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的视线刚落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便好像一片自天空中倾倒下来的大湖，冰凉而粘稠的感觉瞬息降临，很多人张嘴准备惊叫出来，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是被凝冻在冰块中般，只能静静地看着无数云层破开，看着那道诡异的影子突然变得灵动起来。
天空中刺目的金色光辉逐渐转向黯淡，黑色的幽影在地面上不住盘旋闪烁着，先前那些倒地的尸体咔咔作响，不断有漆黑的血水从伤口中渗出来，似乎随时都能回复生机再度爬起，或许是因为那些人也是伊光袭用那把匕首杀死的，所以血毒的呼应在此时变得格外强烈。
万篱紧紧蹙着眉头，双手因为痛楚而不住颤抖着，那把黑剑似乎马上就要离开身体。
无数灵魂依旧朝着他的身体涌去，只不过速度已经慢了许多，相信片刻之后便会完全趋于静止，而咒术师身前那个黑色的影子已经一点点呈现出了清晰的面目，很像黑契，其实也就是很像万篱自己。层层冰渣在满是雨水的地面上蔓延开来，影子同样握住了剑。
瞬息万篱想起了先前在静室的小屋里曾经历过的某种特殊感觉，那时候只是隐约，但现在的确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开离开他的身体扑向那道影子，他开始觉得很虚弱，很痛。
然后，大团深红的血迹自他胸口中涌了出来，寒光一闪，黑剑破空而出。
金色的云雾终于完全静止在了半空中，万篱再度怒吼，强行压抑着几乎快让他昏厥过去的剧烈痛苦，在力量咒文的线条汇成的乱流中强行夺过黑剑，刹那间便是近百次斩击。借助着无比强悍的灵魂力量，死信者和咒术的力量都在这一刻被催生到了极致。
剑锋下，影子那张有些愕然的脸急速转为苍白，然后破碎，烟尘开始漫起。
场间无数人都在看着这段不似在人间的战斗，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裂开，消散成黑色腥臭的浓烟，然后地面开始破碎，视线因为空间的剧烈颤动而转为模糊。头顶金色的云似乎也感受到了底下强烈的战意，再次开始运动起来，广场上爆起轰隆一声巨响。
数百米外几栋在先前激战中已然摇摇欲坠小楼顷刻倒塌，数十人直接被震得昏死过去。
咒术师的身影消失在了龟裂的地面上，视线中，一道极黑的影子正疾射向天穹。
于是那处的云层开始扭曲转动，原本的乌云破开那些灵魂汇聚起的屏障垂落下来，风中带着恍若金属激烈碰撞的摩擦声，然后那道黑影直接燃起火光来，像是黎明前的残星。
无形的手掌出现在空中，万篱被轻易囚困住，底下的军队平民更是寸步难行。
然而在乌凉城某条火光并不十分明亮的街道上，一个略显干瘦的女孩正沿着破碎的街面缓步前行，她抬头望着远处天空中那场激烈的战斗，目光中依旧是沉静如死水般的漠然。
还有些人也能够行动，但这些人似乎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其他人不能动。
小羡正朝着广场的位置走去，而伊光袭则握着手中已没有丝毫血色的匕首艰难向某个方向移动。相比女孩，他走得更加艰难，几乎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剧烈喘息，然后吐出大团的鲜血，直至最后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了，不住颤栗的牙齿间偶尔能看见些漆黑的碎渣。
或许杀死沿路那些被锁死在原地的人能够让他恢复些力气，但他根本没有停下来，也没有丝毫迟疑，只是漠然而决绝地朝那个方向走去，那个方向有很多人，但他们都不能动。
那些人是准备去救先前被重伤击飞的白之聆的，那个狂傲的家伙就在断墙之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或许天空中的万篱已经同那股莫名的力量交战了数百数千剑，伊光袭才终于来到那面矮墙之下，他或许只剩下一口气了，或许在先前受到万篱那一剑的时候就注定要死，但他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站到了白之聆的面前。
这位乌凉王族的年轻子嗣看上去很是惊恐，双眼中有剧烈的痛苦，也有挣扎与恳求。
总之，就是没有了先前的骄傲自信，因为骄傲与自信无法让他活下去。
伊光袭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但不知是因为明白自己也快撑不住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终究没有笑出来，他只是平静地半跪下来，然后把手中的匕首压到了少年的脖子上。
他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白之聆比他小了不止十岁，他本不应该如此执着拼命。
但伊光袭并不是那些受过正统礼仪训练的王族子弟，仔细算来其实他的血统和他如今的地位都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他拼搏了很多年才拥有了这些，他已经不再年轻热血，但即便他这么拼命，依旧是在不断丢失某些重要的东西，直到最后，似乎什么都没有保护住。
海祝城那夜之前，他从未得到过某种眷顾，即便曾经无数遍地虔诚祈祷。
然后那把匕首给他带来了痛苦也带来了力量，他开始以为某些东西是可以改变的，直至先前在乌凉城的王宫里看见了自己姐姐的尸体，她被人剥去了衣服，凌辱，然后杀死。
他开始意会到某些类似命运的东西，然后开始厌憎命运，开始步入疯狂。
今夜乌凉城必灭，哪怕这个愿望真的会让他丢掉所有的东西，因为他真的一无所有了。
“曾经我很讨厌神眷之人……咳，因为，神并不眷顾我。”
伊光袭的面孔抽搐着，显得很是狰狞，“但后来，我开始憎恨这个世界，恨之入骨。”
“死后，我们若能在凋亡大道上再见，若能在黑暗领相见，我还会来杀你，杀你，不停地杀你，杀死你，杀光你的族人，杀死所有的神眷之人，杀光所有的人……”
他不再说话，只是剧烈咳嗽着，然后那只握着匕首的独臂开始用力，骨刃没入血肉。
白之聆因为剧烈的痛苦与惊恐而不住颤抖着，他的裤子已经湿了一片，身下散发出难闻的恶臭，随着那把匕首的深入，嘴里不断涌出血水，直至最后就算是黑山的禁锢都快遏制不住他的挣扎。然后，过了很久，那双清澈好看的目光终于逐渐归于平静，黯淡下来。
灰火之轮自他的手腕上挣脱而出，刷的一声如焰火般窜向夜空，炸裂成了数十道残影。
那些灵魂碎片正在朝着南北疆域的各个角落飞去，其中有在万里雪原上飞速奔跑追逐狼群的迷森，有在夜巢神殿深处阅读古旧典籍的冷杉，有海祝城里悄然出现在穹顶诸多守卫身后的佚名，有打量着掌中腥目乌鸦的虚无之影，自然，也有在天空中的万篱。
此刻这片横跨南北两块陆地的棋盘又少了颗棋子，而黑白王棋相会的时间，似也近了。
迷森踏步，极为蛮横地跃上一匹银毛巨狼的脊背，远眺前方被整个狼群追赶的月猴，笑得很是嚣张，只是前面那个已经不眠不休跑了两天两夜的家伙似乎并不想理她。
烛光下，冷杉合上书页，心有所感，张嘴轻声呼唤白黎的名字。
四五岁的男孩脸上浮现出一抹极为稚气的笑意，于是穹顶小山上无数守卫昏睡倒地。
虚无之影抚摸着青鸦的油亮羽毛，待它化作灰影汇入身体，她的双眼骤然明亮。
万篱整个人猛地坠向地面，撞出一个满是血迹灰土的深坑，看他咬着牙不住吐血的样子，也不知道到底伤得有多重，只是当那道意念再度向他扑来时，少年再度化作一道暗影掠起。风被急速拉扯着，发出一道刺耳的鸣啸声，万篱突破了那道意念的壁垒，瞬息掠至远方。
随后，天空中厚实的金色云彩也开始随风淡去，无数黑色的羽毛落下，散作尘埃。
燃烧着体内剩下的所有灵魂，万篱刹那飞跃千万里，目光直指极远处的海祝城。
借着白之聆灰火之轮残留下的那丁点力量，一道意念先他一步朝着那座沐浴在渐起晨光中的城市疾掠而去，他不知道谁能收到这份思念，只隐约明白了那些从自己身体里离开的东西是什么，那不是灰火之轮也不是灵魂碎片，而是来自黑暗领的某些东西。
即便拥有强大能力的千年晨星也没有万篱那种诡异的自愈能力，灰火之轮本身并不能自我恢复，不然宿主死后它也不会如此随意便分裂，传说时代的那位神灵更不需要通过如此麻烦的方法才能让自己复活，真正拥有自愈能力的，是来自黑暗领的那些无名影子。
万篱不知道是那些东西构成了自己每次复生之后的身体，但也能猜到些大概。
现在那些影子中的某些部分被摧毁了，同黑暗领的联系也因此一并中断，除非再次去往北疆进入无光神殿，或者是受到世界骨的吸引，于冥冥中自行找到前往黑暗领的道路，否则他就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复生，如果死了，便会真的死去。
简直同虚无之影先前告诉自己的话一模一样，万篱暗想着，然后继续爆燃着身体里的灵魂，他觉得哪怕是真的死去，也要在死前见到某些人。
虽然他并不知道，先前自己潜意识里到底是在呼唤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