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文小说 > 次元小说 > 发廊情话 > 第五章:爱情的故事全文阅读

第五章:爱情的故事

梦中的小屋

她将他囚禁在梦中的小屋里。

他依然是离去时候的十九岁年龄,依然是那一副清新的模样,没有受到任何污浊与侵蚀。含着一丝永远说不出理由的忧郁,那忧郁同样的清新,犹如夏日底下一片清凉的树荫。他洁净地坐在小屋的矮凳上,抑或立在窗下,徐徐徘徊。

小屋是泥垒的墙,草做的顶,掩着一扇柴门。地,似乎是砖铺的,如不是砖,就是一方方石块拼成的。那一块块砖或石的缝隙,有着细草,疑疑惑惑地摇动。它处在一个喧腾的站台,长长的、远远的、寂寞的尽头。从未梦见过有火车驰过。也没有汽笛的鸣叫,抑或是耀眼的车灯闪电般划过深蓝的夜空。可是,她却认定这是车站,无须认定,它,就是车站。

屋是极简陋,由她那些残破的岁月,如一砖一瓦似的,一日一夜砌成,以她坚韧不拔的耐心与希望,精心用粗劣的材料砌成。她无奈于那材料的粗劣与残缺,只有尽自己完整的一份心意与期望。岁月在那些骚乱着失望与希望的昼里夜里,不知不觉流逝,被那不安的昼夜磨损得又粗糖又破缺;平地圈起,一周墙,封上顶,将他圈在里面,保护了起来。他却是没有受到岁月侵蚀,永远地驻在了那个时间。她以她深厚的眷恋保护了他,不让他受伤害。她的爱与岁月同在,越流越长。从源头出发的时候,不会懂得等待着的是什么命运,如是幸运,滴水之源也当汇成百步洪川。她的这一眼水源是幸运的,几经干涸,却左右逢源,至今还有潺潺的水声。她用她潺潺的流水环着他的屋,滋润着他吞吐的空气,竟使他长年没有枯萎。她的流水在梦中,为他浇灌了一片绿地。

小屋却是简陋的,他宁静地在着,并不为这简陋而窘迫。他的思想似乎走得极远,为一些清洁高尚的念头所缭绕,那都是一些既高深又质朴的关于真理的念头。小屋周围是动荡的,从不出现的火车、汽笛、车灯,寂静无声地喧哗着,随时都可侵袭小屋里的宁静,却终于没有袭进。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驻在车站,随时准备出发似的。

他总是出发,犹如多少年前,他的离去。一去就是数年,她常常以为他不会再来,他是一去不回了。然而,就在她将他彻底忘记了的时候,他突然回来了,在那小屋里,脸色又清明又安详,似乎从没走过一般。眼睛却有些恍惚和朦胧,清澈的瞳仁里有一些绿荫一般的暗影闪掠着。她在混沌的呼吸与沉浊的鼾声中醒来,月光照进窗,照在水门汀的地上,蜒蚰的足迹银光闪闪,纵横交错,犹如一张世界地图。老鼠在墙角专心地打洞,“吱吱”地喘息着。她心里一片空明,静静的怅惘,却不懊丧。她知道,她是无法将他带过这个世界来的。为此,她从不打听他的消息,她拒绝他的消息。于是,他再没了消息,他消息杳然,只在那个世界里静静地隐现。然而,他在那个世界里,却给了她支援,与她的灵魂合力,对付这一个喧嚣的粗粮的瞬息万变的世界。她在他绿荫遮蔽的瞳仁里,竟也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是与他同在那一个清新年代的清新的影子。他便有了些信心与自爱,便不甘沉沦,让她有了新鲜的力量。她深知,只有将他存在那里,才能得到这样奇异的映照,如魔术一般的,时光倒流的映照,得以唤起一些消逝了的心情。与她保护他一样,他也在保护她,以他的清音为她漫长而疲乏的旅途伴奏,创造一些海市蜃楼般的瑰丽风光。使她在繁忙的生涯里窃取了一些悠闲心情。于是,岁月由着她的冥想,一周一周,一层一层

砌了起来,终于有了一座小小的城池,将他囚在里面。

她不止一次梦见小屋,她难得几次梦见小屋。那小屋忠实地守着他丨静静地立在梦中的一个角落,那一条看不见铁轨,听不见汽笛,无声的嘈杂不休的车站,长长远远的尽头。或许那是他旅途的终点,而不是起始。他抵到了终点,终于找到了归宿,安静地栖下了。她在梦里宁静而欣慰地凝视着小屋,从窗洞里窥见了他清静的身影。她从未走进去过,她从未打扰过他,她再没与他交换过一个字的声音。她曾想过与他搭话,可是那小屋却神奇地消失,留下一片银光闪闪的蜒蚰的足迹,走出了一张世界地图。可是她却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她知道,他是永远地被她攫住了,他是再也跑不了了。她在黑暗里,枕畔混浊的軒声伴奏下,心里升起一点小小的惊奇。她方才明白,那原是梦,却似曾相识。她生平没有到过那样一个车站,也未见过那样一座小屋,可是一切似曾相识。她想不起来,若干年月以前,她有过同样的一个梦,她游历了同样一个地方,她隐隐约约地觉着熟悉,如旧地重游。他在那屋里徐徐地转动,依然是那个清新模样。她将他幽禁起来了。

这是神圣而神秘的占领,以致她独自的保守了这一个隐秘的阵地,却毫不以为是对丈夫的不忠。因为,甚至是她的丈夫,也不知觉地从这阵地中得了好处。这小小的憩息,可让她培养出清晨六点钟般新鲜的精神,面对早已失了理想光辉的丈夫。清静洁净的他,在加倍映照出岁月的浊淖的同时,竟也可以冲淡与稀释,如此酷暑里的阵续阵断的凉风,平息了焦躁与灼热。亲切的回首,可助希望。更由于从他绿荫遮蔽的瞳仁里映照出自己尚未腐蚀的清丽身影的时候,她竟也会宽容地记起,丈夫原也有着这样的时期与这时期的模样。她与他共同的被岁月磨损了,她与他同样的残破和陈旧了。她禁不住充满了怜悯,对他也对自己。她与他,才是同一战壕里的;她与他,才是生死与共的。于是,那小屋于她,又像是布道的教堂,求读的课室,她从中得了教育。只是,总有些憾憾的。然而,这憾憾的心情,却唤醒她麻木里尚存的几分纤细的感觉;这憾憾的心情,将她与过去的那个害羞的、敏感的、多幻想的,易受伤害的心有了连接,不使她完全挣脱,彻底堕入这粗糖的生活。经过了这么长久的磨炼之后,她竟还留有一些心情,为体验人生里甜酸苦辣以外的微妙入微的滋味,并传达给她周围的爱她,或被她所爱的人们。

她再不为他离去时的幽怨纠缠不休,他是早已回来了,驻在她梦的一角。她感谢他回来,心里充满了温馨的欢欣。她认为他的回来是对她碌碌而无为的命运的报偿与安慰。她知足了。她决心要好好待他,好好留住他。她圈起了一座小屋,以她难得的,可遇而不可求地凝视温暖着小屋,护守着他永远的十九的岁月。

永远的微笑

天下再没见过这般奇异的景象。

黄河沿的石桌旁,坐了一个男和一个女。男的胸背犹如两座山峰,挟持着他,好比处在崖缝里,他很难转动脖子,脖子便不动了。越过胸前的峰顶,他的眼光却很锐利,甚至可说是智慧了,如果给他机遇。女的几乎是个孩子,脸上挂着永远的天真的微笑,专心剥着花生,眼睛并不盯着花生仁,而是在花生的周围,缓缓的不停地游动。游开的一瞬,花生仁却剥了出来,没看住,落在了地上,眼睛便在桌下的地上加紧了游动。趁着天边最后一缕晚霞的光芒,眼角的纹路,就如树的年轮一样,流露出岁月。

晚霞渐渐地熄了,云彩暗了颜色,河沿的人与车也稀了。天渐渐地黑,黑尽了,才亮了星星,月亮升起了,是在河对岸那幢新盖的大楼的楼顶上冉冉地升起。他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地吸,将烟灰蕴在布满花生壳的地上。这时候,就有一对对的男女影影绰绰地出现。有的推了自行车,有的则是徒手,来回走了几遭,便隐进了黑漆漆的树丛,丢下一架或两架自行车,然后,风便带来一些树叶鬼祟的响动。

他们坦荡地坐着,男的专心吸烟,女的专心吃花生,宽容得不视不闻。夜晚又凉爽又暖和,极远处的天边微红,是冶炼厂的灯光。湿润的黑暗温存地裹住他们,烟头安宁地明暗。

直到有了凉意,他们才立起来,缓缓地走回去。立起来,他便显出了短,她足足高出了半头,他竟将手臂背到身后,相握住了,沉着地迈开两条孱弱的矮腿,近乎是轩昂地走着。她踩着细碎而急促的步子,时而跑前,时而跑后,环绕着他。他们离开了河沿走到宽阔的柏油马路边上,他放下一只手,她及时地拉住了,躲闪过载重卡车雪亮的灯光与尖锐的呼晡,平安地过去了。然后,就走下了一条窄窄的碎石路,一盏昏昏的路灯,照耀着闭上门户的小小店铺。还有羊肉汤铺子亮着灯,大锅里腾着热气。他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她便也懂得贴近了身子,依在他高耸的驼峰上。他透过这座严峻的峭壁,竟也觉出了她肉体的暖意。她的丰在他掌心里淘气,扭来扭去,像要挣脱却不挣脱,还笑嘻嘻地看他,他并不理会,一径的慢慢地走,脚步落在碎石路面上,当当地响,后跟上新砸了铁钉。她便也安静下来,带着那凝结似的微笑,踩着细碎而不均勻的步子,跟随他。

在她的世界里,再没有比他更伟大更智慧的人了。她忠诚地紧随他,一不看见他,便慌神了。每日糊完了成千上万只纸盒,走出简陋的工场,看见他立在对面人家的门洞里,她的微笑才又自然起来,好比迷途的羔羊得了启明,找着了归途。再没人比她更能够识别他的。她能在成堆的衣服里嗔出他的那一件,她能在纷沓的脚步中听出他的足声,对他的知觉,几乎是超人的。虽然她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怎么会和她在一起,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对她是太大的难题,相当于地球的第一次推动。可是看见他,她才有了安全。

正与她什么都不知道相反,他是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是谁,更知道自己是谁。虽然,几经迷惑。当他第一次听人喊他,小罗锅,当他看出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他原本并不以为这不相同有什么要紧,他并不觉得受到什么妨碍,他能吃、能睡、能跑、能动。上学时,分数也很不低。当他自个儿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很好,很自然。肩背、胸肺、胳膊、腿,长短高低都合宜,可是一走出门,和人们在了一起,面对着绝大多数人共同的形状,他才觉着了羞惭不安,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丑陋。因此,他似乎有两个自己,一个独处时候的自己,一个人群里的自己。这两个自己互相作战力图吞并对方,却往往两败俱伤。这几乎是一场世界大战,关系到他的国度的生死存亡。只有与她在一起,他才放下了武装,休息了。她于他是一个寂

静的憩处。

碎石子小街无比的长,还微微地倾斜,他有些北不住脚步,踉跄着往下冲。她便比他异常的沉着稳住他,安然度过一段陆坡,路又平了。职工澡堂黑漆漆的门下停着一盏电灯,看自行车的老妈妈将手抄在围裙底下打瞌睡,他们沓沓地走了过去。她没醒,睡得很沉,头向着膝盖一点一点,几缕灰色的头发垂落下来,帘子似地挡住了脸。此外,便没有别人了,锅炉隐隐的轰隆声传了很远。他们走在悄无人迹的街上,又和平又安详。白日里嘈嘈杂杂的人声,堆成山峰般的纸盒,源源不尽从打冲床下流成长河的瓶盖……巳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了。现在,是这一个世界了,他们的世界了。每日每夜,他们都如同一叶小小的孤舟,从此岸渡到彼岸,再由彼岸渡到此岸,作着永远的航行。

他开始说话,先是喃喃的,然后渐渐响亮起来。他说到天气,雨水,乡下庄稼的长势,城里蔬菜的价格,收录两用机的性能,邻里人们的轶闻逸事。她并不作回应,只是虔诚地注意着他活动的嘴唇。他的每一点声音,每一点动作,于她都是无法高攀的。她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他的嘴唇,围着他嘴唇游动,始终作着微笑。他的声音在空寂的小街上竟有些回声,街的两边是高墙,墙里伸出树枝,升向墨蓝明净的天空,天上有一轮明月。她凝滞的眼睛竟有些睿智似的深远起来。他越发的自信,声音有些抑扬,词汇也优美起来。他谈到去年冬天的雪,今年春天的第一声雷,夏季的炎热与凉爽,秋天最后一只蝉。他朗朗地,情深款款地说着,他的眼睛感动得湿润了。直到迎面呼啸着驶来一辆卡车,他才住了嘴,两人都有些扫兴,默默地走完最后一条街,拐进了巷子。

再没比这巷子更古老的了。一排竖着高高门楼的院子,残破的飞檐上栖了一只羽毛凋零的凤。青石条的台阶湿漉漉发亮,石缝里长出了茂盛的青草。他摄起了手脚,她也学着收紧起动作,鬼祟似地随着他,进了古屋里的小楼。

木楼梯吱吱嘎嘎地响,老鼠脚步浩荡地扫过,他摸出钥匙开锁。她立在他的下一级楼梯颤颤地拽着他的后襟,这里是伸手不见五指。他用钥匙摸索到了锁眼,门撕哑而尖锐地呻吟一声,开了。屋里一片光明,月光

投在地上,映着残破的雕花的窗棂。

犹如航船到了最后的港湾,风平浪静,月色溶溶。他们安详地睡熟了。他躺在两座山峰的挟持下,她则含着那永远的微笑。

天下再没比这更安详的熟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