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总带着我们往楼上走去，越是往上走，楼上那欢腾的音乐声越大。
我没有参加过任何公司的董事会，但在电视上也见过一些，印象中董事会应该是一群西装革履的商界大佬坐在长桌之前，对于各种数据目标发展方向各抒己见，没听说过哪个公司的董事会搞得跟联欢会似的，什么《步步高》《喜洋洋》《我爱灰太狼》轮着来，搞得跟商品展销似的。
来到三楼我们看到，一件诺达的会议室敞开着，门口站着一排身着高叉旗袍的迎宾小姐，在她们的身后还有一群类似安保一样的人，据说是公司的骨干成员。
我们听到的欢快音乐就是从这间会议室里传出来的，从外面看进去，此时会场内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跟乡下赶集似的。
我扭过头来问徐总“这里就是咱们公司的董事会？”
徐总得意的一笑“没见过吧。”
小淼偷偷的冲我咧了咧嘴，我知道她的意思：这种把董事会搞得跟菜市场似的确实没见过。
我们从迎宾小姐中间传过去，不但没有感觉自己是什么贵宾，反而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我们是来看热闹的，这院子里的姐儿们也是来看我们热闹的。
会议室被布置成了酒席的模样，下面摆着十几张大圆桌，铺着土豪金的桌布，前方是一个舞台，舞台上一张摆着厚厚一摞钞票的桌子特别引人注目。
凭借我多年的刑侦经验，我判断桌子上的钞票足有数百万之巨。
这哪里是什么股东大会，分明是分赃大会啊。
徐总一直在观察我们几个的表情，见我盯着舞台上那一大摞钞票看，不无得意地说道“别羡慕，你们现在也算是咱们公司的股东了，只要好好干，用不了多久你们也会有的。”说完他领着我们来到最末尾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示意我们“好好感受一下现场气氛。”
我们刚坐定，徐总很不经意的把自己的LV钱包往桌子上一放，钱包里那厚厚的钞票立时展露无疑。
一看到这个钱包我就想笑，这不是淘宝上九块九包邮的货色么，钱包边缘都脱漆了，用力一放之下扣子都弹开了，因此我们才能看到里面厚厚的钞票。
不止是钞票，我还注意到钱包里露出了一角租赁凭证，应该是某个租车行的。从那一角露在外面的的凭证可以看得出，徐总租的是一辆奥迪A4，看起来他的职级还不是很高，租不起太贵的车子。
现在我知道楼下那一排豪车的来源了。
徐总见我直勾勾的盯着他的钱包看，脸上露出了得以的神色。
这现场气氛就跟菜市场似的，两个大音响正好就在我们头顶上不远处，吵得我脑仁疼，我不由得伸过头去在徐总耳边说道“那些钱都是发给员工的？”
“是公司精英。”徐总大声的回答，摸了还不忘加一句“只是这个月的分红而已。”
一个月分红一次，这种事倒是新鲜。
我又问“搞出这么大动静，不怕把警察招来吗？”
“警察？”徐总一听到这个词居然露出了不削的表情，随即跟我说起了他所谓的宏观调控。
“小梁我告诉你，咱们这个行业是受到国家支持的，警察能把我们怎么办。”
“可是我听说有不少人因为做传销被抓了呀。”
一听这话，徐总脸上的笑意更胜了“小梁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听到打击传销的新闻？可是你看看打击了这么多年，现在我们不是还做的红红火火的吗？就这一点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一点头“还真是，怎么就打击不完呢？”
“我老实告诉你吧，这是咱们国家的宏观调控，目的是为了让这个行业健康发展的呀。但国家有时也要做做样子给外国人看，所以你才会经常看到那些负面新闻。”
这话让我感到有些吃惊：“你说国家通过媒体报道来进行宏观调控？可据我所知如果国家真要对某个行业进行宏观调控，总该有点像样的政策，比如减免税收、放松管制、降低门槛什么的，那些负面报道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它怎么可能成为国家宏观调控的手段？我怎么就没听过有这样的宏观调控？”
徐总一听我这话不高兴了：“国家的事你都懂吗？如果国家不支持我们，如果国家要打击我们，为什么我们搞出这么大动静会没人管？如果真要打击我们，为什么不把我们抓去坐牢？对，有时确实也抓人，可为什么抓了人又不判刑，连话都不问一句就放出来？”
我对此无话可说，一看我无法辩驳，徐总的脸上就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小梁我告诉你吧，这些都是国家的宏观调控。目的就是淘汰那些胆小的、没有冒险精神的人，而像我们这样真正有魄力、敢于冒险的人，一定不会被这样的负面消息吓倒，我们只要抓住机遇，就能实现自己的心中理想！”
需要跟警察对着干才能实现的人生理想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我刚要说什么，头顶上的音乐突然提高了音量，着实吓了我一跳。
就在这时，从我们刚才进来的那扇门外一下子走进来十几个胸前带着大红花的人，这些人各个笑逐颜开，脸上的表情比胸前的红花更鲜艳，像足了幼儿园里受到老师表扬准备上台领取小红花的小朋友。
“这些人就是上个月业绩做的最好的精英，台上的那些钱就是给他们的分红。”徐总大声的说道。
原本作在台下桌子旁的人马上站了起来，夹道欢迎那些人，当他们走过身边的时候，所有人都把手举过头顶热烈的鼓掌起来，有的人还伸手去触碰那些从他们身边走过的精英，仿佛这样可以给他们带来好运。
一时之间现场掌声雷动，欢呼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脸上都面带如梦似幻的笑容。
我和小淼老郑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流露出不同的神色。
这正是传销的阴毒之处：一群人处心积虑地欺骗另一群人，而当另一群人陷入换言之中之后，又会毫不犹豫的欺骗新来的人，从此越来越多的人陷入谎言的漩涡中，谁都难以抽身其中。现实当中就是如此，当所有人都说你错了，你就会觉得自己真的错了；当所有人都同声赞美某件事，你就会觉得那件事确实值得赞美。我们的国家历来缺少敢言的勇士，缺少敢于挺身而出与众颉颃的痴汉，大多数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君子万众怒吼时，他也跟着怒吼；万马齐喑时，他也乖巧地闭上嘴。我在传销窝点中跟很多人聊过，他们也会抵触某些传销的荒谬理论，可面对整个组织，没有一个人敢稍有微辞，最多只是低下头默不做声。
传销常被称作“经济邪教”，其中确实有一些宗教般的仪式，眼前正是如此的景象：先把信徒们聚到一起，唱赞歌、做祈祷，然后组织上会派来两位主教，一个讲上帝的圣恩，让信徒们心怀感激；一个讲神圣的戒律，让信徒们心怀敬畏。人们向来迷信权威，套用龙应台的名言：任何人只要坐在柜台后就是老板，站在讲台上就是老师。更何况还有这么盛大的排场、如此隆重的仪式。等两位主教布完道，再来两位更大的大主教，伴着圣洁的乐声，迈着威严的步伐，堂堂皇皇，其冠其冕，信徒们目醉神迷，早已失去了辨别能力，只觉得心头激荡、两腿发软，吹个口哨就会匍匐在地，争抢着去抱大主教的细腿裤吻他们的脚。
此时大主教已经站在了舞台上，用神圣不可侵犯的目光注视着台下的众人。那十几名业务精英就是他们最最虔诚的信徒，匍匐在他们的脚下准备勤为他们的臭脚丫。
此前一直在台上热络气氛的一名主教开口了“王总和杨总平时工作繁忙，难得他们今天大驾光临，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的到来。”
台下立刻传来了一片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两位老总中的那位女士非常矜持的接过话筒，脸上带着圣洁的光辉。
这位老总视野宽阔，又读过中专，在传销团伙内绝对算高级知识分子。因此她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各种理论、各种名词纷纷从她双唇中蹦出，通过我们头顶的那两个大音响震得满屋子人头皮发麻。畅谈了一通天下大事，杨总又开始扮演慈悲圣母，告诫众人要抓紧发育、努力成长、勇于把握机遇，千万不能当逃兵，要坚决听推荐人的话，跟组织走，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踩出一片明天。事实摆在眼前：上有春风化雨好政策，中有组织上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有事业伙伴的鼎力扶持，如果再不上进，简直就是咬吕洞宾的狗，踢孔圣人的驴，实在有负天地良心。
杨总足足讲了二十分钟，就是没有提到发钱的事情，可众人依然大受鼓舞，纷纷把手举过头顶啪啪拍掌，青春痘王总接过麦克风：“杨总讲得非常好，我听了都很受启发，各位事业伙伴要努力领会她的意思。”杨总优雅回应：“王总过奖了。”王总点点头，开始讲他自己的经历。王总出身豪门，家里有很多舅舅，其中一舅还是副处级干部，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豪门也不例外，这位王总从小就不学好，和所有的阔少一样，终日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好在有个万能舅舅，总能化险为夷。话说时光荏苒，王总慢慢地成熟了，做过各种事业，当过司机、搞过零售，甚至做过批发带鱼这样的大生意，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王总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也是苍天眷顾英雄，终于被他发现了连锁销售，于是带着满下巴的青春痘来到了江西。他刚来时年少气盛，不听话，结果吃了很大的亏，走了很长一段弯路，后来翻然悔悟，可惜时不待人，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现在他身居高位，不忍心看着大家重蹈他的覆辙，所以谆谆教诲：“说实话，叫你来的人不是你的亲戚，就是你的朋友，你不听他的话又听谁的话？听他的话很丢人吗？他会害你吗？还不是为了你好？说实话，咱们来到这里，都是为了开创一番事业，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既然选择了行业，就必须遵守行业的纪律，不想干你可以走，没人留你！”
这番话铿锵有力，字字作金石响，众人呆若木鸡，谁都不敢大声出气。终于讲完了，王总双袖一拂，眉间尺杨总款款站起，旁边的主教大声欢呼：“下面有请两位老总为上个月业绩突出的公司精英颁发奖金。”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拍着巴掌站起，两位老总面带微笑，亲切而不失庄严地逐一和上台领奖的精英们握手，每个人拿到钱之后都会双手高举那厚厚的钞票，冲着天下一阵炫耀，而每一次有人领到钱，台下便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欢呼的人仿佛比拿钱的人还要兴奋。
一时之间会场的氛围进入了高潮，所有人的目光都别台上那一摞摞钞票所吸引，就连和我们同桌的徐总也聚精会生的看着舞台上的一幕，嘴角流出了哈喇子也不自知。
我们三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的离开了桌子。
眼前这一幕名为“股东大会”实则“分赃大会”的会议肯定在这家酒店举办过多次了，每个月整个传销组织里的高管都会在这里聚集。既然在外面查不到余某某两人的信息，那么不如就在这里展开调查，直捣黄龙从这些传销组织的高管们下手。
此时我们都明白，成败在此一举，今天要是查不出有用的线索，此前的努力就将前功尽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