪,枪口隔着布衫,活生生地指着马上的县太爷。

县太爷伏在马背上大气不敢喘。六爷冷冷一笑:"害怕么?"

县太爷连连点头;"怕......怕......""大爷就是祁老六祁天心!"

"久......久闻大名!久闻大名!""那还不快给我滚下马来?"

县太爷翻身下马,垂首立在一旁。六爷偏腿一跃。跳上县太爷的坐骑。"天热么?"六爷问。

"热,热"县太爷道。"热,给你根黄瓜吃!"六爷将手从布衫里拿出,那手里攥的不是短枪,却是两根

弯弯的黄瓜。六爷摔下一根给县太爷,打马便走。待六爷走了好远,县太爷这才想起命随从开枪......

后来,这位县太爷四处张榜,赏洋千元,买祁六爷的狗头。不过,这笔买卖却未做成,倒是县太爷自己吃了暴乱饥民的刀子,一命呜呼了!

六爷再度入境,引起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注意。这人便是罢工前夕被刘广田打伤的柜头周洪礼。

周洪礼恰是窝村周楼人,和六爷有过一面之交。光绪三十一年前后,六爷被清兵追剿,周洪礼的父亲曾救过六爷一命,这回公司罹难,周洪礼想到了此人。

周洪礼对公司并无感情,但,他的财源、前程却系之公司。

工人罢工不但在最大程度上损害了公司的利益,也损害了他自身的利益。窑工一天不复工。他便一天无钱可赚。因此,在劳资纠纷、乡矿纠纷这两个问题上,他和每一个柜头一样,毫无保留地站在公司一边。昨日在村里见到六爷之后,他心里便萌发了一个恶毒的念头。随即。拖着带伤的身体来到了公司,向矿长王子非和盘端出了自己的阴谋。

王子非立即将周的想法报知秦振宇。

秦振宇正处在进退维谷、焦头烂额之际。然而,一听到周洪礼的建议,还是大惊失色:"你......你是说敲掉三先生?""对!怕只有这一条路了!"王子非不慌不忙地分析道。"眼前,劳资纠纷和乡矿纠纷实际上已合为一体。窑工罢工能长久坚持的唯一原因,是有三先生及四乡民众的支援。而四乡民众支援他们,也是为了自身利益。我们若想争取主动,唯有立即割断窑工与乡民的联系。分而治之,逼其就范。"

"那也不需要杀人嘛!"

"总经理,容兄弟说完。乌无头不飞。乡民乡绅之头。就是刘叔杰,幕后操纵窑工的,也是此人。据兄弟所知,一些乡民、乡绅原不愿捐钱、捐粮支援罢工,但碍着刘的威严,不得不捐。县府方面。也是因为刘的出头,才对我们不管不问,任其地痞流氓胡作非为。杀了此人,所有风波皆可平息大半,我们才可企望窑工、乡民认真谈判。" 。

秦振宇沉思良久,点点头:"这个分析确有道理。子非兄,真难为你对我、对公司的一片赤诚之心不过--"他颇有些惶恐地看着王子非。"这杀人。而且是杀这么一个人......"

王子非意味深长地说:"有一点是越来越清楚了,在这里。兄弟提请总经理注意:刘叔杰的目的决不仅仅是敲公司一笔竹杠,而有其更加险恶的用心,他是想借纠纷搞垮公司!所以,你不杀人,人当逼你自杀呀!"

秦振宇额头上出现了冷汗。王子非的话不是耸人听闻,确是有根有据的。但是,对动手杀死这么一个名声显赫的人物,他还是有点不敢想象。他不愿公司被搞垮,他做梦都想发财,可他不愿杀人。不过,若是把杀人和自杀联系在一起,他还是不愿意自杀的。

"子非兄,这事就由你来办吧!权当我没听说!事成之后,兄弟决不会亏待你的!"

王子非马上意识到,秦振宇想逃脱干系,便不以为然地苦笑了一下:"也好!这样,我们二位中间,就有一个干净人了!"秦振宇脸庞红了一下,有些窘追。继而,亲昵地拉着王子非的手:"子非兄,你可要体谅兄弟的难处哇!演一出戏,总要有唱红脸、唱白脸的。如此重大的事情,兄弟我不能不考虑后果。万一事败,总还要有人出来收场呀!"

"是的!"王子非语调平淡,但却十分尖刻地道,"这话也有道理。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我的双手早就不那么干净了!办矿以来,发生大小事故十余起,已有几十名窑工假你我之手丧身窑下,毙命于饥寒交迫之中。不客气地说。窑工的罢工是有其道理的"

"你怎能这样讲?"秦振宇有点小小的恼怒,"他们死于采矿,非我秦某杀害,岂能同日而语?"

王子非既不激动。也不反驳,只是继续自顾自地讲:"此举可否实施,请总经理定夺。公司存亡与子非并无干系。如总经理迁怒子非,子非即可辞职,敬请另聘高明。"

秦振宇一听这话,马上明智了许多,笑道:"子非兄此言错矣!敲掉刘叔杰正台我意!只是我们要完全不担干系才好。当然,如果要担干系,秦某义不容辞,我是总经理么!"

王子非叹了口气:"总经理对子非的恩义,子非自知,我岂能坐视公司危难而袖手一旁呢?且让子非会会祁天心再说吧"次日,王子非乔装打扮,溜出了刘家洼。在周洪礼的引导下,步行二十余里,赶到了深山凹中的周楼,在周家会见了祁天心。

祁天心是个身材瘦长的白脸汉子,猛看上去,缺少一些绿林英雄应有的凶悍、英武之色。但,脖颈左侧有一处长长的刀痕,迤逦至下巴上方,说起话来,那长长的疤痕便随之抖动,平添了几分恶相。

会谈异常顺利。祁天心提出:只要公司出洋两千,愿保证在三天内干掉刘叔杰。王子非代表公司欣然应允,当即支付银票。

当场拍板,绝不是祁天心的鲁莽、草率。他应承此事有三个原委:一、可报当年周父救命之恩;二、可报西河寨一刀之仇一宣统元年。祁六爷率众劫寨,曾被刘姓乡民砍过一刀;三、可得公司现洋两千。

最后。王子非婉转地道:"六爷,此事不论成败与否,万不可走漏风声,如若走漏风声,六爷一走了事,公司可吃罪不起"祁天心大笑道:"全他娘的鸟话!六爷我杀人越货也不是一回两回,好汉做事好汉当,哪怕五花大绑上杀场,爷一人顶了!"王子非鞠了一躬:"鄙人代表公司先谢六爷了!"

祁天心满不在乎地道:"不谢!不谢!你们要人头,六爷要现洋,一桩公平买卖,谈不上谁谢谁!你们回去听消息好啦!"

当晚,六爷便派了两名弟兄潜入西河寨。打探刘府的情况,摸清了刘叔杰的行踪。第二日夜里,祁六爷便带两名枪手,一式短打装束,骑马奔袭西河寨。三人除短枪外,绑腿上插着匕

首,怀里揣着绳子--准备作翻越寨墙之用。这一夜夜色极浓,偌大的世界黑实了心,三五步外便看不见人影了,实在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光。

马蹄"得得",一路生风,六爷和两名枪手闪电似的在荒山野地里奔驰......

祁六爷的脑袋里没有任何权威的位置,三先生的权威更不在六爷的眼皮里。六爷生来便是和权威作对的。谁有权威,他便出谁的洋相,给谁以难堪。六爷认为,这世界早已不是权威的世界了。所以,以两千块钱的价格售出三先生的脑袋,六爷毫无愧色。

六爷和所有的富人都有仇,"为富则不仁"。六爷一贯这样认为。

到得西河寨三里外的一道小树林里,六爷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一个枪手。自带另一名枪手,步向村寨。

寨门早已关闭,枪手踩着六爷的脑袋爬上寨墙,而后,扔下绳子拉上来六爷。进寨之后,沿着寨墙根摸了一段,穿过两个短胡同,便来到了三先生的府第。六爷和枪手遂越后墙,潜入三先生卧房窗后。卧房内一片漆黑。六爷有些疑惑,未敢贸然下手。

这时。已是深夜十一时左右。

六爷低声嘱咐枪手到后墙外望风接应。自己独身一人进了前院。前院厅堂里灯火未熄。从窗格上可以望到一个拖辫老者的身影。那老者正和一个戴瓜皮帽的胖绅士谈着什么。

六爷破门而人:"谁是刘叔杰?"

拖辫者正是三先生。先生刚一应声,尚未看清来者面目,六爷已将一把雪亮的匕酋猛掷出去,正中先生前胸。先生痛叫一声,捂着匕首颓然倒地。胖绅士不禁厉声呼叫:"救命啊

六爷原不想要那胖绅士的命,一听呼叫,便顾不得许多了,随即掏出短抢,"砰"的一枪将那竖着的一堆胖肉打倒。而后,叉在三先生身上补了一枪。

随着呼喊和枪声,前厅后院的家丁人等尽数跑出,捉拿凶手。罢工之后,各村寨乡民早有防备,寨楼日夜有人守候,不曾想,就在这防范之中,祁六爷竞十分便当地下了毒手,这不能不使刘姓乡民太为震惊。当下,村寨里火光一片。手执火把、刀枪的乡民百姓堵住了村寨的每一条通道。六爷翻过刘府后墙后,被一帮村民截住,枪手毙命,六爷受伤被捕。

经过大风大浪的祁六爷,在小河沟里翻了船。这一次不同于宣统元年,是彻底地翻了,六爷自知,此次是必死无疑丁,这或许便是蔑视权威的下场。

六爷给自己一生的历史打上了句号,这是他自己亲手打下的。他犯了对西河寨村民来说不可宽恕的罪恶:杀死了德高望重的三先生。他不知道,这三先生代表着乡民的真理。

六爷杀死了真理,自然是死有余辜。

行刺成功,乡矿联系一时中断。四日、五日、六日,四千窑在饥饿之中度过。七日。刘广田亲赴西河寨。募集粮款。看望三先生,并为之准备后事。

会司借机秘密召见刘广银。答应罢工窑工部分条件,同意恢复原资、时,并许诺:复后将让广银自包大柜。广银应允,遂于七日下午自作主张宣布复工。几个大井的天轮同时转动,截至下午六时,已有八九百名窑工下了窑,罢_遇到了严峻挑战......

公司宣称:罢工问题已大部解决。

三先生却没死。

三先生就像脚下他赖以扎根的这块古老的土地,具有极顽强的生命力。

昏迷三天之后,先生活过来了。

祁六爷太不走运,一刀伤及先生肺叶,一枪伤至左肩,除给先生肉体造成一些痛苦外,并未能将他置于死地。

醒来之后,先生镇定自如,命家丁将凶犯押至面前,予以审问。

祁六爷面不改色,大大咧咧地道:"爷,姓祁名天心,直隶省元氏县人,排行老六,江湖人称祁六爷。宣统元年,打劫过这鸟寨,该杀该砍,随便吧!爷早晚要吃这一刀的!"

一听是祁六爷,仰靠在被垛上的先生立即命家丁松绑。

被松了绑的六爷并不道谢,也不等任何人邀请,便自由自在地在太师椅上坐下了,继而抓起先生专用的紫陶砂壶对嘴就喝,喝毕,抹抹嘴边的水珠道:"刘老三。你不怕六爷逃跑?"先生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掺杂着苦味的笑,说话声音极其微弱:"你我本来无冤无仇,我何必一定要杀死你呢?人生来不是为了杀人的,想走,你只管走好了!"

六爷愣住了。三天来,他已吃了乡民、家丁们几顿饱打,原以为先生审问时也会给他点厉害尝尝,最后处死他。却不料,他竟这么随便地将他放了。他疑惑了。

"放了我,你不后悔?"

先生艰难地摇摇头:"不会!刘某从来不于后悔事!""你也不想知道点什么么?"

先生勉强笑道;"想不想知道。是我的事,想不想说是你的事,你是出名的硬汉子。你不想说的事。我绝不为难你。谁没有难处呢?要是没有难处,你也许不会来杀我,唉!......走吧!"先生又挥了挥手。

六爷再也挺不住了,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打湿了脚下的砖石:"先生,老六有罪老六两千块钱将你卖了!是兴华公司的周洪礼、王子非唆使老六干这混账事的!"

周洪礼、王子非?先生一惊,马上平静下来。轻描淡写地道:"不要说了,我刘某决不怪罪于你!我还是那句话:你我原本无冤无仇嘛"

六爷拍胸顿足道:"先生,老六这就去找公司的王八算账一个个敲掉他们!"

"非也!非也!"先生道,"他可以不仁,我却不能不义,人当爱人哇!你先回周楼。如需请你帮忙,再当奉告"

祁六爷千恩万谢告辞了。走时,先生命家丁将短枪、匕首交还六爷。六爷铁硬的心肠第一次受了感动,他膝头一软,直挺挺地在先生面前跪下了......

六爷走后,家人埋怨先生道:"您的,5肠也太软了'些!就说不杀祁老六,也该扎他两刀出出气!"

先生叹口气道:"杀掉祁老六容易,杀光所有的土匪蟊贼难啊杀了他,咱们寨子以后就甭想安宁了好了,不要说了,我要安静一下!"

除了贤惠的老妻留在身边,家人尽数退去,先生重叉闭上眼睛。

先生的心里一阵绞痛。他着实没有料到,王子非、周洪札敢向他下如此毒手由此看来。这个世界的变化当是千真万确的了,他的存在,显然阻碍了世事变化的进程,人家才下狠心

除掉他。

伤口愈加疼痛,缠裹了十几层的纱布又渗出了暗红的血色。疼痛是阵发性的,他苍白的脸变得蜡黄。宽阔的脑门上呈现出密密匝厦的细小汗珠,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在这难忍的阵痛之中,先生再次进行深刻的反省。他要替对手找出杀害他的理由。假若能找到站得住脚的理由,他相信自己会饶恕他们。他历来都是宽宏大量的。

然而,没有。

是他们侵犯了他。

他和所有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乡绅、乡民一样,从脚下这片贫瘠而深情的土地上觅取食物,觅取钱财,� �取应该得到的一切。他和他们,从未损害过兴华公司一分一毫的利益。倒是公司对不起他,对不起他们。这帮油头粉面、人面兽一D的东西。强盗般地闽到这里,掏窑开矿,不顾一切,搞得土地坍落,天怨人怒。这帮混账东西。破坏自然,破坏世风,将一块平静的乐土推进了动乱的漩涡,当这漩涡最终要吞没他们自己的时候。他们竟敢把黑手伸向他一-以善待人的三先生。可恶的东西

先生发誓报复。

先生深信,上苍会原谅他,他是忍无可忍啊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又一次昏了过去。

醒来时,刘广田、刘四爷已守在床前,他们已知晓了先生被刺的真实情况,脸上的表情十分沉重。

先生睁眼看了看广田,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未笑成。他用眼神示意广田坐下。

刘广田没坐,急不可耐地道:"先生,您说,咱们该咋办?您的血,是为我们罢工窑工流的,我们要替您报这个仇!"

先生声音平和地说:"个人事小,罢工事大,你们万不可为老叔一人坏了,罢工大计!"

刘广田哭道:"先生被打成这个样子,我们于心何忍?再说。公司敢加害先生,未必不敢加害我等。我们要和公司结结账了"

"是的!你们......你们确该多多防范才好哇!"

刘四爷凑过一颗汗津津的脑袋:"先生,祁老六要不要敲掉?只要你说句话,我找帮弟兄摸他的老巢。"

先生艰难地摇摇头:"罪在公司。此次行刺,系周洪礼穿针引线,王子非出面参与。这二人是罪有应得"

刘四爷大叫:"老子送他们上西天!"

先生赞许地看了刘四爷一眼:"老四,这可是杀人的勾当,事情败露,只怕老叔也救不下你的命来。三思三思!"

刘四爷挂着血丝的眼里滚出两颗真诚的泪珠,顺着凸凹不平的脸颊流入嘴角,他毫不理会。失声道:"先生,老四这条狗命是你给的!没有你的帮持,几十年前,老四也许就冻死在谁家的屋檐下,饿毙在荒效野地里了没吃的时候,您供我吃的;没穿的时候,您给我衣穿;您让我住在您家,相待如宾,没有一丝一毫瞧不起的意思。您让我学好,教我做人。先生,老四不是玩意哇,每每愧对了先生的好心,吃喝嫖赌样样都干,您劝我。骂我,我也不知悔改。我常想,老四这辈子大约和先生有缘分,注定要使先生受累。万万想不到,老四还有报答先生的一天!先生,老四知道这事人命关天,可老四非干不可!权当老四还报先生的一片孝心!"

先生的眼睛也湿润了,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道:"老......老四,你......你的孝心,老......老叔心领。只是,此事还......还望再想想!"

刘四爷眼中的泪流得更急:"先生,老四父母早亡,不敬鬼神,上没跪过天地神灵,下没跪过父母高堂,今日里,老四我为您跪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