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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8:静室的夜(一)

万篱在很久以前便隐约觉得信任别人是件特别困难的事情,因为这个不近人情的世界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便已经撕开面皮化作了无比残酷的模样,他被那些漠然冷血的人带离家乡,又带上海祝城染着鲜血的战场,在被囚禁的岁月里不断看着新的伙伴加入自己,又先后死在楼堡冰冷的圆形场地上,看着他们在无数人的欢呼与炙热目光中悄然离开这个布满荆棘的世界,直到最后也没有守护住任何人任何诺言,那之后的他怎么还能够相信来自外面世界的那些人呢?

想来,那时候流泪的男孩便如同现在赤脚站在冰凉地板上的小羡般,早已经把这个世界的悲哀规则当作自己未来生命的信条,所以当他再度回到世间,才会那般漠然地裹紧自己的心意。

他随后想起当初在末流城外的沙漠第一次见到格绯的情形,那时候倔强的女孩孤独无助,因为父亲被路匪带走而难过流泪。后来他们都成了无家可归彼此依偎取暖的可怜孩子,因为无数的意外纠缠而最终踏上相同的道路,从南方到北方,从末流城到黛冬城再到息风谷、雪泉乡,看着飘雪从天空落下尔后猜测着彼此的心意。曾有那么段时光,两人其实已经靠得十分近了,但万篱现在恍然想起,才知道当时自己到底错过了些什么东西。

差不多,就像是那年在漫天火焰落下的海祝城里留下同样孤单无助的奈奈般,转身便错过了大好的世界与那段温暖到足以融化他身周所有坚冰的回忆。

那么,看着现在站在眼前,与自己拥有相同命运相同回忆的女孩,经历了那么多,万篱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份信任呢?

“这是件十分复杂的事情”,看着不远处正缓步归来的乱犬,万篱也没怎么思考,“所以我也不指望你们能够相信多少,但至少你先前说的是对的,我必须得相信你们。”

静室的铁门在三人身后伴着喀拉喀拉的躁人的声响缓慢关闭,右侧房间深处似乎传来隐隐的争吵声,然后咒术师想起先前小羡已经把白天的事情告诉那些孩子了,只是不知道她到底讲了多少,讲了什么。咒术师叹了口气,知道眼下自己眼下更需要向身后那两个人解释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他没有理会,直接把人带到当初囚禁乱犬的那个房间,囚笼便黑鬼留下的碎肉已经被处理掉了,很快,三个人就在简单的小木桌边停下脚步。

“我来自北疆,北疆的帝留城。”

这是万篱的第一句话,正是因为那座耸立在传说之中的城市,因为那里面的人与事,才有了他之后无数的因果转机。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也是在穹顶的决斗场里度过的,九岁来到这里,在花坞阁,而我先前说过的希望救出来的那个人也在花坞阁。”

虽然插话不是女孩的习惯,但万篱刚说到这里小羡便极明显地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并当面直接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我猜你要救的大概是与你相识的人,但是既然你是在小时候进入的穹顶,距离现在想必已经过了许多年,你确认那个人还能安然无恙活着吗?”

试验品的寿命都很短,哪怕是在静室,这是很重要的前提。

“我能确信她现在还在这里”,咒术师顿了顿,同时双手下意识握紧了桌沿,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个秘密,“我更习惯把这件事情当作一个故事来讲,而故事要从那个被人卖进穹顶花坞阁的可怜男孩说起,穹顶的生活很残酷,但幸运的是,男孩在囚笼中遇见了一个对自己很好的女孩,好到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带着这个女孩离开这个残酷的世界,能让女孩幸福快乐地活下去。但三年里,他想了很多的方法,却依旧无法离开这里,就像现在的你们一样。”

“然后,在他来到花坞阁的第三年,海祝城同北疆神信者教派发生了一场堪称毁灭性的战争,这场战争毁灭了统治这片土地千年之久,并且隐隐走向巅峰即将统治整个南疆大陆的伊光王室。穹顶在这场战争中被毁掉了,而这时男孩想要趁机带着女孩离开,但……在这过程中发生了意外,因为内心的怯懦,男孩最终丢下女孩独自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在各种机缘下踏上前往北疆的道路,而在那座神灵居住的城市里,他遇到了某件没有任何人能够相信的事情。”

这事情当然不可能是那个死去的女孩死而复生出现在他的面前,回忆着那些已经无比模糊的记忆,万篱只是觉得内心渐渐觉得郁结痛苦,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说下去。

“在座城市里,通过一个极其特别的咒文,那个多年前被称为咒术天才的女孩留给他的咒文,他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间,回到了战争之前的南疆穹顶。”

听到这里,桌边的两人的神情都显得有些奇怪,感觉就好像万篱现在告诉他们屋外的世界已经毁灭了,而且还要他们也相信这种鬼事情,当然,根本不可能有人会相信。

“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乱犬不擅长分析这些文字层面的东西,所以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局评价。

“的确,首先我不得不说你讲故事的水平不怎么样”,小羡语气也略显迟疑,“然后你说的这些事情实在是太简单了,有很多不清不楚的地方,特别是……你回到了过去,这真的咒术能够做到的事情吗?”

回到过去,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真的代表了很多很了不起的东西,甚至是某些即使是人们印象中的神灵也不一定能够做到的事情。

而他们的反应实际上早在万篱预料之中,其实,就算他们先前直接开口嘲笑万篱编故事的技术太差他也不会有丝毫的意外,换做他自己,在这些事情真正发生之前,他也不会信。

“首先,就在今天我的确是让已经死去的黑鬼站起来并跟着我走到了决斗场,北疆的咒术,这点我相信穹顶其他的咒术师都做不到。”

随后万篱伸手从桌上拿过一柄小小的刻刀,也没多说便开始专注地在木板上雕刻起来。

那刀原本是用来折磨囚犯的工具,所以用来刻画咒文难免显得极为难以控制,少年紧蹙着眉头,修长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发白,显得极为耐心细心,因为他真的很想要这两个孩子相信能相信的话。

哪怕最后他们都不愿意帮助自己,能有个人能知晓一直困扰着自己的秘密也是不错的,就好像人们总喜欢找人倾述某些难过的事情一样,说出来,便是给了自己一个解脱的机会。

他的动作很快而且很熟练,没多久,一个简单的咒术图案便在木桌上成形,数十道细密的线条被极好地控制着在狭窄空间里交错纠缠,依稀可以分辨出数个古陆语文字的轮廓,但除了万篱自己,现在的海祝城想来还没有人能够读懂这个咒文的真正含义,当然,那个神秘的辉夜家管事可能是个例外,但他此刻并不在这里。

少年的手指抚过有些粗糙的咒术轮廓,指尖浮现淡金色的光晕,紧接着那些光辉便像油脂般黏在那些刻痕上,万篱微微动念,光辉浮动,整个咒文图案瞬间变得鲜活起来。

一簇小小的火苗盘旋着在半空中升起,并不是人们惯常所见的那种红色火焰,而是极蓝,像是深不见底的湖水又像是翩然飞舞的蝴蝶。桌边的乱犬和小羡同时屏住了呼吸,不仅仅是因为咒术本身带来的那些奇妙变化,还因为他们是第一次见到能够在死物上发挥效用的古陆语文字,对于南疆来说,这想必是个相当值钱的秘密。

“这就是来自北疆的知识,而这知识本身就像是我刚刚讲的那个故事般,如果只是说出来的话根本就没有人愿意相信,我可以轻易证明这个咒文乃至这些知识的真实性,却无法证明那个故事的真实性。”

万篱审视着两人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努力,如果对方依旧无法相信的话,那么之后再多的尝试也都是徒劳。

“我是第一次见到能够脱离人的身体发挥作用的咒术”,女孩噤声许久之后终于轻声说道,“想必这就是你先前自信的缘由,相比于我所见过的那些咒术师,你的确是最为强悍的。但是这咒文同那个能够改变时间的咒文间多少还是有所区别的,唔,如果过去的事情被改变了,那未来必定也会改变,难道这些改变堆积起来不会改变你回到过去这件事情本身吗?”

女孩很随意便问到了问题的关键,但并不让人意外,万篱知道她始终是最聪明的那个。

“其实历史在今夜已经被改写了,先前黑鬼死去,我在决斗场里动手,这件事情都没有出现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尽管,它们现在的确是发生了。”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氛围在三人间蔓延开来,万篱知道这件事深处其中肯定是有某些理由,而这理由可以轻易解释所有的事情,但他没想明白。

“我……我觉得这个故事是可以相信的。”

乱犬看了小羡一眼,突然开口道,“我记得在故事里,他提到了一些不太风光的事情,也提到了很多让人禁不住怀疑的地方,如果真的有心要编造个故事的话,自然会省略掉这些毫无意义的内容。”

男孩的理由实在是简单而直接,寂静之中,女孩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桌上悬空飘荡的那簇湛蓝色火焰上。火焰没有温度,像是深冬的冰块一样透着刺骨寒意。

突然间,所有人都听见了外面走廊传来的骚乱声,旋即房门被人踢开,而那簇火焰瞬间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