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然把包一甩丢进安检带，急匆匆上前两步，由着工作人员在身上“滴滴”“滴滴”来回划。
“啊呀你别那么扔，包里还有电脑呢。”杨展跟在后面。
“我的电脑啊，反正也不是新的。”孟然拎起包在卡机另一边等他。旁边的女人带着小孩挤过来，“让一让让一让”。
孟然一溜烟下了楼梯，“下面等你”。
多少年了，北京地铁还是这个样儿。轰轰隆隆进站，轰轰隆隆出站。孟然一个人站在地铁前，玻璃窗背后是当红小生的大脸，瓷砖奶粉在旁边笑得灿烂。十多年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足以让她认不出自己，但对一座城市来说，轻微得好像地铁走时的风，上亿次地发生、消散，最后什么也留不下。
杨展拍拍她肩膀，“往前走走，这边”后半句已经淹没在了地铁进站的混乱里，孟然没听见一样站着，“就这吧，哪不一样”。
“哦，也行”。
孟然怎么也想不到，多少年前开的玩笑成了真，她真的要跟身边这个人结婚了，不算高，不算好看，也不算有钱，唯一的好处就是认识多年知根知底。她盯着手机一遍一遍刷新微博，看到第一句就能背出来全部内容。营销号们怎么就不发新微博呢，太不敬业了。无聊的时候仿佛全世界都停滞，只有她一个人在炭火中跳脚。
大学时有一次坐地铁，她偶然看向另一边的车厢，才发现每个车厢都是不停晃动的，自此以后每次坐地铁都像在洪水猛兽的肚子里游泳。她不太会游泳，只能窒息。孟然把手机音量调到75还是听不清温柔女声唱的是什么，干脆按掉，戳戳一边摇头晃脑的杨展，“你紧张吗？”
“什么？”
“我说，你紧张吗，明天”
“还行吧，不就去走个场子吗”
“但是那么多人啊，还都认识”
“那你不如今天把自己灌醉，现在去买罐青岛就行”杨展咯咯笑着。
“好笑吗？你多能喝似的”
孟然想起把她灌醉的那个女生。她知道自己酒量不行，一杯倒，所以干脆从来不喝酒。
但那时是夏天，二十三岁，浓稠的空气里滴了蜜，晚风吹过，嘴角含着甘味。孟然指着旁边一对抬头望的小情侣，“你说他们在看什么”，她们俩也一起抬头。
雾霾下的天空灰蓝灰蓝，孟然瞪大眼睛也只找出了几颗星星。
“真美”那个女生是这么说的。
“哪儿有您美啊”，孟然笑了，这姑娘也太假。
两个人都甘愿受骗。孟然再抬头就对上灼灼目光，“要不要去喝酒？”
孟然看着这双眼睛，耳朵里呼呼有风刮过，她突然明白了别人口中北京的干燥，足以让人身体裂开的干燥，“好啊”。
深夜的便利店白光刺眼，孟然牵着姑娘的手站在冰柜前，“我喜欢纯生”，这是她唯一喝过的啤酒。塑料袋里的绿色易拉罐挤挤挨挨，摩擦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孟然疑心这声音也在酒桶里泡过。
原来喝酒真的会让人变成大舌头，原来喝醉的人真的会无处下脚，孟然感觉自己说不清话，心里清明出口就摔成碎片，她摸摸自己红得发烫的脸，说我想睡觉，说我去洗洗脸清醒一下。
那女孩跟着她走进洗手间，一捧凉水扑上来，孟然盯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的脸，旁边的人倒是熟悉的。她看着镜子里另一双发红的眼睛，双眼皮，两条线干净利落地在眼角汇合，空调呼呼地吹着5度的风。孟然眼睛里装着烧红的铁丝，一呼一吸像炉里的柴明明暗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转过身去，怎样捧着另一个人的脸，怎样去触碰另一个人柔软的唇舌。也不知道是谁拧开了水龙头，是谁的指尖绕着一缕濡湿的头发，又是谁的脊背贴上冰凉的瓷砖，
孟然晃晃头，想把鲜活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但她仍不断想起那个夏夜，想起她躺在床上，握着另一个人的手，忧心自己洗了冷水澡第二天会不会感冒。灯光在大片玻璃上流转，透过窗帘星星点点，一下下烫着她的眼睛。
孟然突然转过头抿着嘴笑了，“诶你说我们是不是第一对一起参加单身趴的新人？”
杨展呵呵笑着，“那今晚一定要拍照了。”他想起大学时一起上课，需要拍一个mv作业，当时孟然提议去酒吧拍，选了暧昧迷幻的音乐，空气都潮湿醉人，最后因为找不到演员也没钱天天去酒吧而作罢。“最近有拍新的东西吗？”
“没吧，没拍什么。”车厢颠簸，孟然包里的相机跟保温杯碰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徐师傅他们到了没？”
“好像还没，应该快了吧，说出门了。”杨展看了看微信。
北京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泡在里面的人们似乎也多多少少沾了些古气——不是行侠仗义飞檐走壁，是熙来攘往随地吐痰。有多少人喜欢北京，就有多少人讨厌。孟然说不清自己对这座城市的感情，但绝不是讨厌的。她也去过上海，华丽，潮热，空气中的水珠肉眼可见般明晰，闷得她喘不过气。或许北京不是最优选择，但待久了也蒙上一层厚厚的感情滤镜，在某些时刻透出爱意。
孟然和杨展一前一后站在电梯上，冲进七月里的北京，被热浪和强光热烈拥抱，四周树木被晒成干绿色，露着肚腩的大爷躺在阴凉处，偶尔动动扇子，年轻人的意志融化在地上被匆匆踩过。
楼表的巨幅广告缓慢地变换着，在高温中屏住呼吸。这栋楼有些旧了，身上红红绿绿挂着旧主人的印迹，劣质音箱里播着当红歌单，与周围店铺的声音混在一起摧残过路人的耳朵，终于什么都听不清。但那家烤肉店没有变，藏在一众家居城里散发香气。孟然和杨展绕过皮质沙发，绕过绣花床单，绕过锃光瓦亮的抽水马桶，杨展突然指着其中一家，“你看那个和咱家的洗手池一样。”
孟然笑了，“你还想去洗个手？”
“不了不了”，家里装修的时候杨展非看不上家政，自己一个人把新家擦了一遍又一遍，孟然常调侃他这一趟下来怕是和抹布和洗手池感情最深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