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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七夜(11)

希尔维娅望着窗外的风景,众多高耸的烟囱口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伫立着,向原本就不怎么明朗的天空中喷出黑色的浓密的烟雾。荒原上为数不多的灌木丛都因为烟囱喷出的浓烈的剧毒烟雾,化为了枯萎的草叶。这个景象或许很丑,甚至非常的恐怖,但是,希尔维娅明白——这是工业社会来临的象征,是新的时代诞生的标志。虽然其中埋葬着数不胜数的生命。

……明明是丑恶的东西,其中也一定蕴藏着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正义的品质。绝对的恶与绝对的善,在所有人类的时代里都不会存在,也不可能存在。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上多的不是恶人,也不是善人,而是人,单纯的普通人。单纯出于生存的目的为自己而谋划着的普通人。——只是,所有的普通人都对自己的利益耿耿于怀,都对自己的正确性深信不疑,所以,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自己的正义,才会漠视其他人生存的权利,才会漠视其他人想要发出的声音。残酷而美丽的生物,这就是人类。无论跨越多少的时间,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当然,也不需要改变。

“——希尔维娅!!!你难道忘记了,你曾经说过的——你曾经说过的——你总是想要做点什么,你总是想要奉献一点什么,去改变这个世界的吗?你忘记了吗?你忘了你的初心吗?”大雨滂沱中,总有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叫喊着,试图把她拉回所谓的正途上。——对,你不应该走那条路。在你之前,有的人曾经试图走过那条路,可是,他们毫无疑问都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他们中间,有的人成为了囚犯,有的人身死敌手,有的人含泪自尽,有的人被人民送上了断头台。

“……可是无私又能挽救得了什么呢?难道我把手里所有的财产分给所有的穷人,社会的总财富就会因此增加吗?难道我热衷于慈善,乐于捐献,所有的人都会因为我的施舍而被激发出生活的斗志吗?……那是行不通的。长大了之后,我才发现,这个社会进步的根源是——人性的自私。是新月教中的七大罪,是道德家所贬斥的,我们无法克服的欲念。虽然明白了这个事实后,我们会非常的痛苦,但是,为了改变现实,必须正视现实。我是这么一直坚信着的……与其给予穷人财富,不如给予他们野心——”时隔多年,希尔维娅终于有了自己的答案,可是,那些曾经质问过她的人,再也不复存在。所以,这个答案,注定无法传达给某些一直憎恨着她的人。很久很久的以前也是,很久很久的以后也会是如此。

“……也许你应该试着向他解释一下。也许……那个人,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顽固。”美狄亚看着她。希尔维娅疲惫地笑着。她面前的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包。“……不,不。美狄亚,有些人,注定一辈

子都不能互相理解……虽然他们想要的东西,一模一样——啊啊,这就叫命——”

——这就叫命。我的一生从未妥协过,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已经认输了。输的体无完肤。输得一败涂地。所以,我不喜欢再这么赌下去,也不会再赌一次——赌我们还依旧是……当年那志同道合的两个人。

…………

星星沉入黑夜,巨鲸的尸体在冰冷的海水中被一点点的分解,卖火柴的小女孩蜷缩在街道的巷子里,叫伊万的小男孩还在梦想着寄出自己给爷爷的那封信,睡美人在荆棘丛中等待着王子的亲吻,而我,正在漫无边际地行走在沙滩上,注视着这片地域是如何的神奇,如何的宽广,如何的不可思议。澄澈干净的海水倒映着璀璨且漫长的星河,连最细微,最不起眼的星辰,也能在这个海域里找到自己的影子。

——这就是创世之后,这个世界的初始状态。一片无边无尽的混沌,所有的生物都窝在这片丰饶的,广阔的不可思议的海域中,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时间来临。我的职责嘛……就是创造出他们生长所需要的养料。而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使命似乎就已经终结了。所有的,一切的可能性,都呆在了那片混沌中,只需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要说我是什么……我的造物,或者说,我的孩子,将我称为创世主。可是,我并不觉得我叫这个名字。因为我并不会制造一种新的“可能性”。比起创世主,我更觉得,我的概念接近于从“无”到“有”的那个状态下的一种催化剂。对,没错,催化剂。不改变事物的性质,只是改变反应的速度。任何时刻,任何事物都可以从无到有,只要这个事物已经有了漫长的积累。而我要做的,就是帮他们施肥,浇灌,静静地守护着他们的道路,直到他们开出花朵,结出果实。施肥,浇灌的方式有很多种,通常,我偏向于给予他们一些奇形怪状的欲望。千千万万种欲望之中,最基本的一种欲望,就是——“活下去”。但也不单只是活下去的渴望。而是一种更为深远的东西。想要活下去,创造新的未来,创造新的可能性。我认为,在我打开了欲望的潘多拉魔盒之后,唯一可以给予他们的,就只有这一个亮光。而且,我一直觉得,只有这个亮光,也足够了。因为所有的美,所有的真实,所有的善,都已经蕴含在了这种创造的欲望中。其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欲望,不过是一种给予他们个性上的点缀。这些点缀使得这个世界更加的美好,更加的多样化,不会因为无止境的单一而失去生命的活力。

我独自在这孤寂的世界上耕耘了千万年之久。只有我一个人在默默地努力着。这是一件非常无聊的工作,你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抱怨的对象。树木不会说话,灌木丛不会说话,早年那些已经登陆上了陆地生存的动物也不会说话

,说出口的话语,回答我的只有呼呼吹过我脸颊的海风。但是……每当我播撒下一些种子,总是能看到千万光年外的那个世界上,又长出了另一朵因我而绽放的花。虽然很辛苦,而且,我也并不清楚,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到达那个时空,亲眼见到那朵因我而开放的花朵,但那个时候,我却由衷地感觉到了,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欢愉和喜悦。这种欢愉和喜悦是满足了其他欲望之后所得不到的,唯有创造才能给我带来的恩赐。凭借着这种恩赐,我才能独自一人,在世界上度过那段漫长而无聊的岁月,直到今天。

神明的时代是我和这个世界中所有的可能性的努力下创造出的第一份奇迹。他们欢笑,他们吵闹,他们创立了自己的秩序,他们拥有了自己的情感,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因为他们即是——永恒且静止不动的东西。发展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必要。从诞生之始起,他们的全部时间都会是那个样子。能力,样貌,身形——一切都是命定的样子。我有的时候确实会暗自地替他们叹息,太过于完美,太过于稳定,反而失去了变化的乐趣。

于是仰望星空又成为了我的乐趣。起码,随着时间的流逝,星辰还是会不停地流转,离开原先的位置,不会一成不变。千万年来,我一直呆在这个安静且充满可能性的地方,静静地见证着,大海的潮起潮落。一种生物的诞生,另一种生物的陨落。一个种群的诞生,另一个种群的陨落。我不想再去关心那堆和我一样的,完美的,不会变化的“制成品”。真是太无聊啦……地上的蚂蚁都有趣过他们百倍。只是——生活的平静总会有被打破的一天,虽然我是这么期待着的,但是……也不意味着,我想要这种展开吧?要知道,我外表上虽然看起来总是波澜不惊,没有喜怒哀乐可言的冷漠的,但是,现在,看见曾经因为我的一部分的努力而诞生的生命对着我刀剑相向,难免也有点……不舒服吧?

“你有罪——你有罪——我们的创世神啊——”他们叫喊着自己的愤怒。神明特有的力量就像卷起的海啸一样,奔腾着朝我扑来。面对此情此景,我只能翻过身来,打个哈欠,有点无奈地看着他们。“你们在做什么,我的孩子们?啊啊,请不要惊慌,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除了创造和给予的力量,我一无所有。你们手中的利剑比我锋利百倍,随时可以刺穿我的身体。只是,我想听听,你们为什么要宣判我有罪?作为一个开明的人,我十分地清楚,要求孩子一定要对父母感恩这个道理不太现实,只是,一个人若是被宣判为有罪罪,无论如何,他都还是会想听听自己犯错的理由,这么微小的要求,你们应该不会置之不理吧?”

“因为你给予了我们欲望。这是你全部的罪恶——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