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篱正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头顶那些老旧的青色砖石，微微蹙眉，因为身上那些必定需要相当长时间才能恢复的创伤，现在的他只能暂时待在静室深处的隔间里修养，顺带着花些时间整理先前那场战斗给他带来的种种经验与改变，然后思考未来即将面对的那些事情。
他依旧不了解黑山是什么东西，乌凉的战斗只是让他明白了其中凶险，却不知道对方到底由何而来又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间出手，或许是为了杀死自己，但很多地方依旧解释不通。
雨夜里，万篱付出了极大代价才从死亡的深渊中挣扎出来，此刻本横亘于天空中的那道漫无边际的气息也逐渐消散，但黑山本身肯定还在，黑王的意识肯定也不会因为暂时的失手便轻易作罢，所以他得思考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险境，如何将自己藏起来。
简单的石床边，极浅的黑色烟尘围绕着他的身体缓慢旋转着，动静间自有意念的变化。
那是灰火之轮最为自然的呈现方式，先前它们连同那些阴影构筑的肉身隐匿在他的身体里，现在来自黑暗领的意识依然湮灭，影子的身体变成了尘世中真正的血肉，于是它们再度出现，相信只要万篱动念，那道轮轴便会再次绕着他的手腕轮转，生生不息。
但咒术师很快便收敛了气息，同时驱散那些外显的神魂碎片，安心躺倒在床上。
他已经明白了大概，知道自己以后也只能像普通的死信者那样战斗，会受伤，而且伤口恢复的速度也不会再如过往那般迅速。但其实这种生活才是他过往所历岁月的常态，再加上他也曾失去过世界骨赐予的湮灭力，所以心下并没有太多的波澜要去平息。
万篱曾经活得很痛苦，走得很狼狈，所以也很容易满足。
譬如光是此刻奈奈能够推门走进房间，安心坐到他的床边，他的心就已安然了大半。
“你的那个仆人正在囚室里看护那些孩子，至于我，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女孩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虽然面色始终平静，却能让人觉得很温和，恍惚间万篱突然想起了过往自己熟悉的那个女孩，觉得有些相似，但在某些地方又并不完全相同。
“你是不是认识花坞阁里那个同样叫做忘川的孩子？”
万篱顿了顿，不知道她已经偶然从颜钰那里听闻了自己的另一个名字，所以有些莫名其妙，思及现如今自己颇为尴尬的处境，便无奈地笑了笑：“应该算是认识吧。”
“所以你坚持来穹顶是为了寻找他？”
奈奈的语气似变得轻松了些，只是想到先前那么多人都以为咒术师是奔着自己来的，后来便是她也生出了那般猜测，所以放松之余又有些失落与懊恼。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骄傲了，尽管那已然是很卑微很不起眼的骄傲，却还是让她有些难受。
因为她曾经的确骄傲，但现在的她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资本，她很不甘。
“我来穹顶不仅仅只是想要找到他”，万篱想了想，也没犹豫太久便直接说道，“我起先只是想来找你。但等我真正进来，看到楼堡里的情景之后，又想起了不少让自己很是不高兴的往事，所以我想让这个地方发生点变化，至少，能让大家活得有点价值。”
他这里说的大家并不是指穹顶的权贵或是海祝城里的平民，仅仅是指那些试验品。
至少在万篱乃至巫蝶的眼中，身负一堆垃圾咒文死去是件很让人糟心的事情。
“可你先前始终是在替伊光袭做事，这难道也是改变的一环？”
“改变有很多种方法，你总不能指望我通过杀人来解决掉世间所有的事情吧。”
万篱的语气很平静，因为过去已经见过太多，所以那种平静中隐隐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他侧身望着女孩稚气的面容，缓慢解释着：“我杀了伊光袭，海祝城或者会爆发叛乱，或者会被乘虚而入的外敌直接吞并，穹顶的孩子们或许会活着，但很多人会因此死去。”
“以前，事实上直到不久之前，我依然觉得杀人是种十分直接而高效的方法，后来你的话让我有了某些动摇，再之后，因为某些原因，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不仅仅只有穹顶有人。”
万篱想着雪原上那些跪拜着的影子，想着那时自己最后的失败，颇为感慨。
“山下的海祝城也有很多孩子，他们比我们拥有更加完整美好的家庭，也比我们更加脆弱更加容易死去，尽管我们的命运可能有些可悲，但至少不是殉难者，而是先行者。我们是穹顶数百年来痛苦的延续，但不应该因此将痛苦施与这个世界，我们应该改变它。”
奈奈安静地听着他的述说，想了很多东西，然后又在心里默默摇头。
“我们？我并不觉得我们是同类人，就好像初见那夜我们曾说过的那样。”
“但你说这话的时候，用的词依旧是‘我们’，不是吗？”
“即便如此，你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可在穹顶的这些日子，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
“没有吗？”
万篱咧嘴笑了笑，“我相信现在静室的孩子应该比花坞阁的能打不少，我让颜钰教他们如何在决斗场中活下去，教他们对同样历经了惨淡命运的对手怀以同情。而且我是咒术师，只要时间充足，我甚至可以让他们中的不少人拥有不亚于北疆修士的战斗力。”
咒术师把话说得有些满，毕竟颜钰其实才教了那些孩子几天时间，穹顶没有筑石，如果不杀人的话，许多强大的咒术也无法使用。但他需要信心，尤其是来自奈奈的信心。
可女孩依旧只是摇头，“所谓心怀伟大理想的人，通常很容易死掉。”
“但历史上总有些人活下来了，伟大或者卑微，都不是致死或者保命的理由。”
奈奈听着他的话，有些失神的双眼却始终落在囚室某个空空荡荡的角落里，细长睫毛微微低垂，衔着自侧面石窗透进来的莹白微光，这次她想得更加长久了。
“可你不适合说出这种话，你的年纪……总还是太年轻了。”
万篱估计这差不多便是她最后的挣扎了，因为女孩已经开始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仅仅是为了否定他的观点，而无关具体的什么观点，事实上，她同样也没有信心。
“如果我年纪太大的话，估计你也不会愿意同一个怪老头说话了。”
万篱扶着一侧斑驳的石墙，试图坐起身体，于是奈奈也立刻从边上的木椅上站了起来。
“我不希望你把我当做是老师或者是类似的人，那会让我觉得有些别扭。”
“那你希望我把你当作什么？”
少年想了想，坦然说道：“朋友，这应该不是很过分吧。”
“可我不习惯和比我大的人做朋友，而且，这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不是吗？”
奈奈说着，突然想起万篱先前说过，他来穹顶最初也是想要找她，思及幼时见到的那些想要附势高攀的家伙，于是又本能地生出些厌烦，再加上始终说不过他，便跺了跺脚，打算转身离开。然而临到门口，女孩稍微顿了顿，终究还是轻声说了句还会来的。
万篱终于坐起，但床边的位置已经没有了任何人，于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数道各自独立的灰火之轮借由他的手腕中释放出来，姿态空灵，像是香料在精致器皿中燃烧生出的淡烟。它们属于过往离开这个世界的许多位千年晨星，既有万篱认识熟知的，也有他从未见过面的，不过这些人都有个相同的特点，他们都曾被命运所缚。
眼前的它们是那样的繁杂，变化万千，便像是这个世界般真实而又生动。
最后出现的是属于万篱自己的那道灰火之轮，没有丝毫杂质也没有什么不凡的特点，转动得极为安静平稳。他静心思考了很久，回想着雪原上的提示，有些迟疑，却还是下了决心。
于是其余的轮轴残骸开始加速转动，本体随风消散开来，化作更为纤细的丝缕汇入那道独属于他的灵魂碎片，许多人的身影自他眼前浮现出来，各式各样的人，或微笑着，或有些恼怒，但他们最终都成为了万篱的一部分，不似最初那种简单的拼凑，而是真正融为一体。
最后出现的，依旧是巫蝶，因为他是最完整的，远强于其他灰火之轮。
“雪原之上我与你并肩战斗，乌凉城面对传说中的黑山，我知道自己呆在帝留城的那些年一直被其他神侍不喜欢，但如今看来，却似乎已然走在了他们前面，我很满意。”
老人的身体依旧在斗篷下佝偻着，声音沙哑难听，却多了些许和蔼。
“只是你这样做，岂不是违背了先前在雪原里领悟到的众生意味？”
“黑山自最开始便比白王强大，或者按照你先前的猜想，黑山是雷爵的肉身，白王是雷爵灵魂碎片的聚合，两相吞噬互为补充，你的依仗不过只是敌人本体的部分，不借助这世间生生不息不断强盛的灵魂力量，如何能够打得败？将碎片归纳至一处，不过是方便了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