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谣传中辉夜家族总是与北疆那些神秘所在的人们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有人说他们最初是神眠海峡上那座伊崎城的来客，因为信仰红衣的海女而获得了驾船在滔天风浪中航行的能力，有人说他们乃是北疆密教流传到南疆的异教徒，以孩童之血祭天祭海。
而那些传言不论是真是假，至少都说明了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辉夜家族真的很特殊。
特殊到雄心勃勃的伊光王会想要冒险推动这冥冥之中突生的变数，想看看这神秘的辉夜家族到底会给这座城市带来什么，至于底下与他血脉同源的那个伊光仲年，他并不十分在意。
离开襁褓后人便成了完整的人，既然吃自己的饭走自己的路，便是独立的人。
所以那倒在血泊中的人与他无关，此刻如果非要说那些血迹能给他的内心带来些什么的话，大概是些许颇为合适的由头，让他能够插手好好调查那个所谓的黑潮之海的由头。
世人大多知道穹顶的试验品与力商人几乎是同时出现的，却不清楚其实死士们诞生时间也距之不远，那些行走在黑夜里的特殊影子原本只为伊光王一人服务，只去最需要他们出现的地方，只杀他们最需要杀的人，但很明显，最近的这几年已经同过去有些许不同了。
他们像是日光下的小丑般四处游荡，轻信命令而没有自己的判断，他们死了很多人。
男人平静的目光在石阶外男孩小小的脊背上停留片刻，两个始终等待在附近侍者读懂了他目光中的许多意味，站起身朝着另一侧的塔楼走去，默契无需任何多余的言语。
石桥下，衣裳褴褛嘴角流血的少年脚踏着裹了厚重金属躯壳的尸体，像是荒野中傲然万物顶端的凶恶黑兽般，用冰冷如霜的目光看着在场诸多贵族。战斗已经朝着一边倒的方向发展，即便是之后赶来的许多重甲武者，待看见地上胡乱躺着的小堆尸体，也是本能地愣了愣。
穹顶豢养的这些力士曾保持过数百余年的不败战绩，在战场上这群如怪物般的汉子可以冷眼面对汹涌而来的骑兵队伍，可以无视漫天呼啸而至的箭雨，甚至可以凭护甲和体能上的优势强行击杀实力强劲的力商人及其手下的剑客，可即便如此，他们今天还是败了。
只因为那少年的体魄，因为他的力量速度比武者们身上的铁甲还要不讲道理。
略一呼吸，万篱抬手抖落指尖流淌下的黑色血迹，抿了抿嘴唇，深黑色双瞳直视着身前的队伍。伴随着浅淡的灵魂脉动，他身周那些淡金色的烟尘正像晨间泛起的浓郁水雾般笼罩着他的身体，配合灰火之轮快速修补那些被蛮力刀剑强行撕开的血肉伤口。
敌人的眼中既有不解，也带着慌乱，毕竟眼前这个人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明明同他们一样，却又是如此的不同，竟是数分钟之内便强行用手中那柄短剑杀了他们五六人。
“你们抓不住我的”，沉默许久，万篱突然说道，“都让开吧。”
“千年来敢在穹顶随意杀人的你不是第一个，但你也不能成为那杀了人之后还能安然下山的第一人”，高声说话的是个跟随在卫队后方的男人，他同伊光仲年一样穿着贵族的华服，只不过整个人看起来更具气势威严，“若是现在束手就擒，说不定还能减轻些罪责。”
咒术师打量着男人腰间的佩剑，看着他的狠厉目光，心里并没有多少情绪变化。
“即使你再多说几句废话，也不见得能因此让自己或者手下的人活命，所以……”
“所以这件事情我们还可以商量”，在层层护卫之后，一个极为平静淡然的声音接嘴道，“既然无人可以拦你，既然你现在还站在这里，那就说明起码你现在还不想离开这里，也就说明其实我们之间还是有很多东西可以好好谈谈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黑压压的人群主动让开一条道路，好让先前说话的人能够看见万篱。
对方是个年纪在四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就面容而言实在是无比平凡，但依旧穿着昂贵皮毛料子制成的华贵衣物，而目光更是平稳得与万篱此生所见的无数剑客杀手没什么差别，很柔和，却像是裹在棉布里的刀子般带着锐利气息，那起码是手染过鲜血的人才有的眼睛。
约莫半小时之后，万篱同男人同时出现在楼堡高处横亘着的另一道石桥上。
他知道这个男人就是伊光王室此代的王——伊光袭，似乎是因为并非正室所生的缘故，这个名字在咒术师听来多少有些奇怪，但却很符合多年前他踏上王座时所踩的鲜红地毯。
不过对方居然有胆魄带着自己到这石桥上说话，却是他先前怎么都没有想到的，尽管那群卫兵就在底下等着，但男人身边只跟了个弓着脊背静候的侍者，他居然不担心这个不久前还手染鲜血的人会突然暴起连他一起杀了，这实在不像海祝城王室应有的模样。
“说说看吧，我堂弟，也就是你所杀的那个肥胖男人为什么要杀你。”
万篱看着背对自己远眺山下城市风光的男人，很快便调整了心态，“他并不是杀我，而是想要除掉先前密言者协会的那个咒术师乌楚，我因为同那家伙有些许意见分歧，就莫名其妙地被卷进这件事情里，之后又杀了他手下的死士，所以他才恼怒想要除掉我。”
先前那些染血的景象被少年说得极为简单，毕竟，他不指望对方会相信自己。
“那你为什么又要杀掉海祝城里那队人贩子？”
男人的语气依然轻松，但他说出口的话却让万篱始料未及，少年不知道伊光王室如何是查到这件事的，毕竟自己今天才刚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些隐秘的往事居然不消半小时就被人挖了出来。如果非要解释的话，他只能将其归结为穹顶其实早就注意到自己了。
只是不知道问题到底出自那个幸存的人贩子、海港的卫兵还是黑市，亦或者，颜钰。
“因为我不喜欢做他们那个行当的人，既然见了，便杀了。”
男人蹙着眉头转过身，脸上神情显得有些莫名奇妙，“但你事后却想尽方法混进穹顶成为这里的力商人学徒，继而又杀了这里大名鼎鼎的黑鬼，难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少年看着身前的地板，突然有些后悔先前没直接触发那道轰击咒文，但，不是特别后悔。
“如果你觉得做这生意的人和照顾生意的人都不干净，是不是应该将这山上的人杀个精光以杜绝这些事情的发生？虽然离奇，但我想，你或许还真有那个胆量气魄。”
男人顿了顿，继续说道：“现在这山上是不是没有人能拦得住你？”
万篱直视着他的眼睛，心想当然是这么个道理不然你现在何必要同我在这桥上废话。
“那么你现在不离开也不杀人，又是想要什么呢？”
因为没有让人心安的归处，因为此刻时间不对，因为那些人不在身边。
万篱这样想着，却并没有直接说出口，他想或许自己此生都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了。
“我自幼在北疆长大，对古陆语和咒文都有颇多的了解，所以想来南疆见见不同的景色，感受些不同的风土人情，见到逾越心中原则底限的无耻之人便杀，见到宏伟山道便登，并没有多少道理好讲，因为能讲道理的总就是能打的人，事实证明，我比之前那些人更能打。”
“那么”，伊光袭看着他，“我有能容你的底限，有宏伟的山道，你愿意为我出手吗？”
能杀掉的变杀掉，不能杀掉的哪怕冒着风险也愿意试着看看能不能为己所用，这似乎就是万篱所不了解的大人物们的惯常手段，这要求虽然来得突然，但仔细想来，伊光袭说与不说也没有多少区别，他毕竟真的留不住万篱，也无法阻挡他手中那抹血色。
但也如他所说的，他拥有原则，也拥有山道，他拥有这座南疆第一雄城——海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