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手落手间，数十把阔刃大剑迎着凛然寒风瞬息斩开覆满深厚积雪的地面，斑驳的裂痕随着剑刃间呼啸而起的气浪狂舞着，席卷大半原野，浩荡轰隆之声像是惊天雷鸣在云层之后炸响，直接穿过渐生起的风雪，清晰传到两人紧挨着站立的地方，他们的神情都有些异样。
圣殿守护者是幻象，如此那些落下的斩击和扬起的风尘自然也是幻象，但相隔如此遥远的距离却依旧能够影响两人的幻象，他们便是不用近距离感受，也能清楚明白其中威能。
“神侍之中大多数人都知道她的能力是什么，但愣是没人能有应对的手段。”
那胖子微笑着，语气颇为无奈，“我想大概也就只有她最开始的那个老师，号称神王座下第一人的虚无之影能够牵制住她了，如此想来，我这个长辈当得实在是有些勉强啊。”
高大男人伸手掀开头上的黑色兜帽，露出下面微红色的短发和那张看起来极为方正古板的面孔，始终沉默，没有回应身旁胖子的话。这个明显有着北疆住民外貌特征的战士眯着眼睛仔细看着远方，似乎因为刚才那场不小的动静，他已经被远处的两人引出了兴趣。
因为此刻寥寥的观众中只有那个胖子是千年晨星，男人能够站上今天的高位凭借的，仅是自己的敏锐判断和强大行动力，在神座之下，他掌管着世俗里所有护城卫队的支使权力。
所以他对北疆的咒术和巫药都没有多少兴趣，他真正喜欢看的，是月猴的战斗技艺。
如果只是惯常的战斗，即便事先知道迷森是操控幻象与感知的高手，近距离面对那样令人心神震撼的场面也足以让大多数勇猛善斗的战士当场吓破胆，常人更是完全没有丝毫还手的机会，所以他很欣赏那个在巨拳阔剑中上下翻飞、纵跃躲闪状若幽影的家伙。
月猴在空中强行扭转身体，双手抢先接触地面，尔后足尖骤然回旋向后踢去。瞬息之间整个战场里的幻象都因为这一脚而略微颤动起来，男人身后传来一声尖啸，刹那迷森小小的身影自卷起的雪浪中挣脱出来，向后急掠数十米，稳稳落在了一片雪犹平整的地面上。
“我明明已经极力隐藏了自己行动时发出的声响，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藏在雪里的？”
女孩脸上的神情有些不甘，因为战斗进行到现在，她所走的每一步每一次能力的施放都是经过细致考量的，由于那些圣殿守卫足以撼动大地的混乱攻击，他确信月猴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至于气味，他也不相信在荒原寒风中自己的气息还能够暴露什么。
为了对付这个家伙，她甚至一直都是用清水洗的澡，不可能在身上残留什么特殊味道。
所以她现在停步发问，问得理所应当，甚至于言语中还有丝丝的委屈味道。
“我怎么知道”，月猴缓慢站起身，扭动有些发酸的手臂，“如果我说是直觉，你信吗？”
女孩闻言一怔，旋即脸上再度恢复了先前那般冷漠的神色，她只眨了眨泛着绿意的双眼，身周那些健壮异常无坚不摧的圣殿守卫便全部消失了。只是，虽然没了这些麻烦幻影的威胁，月猴却突然觉得四下空气变得愈发寒冷起来，他不去看女孩的眼睛，微微屈身，伸手。
那被厚实金属包裹着的手臂开始咔咔作响，指尖利刃在阴云下散着微光。
然而还没等他再度出手，天空便瞬间暗了下来，像是黑夜悄然而至，无声无息。
黑色的烟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恍若河水逐渐干涸后留下的那些湿糊水草般，无力地铺展在他的脚边，尔后带着淡淡的凉意逐渐向两人所在的位置蔓延。女孩微笑看着他，露出自己洁白如同小兽般的虎牙，紧接着，她的身影被那片涌来的黑暗无声吞噬。
暗夜已然到来，却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它们全都来自书中画中传说中的那个死寂之地。
淡淡的冷汗沿着女孩的额角渗露出来，浸湿她身上单薄的长裙，让她整个身体连同意识都在微微颤动着，若不是对方最后表现出来的那份悠然惬意，她原本是不打算用这招的。
对于整个环境的模拟相当考验身体和意识的承受能力，短暂时间内，迷森甚至感觉到自己耳畔的声音正在逐渐减弱，那些外界光亮通过细长睫毛映入瞳孔，竟是显得如此昏暗。而即便发挥到了这种程度，即便她先前在神殿的禁书储室里冥想思索数月，竭尽心力想象着那些从未见过场景，然后试图模拟出其中悍然的死亡绝望味道，也只能做到眼前这般境地。
而在荒原边缘，两人望着那处浑圆绝对的黑暗，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混沌，她这是……在模拟你的能力吗？”
说话的是那个壮实的男人，即便是冷静傲然如他，此刻竟也看不出那黑球的奥秘。
“你曾见过我这么使用能力吗？”
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那胖子回答得颇有些骄傲不屑，不过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只是隐隐觉得无由来的寒意浸透全身，那抹深黑，竟是要将人的灵魂吸进去般。
几声嘹亮凄厉的嘶吼声突然在墨色漩涡中响起，在绝对的虚无里，数百道身影模糊的诡异生物正迈着细长的四足飞快朝此处奔来，它们源自黑暗，牵扯黑暗，整齐的队列像极了荒原深处那些成群狩猎的雪狼，然而利齿间响起的那些长啸却又比后者更具死亡与沧桑味道。
月猴顿足，沉默片刻之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所在，开始发足狂奔。
最低等的幻象仅是假借某些特殊影像来吓唬敌人，但真正巅峰的能力，却可以让敌人相信其实自己已经死了，死在千年晨星编制的或恐怖或美妙的梦境里，然后，他便真的死了。
银白利齿刺入他的身体，那些满是倒刺锯齿的獠牙借着怪力向后猛扯，刹那便自他身上撕下无数碎肉来，伴随着让人几近昏厥的剧烈疼痛，月猴甚至闻见了自己身体里淌出的那股刺鼻血腥味。他被怪物们拖行着在雪地里翻滚跌撞，浑身僵硬，像是被死亡本身拖行着。
他以为童年那些事情应该早已让自己的身体适应这种感觉了，但当女孩的双眼豁然间如碧泉幽谷般带上欲滴的绿意时，他突然明白那种感觉其实一直都在蛰伏着，在等待着此刻。
月猴咬着牙，强行支撑着身体跪起，他的膝盖不住颤抖，入眼时竟已然没了大半的血肉。
呼吸声、嘶吼声、不甘与愤怒的咆哮声，既来自于那些幻象，也来自他自己。
“看样子经过这么多年，她终究还是杀掉了那个小子。”
“其实那孩子比她小得多了”，胖子低垂着脑袋似有些惋惜，“当年她刚在帝留城里学会古陆语的时候，月猴不过还是个被修士们带到殿宇里的瘦弱婴儿。只不过他的血脉实在太过离奇，任谁也没想到，黑兽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竟然他身心都成长得如此迅速。”
“瞬生瞬死，终其一生厮杀战斗，这不就是野兽的生命吗？”
“但我依旧很奇怪她怎么下得了手，你得明白，这么多年的目标突然没了的感觉……”
混沌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远处那到前几秒还在不断扩张的黑色球体突然自中心像四处炸裂开来，灰火之轮原先的雄浑气息刹那间于天地之间消散，寒风呼啸的荒原之上突然飞起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影子像飞鸟般掠起，然后背朝地面，重重摔在了散乱不堪的雪地里。
混沌的脸色骤变，身形微动，抬手间那处极遥远的荒原上便已经有了些许震颤隆起的意味，那是真是凛然的杀意，然而偏就在这时，一只满是粗糙老茧的手掌突然落上了他肩膀。
“如此偏袒，作为千年晨星多少都有些丢脸吧。”
“我再不管”，混沌突然提高音量怒喊道，“那丫头就要被他宰了！”
男人抿嘴沉默着，尔后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觉的笑容，也不理他，只是继续看着远处。
飞雪舞动的寒冷荒原，那个明明很小但看着颇为年迈的少年缓步走向跌落在地上的女孩。他的脚步极不平稳，似乎随时都会翻到栽进雪堆里，他的手臂仍在大幅度地颤抖着，身体虚弱到再做不出先前那般灵巧腾挪的动作，但一段漫长的时间过后，他终究还是走到了。
女孩被自己的能力反噬，又被他循着气息踢了一脚，此刻看上去已是彻底晕了过去。
“我说过”，月猴站在她的身边，感受着身侧传来的刺骨寒意，轻声说道。
“我说如果你这次还是打不过我，那么可能以后也没有多少机会了。不论如何，今天与你的一战和过去那些年相比很是不同，所以我得承认你很厉害，虽然，我也很厉害，总之，我要出发去南疆了，去找一个人，所以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打扰你的帝留城了。”
女孩蹙着眉头，仍显青涩的脸庞紧贴冰雪，像是因为他中间那句莫名而又狂妄的话不满，又像是因为刚才所受的伤和此刻雪地里的凉意而略感辛苦，她昏迷了，所以没有回应。
月猴在雪地里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揉了揉胳膊，走了。
极北大地上的风雪没心没肺地吹拂着，如过往逝去的那近千年岁月般。
许久之后，直至确认男人已经走远，雪地里的迷森才微微绻紧了身子，呼出一口寒气。
“为什么你知道他不会动手？”荒原上，胖子的声音中带着疑惑也带着恼怒。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隐约觉得刚刚在最后的那刹那，我们的小丫头似乎放水了，是她先放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