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管事并没有直接开口说话，因为不管是万篱拿捏在手中的那些玄奥技艺还是他接下来即将说出的话，都不容让身周这些无关且无聊的看客们看见听见，事实上若非必要，他甚至不想让人知道自己靠近了万篱所在的这片席位。只见男人紧握着万篱手臂的那只手手背皮肤快速褪为黑色，像是墨水滴落在纯白纸张上似地飞速蔓延开来，其间可见莹莹的银白光芒。
作为咒术师与死信者，万篱极为敏锐地感受到了灵魂的波动，却无法抽出手臂。
那些深黑颜色仅仅覆盖了手背处的小片区域，紧接着，数道泛着微光的白色线条从正中心某处散发开来，自动重构交织后化作一道半圆形的咒术印记，古陆语符文乍一出现就再度转为极黑，与此同时，万篱视线中的景物似乎也带上了浓郁暗影，天空整个阴沉下来。
当然，并不是少年整个此刻头顶的天光受到了影响，而是他的感知发现了变化。
浅色的影子汇作球形笼罩了两人所在的空间，层层光晕像是肥皂泡上那些光怪陆离的颜色般游动着，偶尔还会带起阵阵微不可觉的力量动荡。
万篱不知道外面的人是不是同样受到了咒文的影响，总之视线范围内那些贵族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边，即使最开始把头转过的几人，也已经收回了目光，继续观看决斗。
“接下来的时间里没人会注意到我们在说什么做什么，他们依旧看得见我们，但不会把我们带来的影响放在心上”，男人松开咒术师的手臂，在他身边原本属于黑鬼的位置上坐下。
“我懂得咒术传递出来的语言，所以自然知道你要做什么，只不过我劝你在考虑清楚之前最好不要这么做，否则也许很快你就会为此后悔，要知道，很多事情一旦发生便无法回头。”
“如果我就这么做，难道你就会杀了我吗？”
“如果我要杀了你”，男人微微扬起嘴角，“你绝对不会再有机会这么做的。”
他的话听上去不像是威胁，尽管其中充斥着让万篱十分不喜欢的骄傲语气，但光是这些还不足以让他改变什么。毕竟此刻的少年不害怕痛苦，更不担心被杀死，行事由心。
“既然你有这样的实力，还想只用几句话就阻止我动手，那我的条件也很简单”，少年伸手遥指着远处的倚剑站立的奈奈，“看见下面的决斗场上的那个女孩了吗？接下来，只要她的身上再多几道一道伤口，这看台上大半欢呼雀跃的贵族就要为他陪葬。”
女孩此刻刚从短暂的冲突中退却出来，还不知道自己的剑已经隐隐同身前身后无数贵族的命运捆绑在一起了，那些贵族更是不清楚，否则这场决斗是怎么都进行不下去了的。
中年男人微眯眼睛，看着来自荒歌钟楼那两个跃跃欲试的少年，皱起眉头。
“你的要求可真是不低，就好像我刚刚给你展示了一个极为不寻常的奇迹，你却毫不动容，反而还蹬鼻子上脸扔给我一个更加有难度的任务，难道，非得逼我杀了那两个小鬼吗？”
万篱看着男人的脸，停顿了许久，仿佛想要看出隐藏在这面皮之下的骨肉灵魂来。
“我知道你有许多种方法叫停这场决斗，而杀人肯定不是最好的选择。”
来自辉夜家族的管事缓慢站起身，将双手笼进宽大袖子负在身后，台下，刀剑再度碰撞。
主动发起进攻的是荒歌钟楼的那两个男孩，他们脚步掀起沙土，拖着沉重长刀飞速迈步，穿过相当宽阔的决斗场地直直冲到女孩面前。刀锋扬起落下，刹那间便是震耳的金石鸣响声，两人已经彻底将女孩锁定为自己的目标，虽然不知道杀掉花坞阁的领导者后会带来多大的麻烦，但能有机会解决掉一直默默无闻却如此强悍的对手，绝对是相当难得的。
当然，如果他们知道这么做的后果的话，可能还会再多考虑片刻。
奈奈虽然已经多多少少受了些伤，却还是挥起长剑，结结实实地接下了这先后两刀。
女孩向后退出数步，眼看就要招架不住，其中一个男孩骤然收回长刀，旋身，以极为刁钻的角度横向挥出一记斩击。利刃呼啸，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万篱指腹的肌肉骤然绷紧。
但预想中的冲天火光并没有出现，短暂混乱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冲入战场，男孩大吼着送出手中泛着寒意的长剑，动作说不上有多迅速老练，但也足以乘隙突破其中一个敌人的防御，直接将剑刃递进他的胸口，那无刃长剑捅穿褴褛的斗篷，尖端片刻间便有鲜红色的血花溅洒出来。
男孩就这么一招，再没有接下来的手段，但奈奈早已趁这间隙侧身招架住另一把长刀。
她飞起一脚直接踢翻立足不稳的对手，长刀脱手飞旋，又被女孩轻松接住。
犹带着些微稚气的男孩在身旁喘着粗气，许久之后才抬起脑袋看了身边浑身浅淡血迹的女孩一眼，他的眼神中依旧带着先前的畏缩，但畏缩很快转变为闪光的自豪与坚定。
“你先前的要求中忽略了她身后的那个孩子，不过看样子，我似乎不用出手了。”
“你用咒文影响了他？”
男人摇摇头，在他们身侧，突然陷入沉寂的决斗场突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虽然这群人先前看着女孩挨打的时候也叫得很欢快，但现在看见战局逆转，必然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万篱的心情很是复杂，他依旧十分讨厌这些声音，但又莫名觉得欣慰满足。
“如果今天在场上的只有那个男孩的话，这局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顺利赢下的，他很幸运，既有天赋也有个不错的导师。现在，我想我们可以彼此介绍下自己了，我来自海祝城之外的辉夜家族，是府里的管事，至于你，我知道你是静室新来的咒术师。”
万篱看着身边的男人，听着他那尽是废话的自我介绍，并没有多大反应。
“我看见你衣服上的家徽了，只不过，在我记忆里能够这么使用咒文的人并不多，除了你们典籍里提到的那些传说时代的乌灵族人，恐怕也就只有极北帝留城出来的那位了吧。”
咒术师看着对方手背上曾闪现咒文的地方，现在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你说的是北疆神灵，我自然不是，如果你说的是神侍，北疆没有我这年纪的神侍。”
少年迟疑片刻，的确是没有这个年纪的，但这结论得有个前提，那就是万篱还没有见过巫蝶。在那场战斗之前他只知道在神侍之中有个对咒文极有造诣的家伙，雪泉乡时时有人修正的古书上称他为两生蝶，但那家伙不是巫蝶，他知道巫蝶的确是被自己杀死了，所以说，神侍并不固定是某个人。
也许现在这家伙不是神侍，但谁知道他在自己杀掉巫蝶后会不会成为那个两生蝶。
不过先不论那个始终神神秘秘的两生蝶，此刻万篱隐隐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让他觉得有些太过夸张离奇但有很可能成为现实的可能，少年的目光再度落在男人脸上。
“你先前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男人将头转向远处的决斗场，因为荒歌钟楼剩下的那孩子之后被打得不省人事，决斗暂时告一段落，花坞阁的人已经准备离开了，那个女咒术师似乎很生气，始终在大声说着什么，但除了奈奈之外，并没有多少人理会她的不满。
“先前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尽管如此，我依旧相信你会是个很值得培养的对象，就像先前场下跟着女孩的那个孩子，你有才能，但也需要个导师，这既关乎某些新的知识，也代表着某些让你更不容易犯错的束缚，而我和我身后的辉夜家族，很愿意招募你。”
“就这些？抱歉，我不感兴趣”，万篱从座位上站起望着黑鬼，回答得毫不客气。
“原本有人想要招募黑鬼，但那家伙失败了，现在老家伙又死了，所以我们想看看你的天分和意向如何”，这是男人随后做出的补充解释。
就万篱看来，现在这许多事情就已经够他烦的了，辉夜家族肯定是要去看看的，但绝对不是现在，他得想办法处理静室的事情，顺便再让那老家伙消失得合情合理。
“总之，我想我们之后会再相见的，你永远都有机会。”
“是吗？可我担心自己永远都用不着你的机会了。”
少年挥手间双指微微并拢，旋即，远处的老咒术师像是收到某个特殊指令般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刀，几乎连眼睛都没眨动，便毫不犹豫地抬手，将其重重刺入自己的胸口。
之前观众席里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他，但现在毫无疑问是有了，无数幽影缠绕着那年老衰颓的身体飞速透入血脉，伴随着少年的意志，暗藏在绷带下的咒文猛然散发出骇人的高温，尽开始飞速燃烧起来，汹涌火焰刹那吞噬了那具佝偻颤动的尸体。
“这次，没有轰击咒文，就算我兑现了之前的承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