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无休无止地拍打着街面上的破碎青砖原与残缺尸体，将石缝里的血污尽数洗去，这场雨从先前万篱离开乌凉城出现在小世界时开始落下，自此便再没有消停过。现在雨中正有无数身躯还算完整的逝者们成排站立着，目光呆滞，凝神落在极北帝留城所在的方向上。
街道上实在是太过拥挤，所以它们无法前行，所以它们很是愤怒很是聒噪。
几只双目通红的乌鸦飞快扑扇着翅膀自雨水掠过，栖落在附近一栋已被烧至焦黑的屋宇上，它们聆听着街道上缭绕不息的呻吟嘶吼声，不时张开尖漆黑的喙以沙哑啼叫附和着。
吵闹声中，几个身披染血斗篷的黑芒成员手执无柄短剑自夜幕中窜了出来，霎时无数水花飞溅，他们赤着脚掌落在雨水哗啦的地面上，半身蹲伏，躲过了身后紧随而至的数十支弩箭，然后继续迈步奔跑，像是深海的游鱼般飞快没入死者的队伍里，再没了踪影声息。
他们在逃亡，因为乌凉城所有的军队都已经汇至一处，开始向外疯狂突进。
那群人中既有这辈子从未动手伤过人的寻常百姓，也有身披重甲行动缓慢的健壮甲士，甚至还包括八九个凭借强悍实力硬从山道上闯下来的咒术师，此刻各种各样的人此刻聚在一处，便像是草原上遇袭的牛群般，尖角朝外，以单体战力著称的死士便再拿他们没办法。
即使能够悍然杀掉最前面的那几个人，他们也会被接下来跟进的队伍淹没，必死无疑。
不过到了这种地步，也就说明乌凉城真的快要到灭城的边缘了。
眼下城邦分布在荒原上的队伍应该已经被海祝城后续派出的队伍拦住，城门已毁，这群人要是想要离开，便只能把所有能用的力量聚集起来向外杀去，而且即便没人说出口，他们也明白最终能够出城并且在围捕中活下来的人，甚至不会有在场人数的百分之一。
所以场面很是悲壮，而人们则更加疯狂嗜血，就连死士都拿他们没办法。
随着队伍前行，街市上不安的死者们便如同田间稻草般被成排踏倒，乌凉城的人当然是神信者，但即便是他们也明白即使能够保留这些尸体，最后也不会有葬鸦能把这么多人带走，甚至连个收尸的人都不会有，那么，既然不能离开，便让生死都留在故土好了。
无数金色光辉从那些残碎尸体上散逸出来，街道上空恍然出现了一朵厚实的云彩。
人们继续前行，口中呼喊声变得愈发嘹亮高昂，心间隐隐有希望升起。
然而还未等这支浩荡的队伍完全没入街道，行进在最前方的那些死士们突然间愕然止住了脚步，因为他们看见有道人影正逆着人流飞速朝那堆人冲去，那人不知从何处来，而等身影真正进入死士们的视线的时候，来人已经冲过了大半条街道，对上了那支队伍。
染血的铁剑带起寒芒，那人顿足踏入地面，黑烟似的模糊身影骤然停住。
青石铺就的地面再度裂开，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那道锐利无比的轻吟声，然后剑刃斩开了队伍前厚实的铁甲，如吸饱了墨汁的毛笔般带出数十道极为鲜艳的血水。
暴雨中，空气微寒，一朵红花在街道正中即开即散。
众人始终看不清形状的铁剑瞬间便斩杀了冲在最前方的数十人，随后剑者一声轻啸，刹那向后掠出数十米，消失在拥挤不堪的死者队伍里，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人看清那是谁。
原本正在前行的人们有些惊惶地停住了脚步，后面的人涌上来，队伍一时陷入混乱。
即便依仗着某些特殊的咒文，那几个死士们也未看清对方的模样，只知道持剑的人同样身着黑色长袍，手法狠厉无比，而且实力甚至已经隐隐突破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应该是催动了极为强悍的咒术，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队伍中存在这种级别的强者。
所以他们在看，对面仍有些骚乱的乌凉大军也在看。
顷刻间又有剑光泛起，只不过这次倒下的，则是无数断作残肢的尸体。
那个持剑的人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只不过她并非是某个身躯强壮力量霸道的用剑高手，更不是某些人脑海中想象的丑陋怪物。雨中的身影并不高大，那件被雨水泡透的轻薄斗篷紧贴在女孩身体上，便让那只握剑的手臂也愈发显得瘦弱无力。
她伸手敛去额前水淋淋的头发，露出那双漠然犹如死者的眼睛。
这双眼睛只属于一个人，那便是静室的小羡，但不少死士在认出她的身份之后，眼神中的困惑惊讶却变得更加明显了，因为在他们的记忆中，这个丫头并不如何强大。
与先前的喧闹相对应的死寂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又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愤怒开口。
“你很强大，但再强大也不能挡住面前这数千人的脚步。”
乌凉那边的队伍逐渐向两边分开，随后一个同样佩剑的高大男人带着两个老朽的咒术师走了出来，三人在人群前站定，目光自信而沉静。他们便是先前自山上下来的强者之一，只是不知道为何先前始终隐藏在队伍中，而没有直接在最前面替这支逃亡的队伍开路。
小羡皱了皱眉头，他觉得男人不及她强，但他说的是真话。
攻城人与守城人的最大差别，除了立场之外便是人数，大型城邦中平民的人数绝对不是外来侵入的军队所能比拟的，所以伊光袭最开始的目的便不是全歼城中的人，派来的军队虽然悍勇却极为精简，而且始终在城门附近徘徊，这才让乌凉人有了聚集起来的机会。
他的目的是破了城门使其成为案上肥肉，然后自己动手，杀了乌凉城的王族。
海祝城的军队有战马，所以即便最后挡不住城中居民的反扑也依旧可以快速撤离，死士负责除掉城中的强者，剪掉乌凉城这头猛兽的脚爪，之后，便是再如何强的怪物都会死去。
小羡没有理会他，只深吸一口气便再度踏足向前。
因为她觉得没必要同对方讲理，更因为她向来都不喜欢说话。
两段金属在空中剧烈交撞，震耳的轰鸣仿佛在女孩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便已经发出，她的速度快得让人难以想象，即便是那个向来自负，以为自己剑术无双的男人也只来得及勉强抵挡，因为小羡来得真的很快，快得像是一支箭，一颗燃火坠下的陨星。
无数道狂风自街巷中卷起，雨幕朝那处的乌凉队伍微微倾斜，尔后女孩的身躯倾斜。
她的上半身依然因为对方强大的力量和难以匹敌的剑术技巧而悬在空中，但那双瞬息横越百米的脚掌却眨眼来到了男人身前，女孩没有穿鞋，打赤的脚步落在男人胸口，像是踏进一片肥沃松软的草野般轻松陷入，野地里刚下过雨，所以便有大团的积水溅起。
但那不是雨水，而是真实温热的血迹。
男人的胸口猛然向下凹陷，肋骨已经不知碎作几块，尽数扎进了他的心脏里。
然后死士和乌凉的众人才听见了那声微弱至不可闻的呼喊声，两个咒术师神色骤凛，撤步挥袖，一人出拳，一人抬剑，刺目的咒文线条自他们干瘦的身躯上点起，数十道咒文瞬间连作一道，于是不管是拳还是剑，都夹杂着强横到足以磨灭万物的气息。
小羡那柄铁剑自男人的阻隔中挣脱出来，来至身前，却也只来得及挡住迎面的一剑。
于是那拳便直接轰在了女孩身侧，众人只觉脚下街道震颤了一下，那巨大如山峦倾倒般的力量便让女孩铁剑脱手，整个人凌空飞出，撞开数十人之后在街边的木楼上砸出了一个看不见底部的大洞。雨下得越来越大，街道上没有烟尘，呼啸间却有冲天而起的碎木断砖。
一击既出，那个老者的气息陡然消退，至于那些被撞倒的人，竟再没能爬起来。
能在南疆少有的几个强大城邦中守卫王族，能从被伊光袭封锁的山道上强行杀下来，便足以说明这些人的强大，是以乌凉的卫兵民众都没表现得太过惊讶，至于先前死去的那名剑者，虽然可惜，但今夜乌凉死了那么多人，多他一个也没有太多人会在意。
不过事已至此，便再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于是两名老者继续向前，走向那些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