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术师向前伸出的手指隐隐约约触摸到了某种凉丝丝的东西，那是些细碎的冰屑，他眼角余光瞥见灰暗天穹中那抹极压抑的暗红色光芒，小羡攥着咒术师的手指骤然爆发出极强大的力道，数十根状似石英结晶的菱形尖刺从女孩的皮肤下伸展出来，散发着淡紫的光晕。
万篱指端刚刚成型的咒术痕迹霎那消散，在他眼前，女孩恍若剧烈燃烧的星辰。
风裹挟着雪花和那些碎冰环绕着两人的身体飞速舞动着，天光有些黯淡，咒术师视野中的景物全都悄然染上了淡淡的血色，而在他头顶，天穹之下正悬浮着一片血红色的湖泊，湖水荡漾着，烟波飘渺，似乎随时都会突破那道无形的屏障，整个倾覆下来。
而血湖覆盖了海祝城上方的整座天空，便是那些在城墙外等待了许久的军队也被这异象整个笼罩进去，南禹城的重甲卫兵和群屿奴隶们正用软布拭去刀剑上的血迹，无数人恍然望着那些流淌不息的血水，不少人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神迹，扑通跪倒在地上。
尽管此刻他们脚下的土地同样覆满了粘稠的血水，那些属于其它六大城邦的鲜血。
没有了海祝城的存在，南禹城最强城邦的地位再无法被人撼动，这样一座城邦的城主自然不会为了安置某些无关紧要的劳工而亲自赶到海祝城，其它七座城邦也没理由兴师动众做出这种事情，但是他们很清楚，只要南禹城的城主出动了，自己的城邦就无法拒绝邀请。
就在先前海祝城里轰击咒文引发混乱的时候，南禹城本就数量占优的军队伙同先前埋伏在诸城军队里的内应，直接处理了七大城邦派过来的队伍，将所有城主全都杀了。
原本平实的道路已经变得稀烂，数不清的尸体被人割下头颅扔在道旁，他们将会被火焰烧成焦骨，然后作为海祝城内的战俘遗骸送回各个城邦，算是对诸大城邦的交代。
城外的嗜血即使相较于遭受咒术毁灭性重创的城内，也不会有丝毫的逊色。
南禹城的城主沉默望着还在不断扩张的湖水，没有理会身边军士的劝谏，挥了挥手，示意军队快点清理掉街道上的废墟，直接将穹顶占领，他想要得到那块传说中的筑石。
只是片刻的时光，万篱似乎没有做任何的反抗，便从天空中跌落下来，砸进废墟里。
纷纷扬扬的暗红雪花飘洒下来，没人知道片刻前的小羡去了哪里，更没人理会咒术师落地时发出的那声巨响。先前赶到这边的士兵全都颤抖着伏倒在地面上，虚弱到连挣扎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本能地张嘴朝外吐血，目光迷离呆滞，像是被生生抽走了灵魂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中，突然响起女人平静而温柔的问询声。
“你想要得到我的力量吗？”
那声音不知道来自哪里，却在每个人的耳畔清晰回响着，又过了会儿，似乎是得到了肯定的回到，那声音再度问道：“只是，如果想要得到我的力量的话，你就必须要将自己的一直眼睛奉献给我，成为我在夸亚世界的视线，作为代价，没人能够杀死你，愿意吗？”
小羡突然出现在万篱身前，她屈身望着昏死过去的咒术师，抽出匕首。
空气中飘荡着若隐若现的湛蓝光辉，万篱没有醒来，但是某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女孩停下手中的动作，神色戒备地望向那个站起身的陌生人，她看见了那只独眼中无声燃烧着的冰蓝光辉，同时也看见了另外那只眼中暗藏着的坚忍与疯狂。小羡无疑是听到了先前的询问声的，而且的确回应了，但是最后得偿所愿的却并不是她，也不是万篱。
方思锐站在破碎成堆的木板上，脊背挺得笔直，看上去丝毫没有受到天空中那片湖泊的影响，他不认识小羡，而小羡也不认识他，两人相望着，神情是同样的漠然。
“刚才说话的……是什么人？”
“是力量”，男人回答得简洁干脆，“而且，是很强的力量。”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做，要试试吗？”
“我倒是想要试试，只不过在这里动手的话，估计我的损失会比较大。”
年轻的贵族抬起手掌，小羡没看见飘飞出来的火焰或是某些实质性的东西，却能感觉到某种危险正在其中盘踞累积。如果真的动手的话，现在地上躺着的人大概全都会死掉，不过很可能，她自己也会被杀掉，而对她这样实际的人来说，这就是最亏本的交易了。
“黑山同样能够给你力量，只要你想要的话……”
方思锐摇摇头，“我倒是想，只不过刚才说话的那位女士，似乎不会允许我那么做。”
他和小羡都不知道其实黑山的力量源自白因，所以便是方思锐真的想要，黑山也不见得有胆子给。毕竟从创始之初起，这个世界所有的变化转机，其实都是纯粹的力量说了算，只要起源的六位神灵愿意全然参与到这件事情里，不管是什么麻烦都算不上麻烦。
白因已经动手了，她其实是在这个时间点参与进来的，而非是在三年后的无光神殿。
小羡没有说什么，身影一闪，便自原地消失了。
而在海祝城外，女孩已经站到南禹城城主的面前，漠然说道：“让你的人都滚回去吧。”
没人敢这么同他说话，除了数十天前突然出现在他宫殿里的这个女孩。
“能让我知道海祝城里的东西，到底是帝留城的神侍，还是……”
“是只要动念就能把你碾成渣滓的东西，只不过，我并不觉得那股力量能够将这座城池永远守护住，所以你有时间在这里抱怨，还不如抓紧时间把其它城邦吞并掉，我记得城主可是承诺过，三年之内，南禹城里有至少会有二十万的不洁者军队的。”
小羡的语气不容置疑，便像是厉声呵斥着孩子的老父亲般，没有给城主留丝毫情面。
“可是，您真的要同神灵对抗吗？”
男人望着天空中那片逐渐褪去颜色的血湖，极为困惑地问道。
他其实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但哪怕是整个南疆最蠢最狂妄的人也知道同神灵作对意味着什么，现在的他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挤在不洁者与北疆的神灵中间，两头受气。唯一让他稍感宽慰的是，现在不论南禹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至少不会有城邦能够阻止他。
想到这里，他终于稍稍安心了些，唤来等候在临时营帐外的谋士，准备让军队回城。
晚些时候，奈奈终于在巫医的房间里看见了昏厥的万篱，方思锐将他背回了穹顶，带到女孩身边，而月猴他们则由留守在穹顶的那些卫兵和死士负责，他们恢复得稍快些，倒是万篱，虽然巫医给他灌了很多药剂，却始终没有什么反应。
咒术师的身体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却始终没有生者应该有的反应。
便像是万篱曾经同女孩说过的那样，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不是人类了，但女孩无法同那名巫医解释这些事情，所以等到夜深，那位老太太在助手的搀扶下缓慢离开房间之后，她便丢下来海祝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亲自留下来照顾万篱。
方思锐陪在她的身边，女孩注意到了对方眼睛的异样，却没心思询问。
“黑市那边，龚演说他已经把能做的全都做了，现在黑市还愿意同海祝城做生意，实在是很不容易。至于那些流落在外的民众，海祝城幸存下来的消息想必会经由商队散布出去了，等到稍稍安定些，有些人终究会回来故地的，这些，王女您都不需要担心。”
“我倒是真的不想再担心这些了”，奈奈揉着额头，有些疲惫地说道，“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既然南禹城的人已经离开了，接下来重建海祝城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多帮些忙。”
“当然，只是，先前将大人背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攥着这个……”
方思锐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物件交给奈奈，那是一小块石头，上面还糊着些血迹，只是既没有咒文图案也没有别的什么特殊之处，看上去更像是块意外落进手里的碎石。
“我会收好的，还有，谢谢……”
奈奈认真地看了方思锐一眼，很清楚对方完全没必要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虽然男人没说，但是先前城中发生混乱的时候，奈奈知道还是有不少贵族乘机逃跑了。这么多天以来，似乎所有人都不看好海祝城，只有这个家伙，似乎永远那么狂妄，自信能够将它重建起来。
“不用说这些”，方思锐微笑着，“跟随了您之后，我的确是见到了许多过去完全想象不到的事物。对您来说，未来的日子或许越平静越好，但对我来说，因为此刻这艰巨的挑战，因为其中的机遇，我觉得至今为止付出的所有都是无比值得的。”
男人又补充了一些小事，随后恭敬地朝着奈奈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房间。
女孩望着阖上的木门，望着躺倒在肮脏床铺里的万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开始盯着屋子里那些装着奇怪药材和标本的瓶瓶罐罐发呆，试图辨别空气中那股草药味的来源，思考巫医先前对万篱做出的诊断，然后，她伸手去掖被角，然后轻轻伏倒在床边。
奈奈从来没见过万篱昏睡过去的样子，印象里那个家伙总是能够打个不停，而且不管到了哪里都会惹出一堆的麻烦，会死掉很多很多人，但他总能够活下来。她不知道先前在海祝城里发生了什么，方思锐说他赶到的时候咒术师就已经昏倒了，那些死士也是。
好在，没人因此死掉，受伤最重的月猴和迷森的伤势也已经稳定下来了。
“你知道吗？你是我遇见过的最可靠的人。”
奈奈用胳膊枕着下巴，轻声说道：“即使你现在像死了一样躺在这里，我也觉的，待会儿如果有人冲进来想要杀了我的话，你马上就会跳起来，然后给那家伙一拳头。”
“只可惜我遇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屁孩，所以我们就不能像迷森和月猴那样，那么烂漫了。我是你的姐姐，虽然有些没用吧，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就会照顾你。”
她的手掌落在万篱的胸口上，咒术师已经没有心跳了，好在皮肤还带着丝丝的暖意，那些细沙般的灰火之轮残影绕着他的身体缓慢浮动着，证明少年真的还活着。偶尔，奈奈禁不住去猜想白天的时候他到底遇见了什么，那片血色的湖又是什么。
那时她正穿过山道向山下跑去，穿行在血色的风景里，身边是浮动着深蓝光辉。
她没有觉得疼痛，没有受到影响，只是觉得有些难过，像是某些重要的人突然消失了。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奈奈睁开眼睛看了眼安静躺在床上的少年，开始在咒术师的房间里处理城里的事情，除了方思锐，她也不让其他人进来，执拗得可怕。
如是，五天极为轻易地就过去了。
月猴终于苏醒过来，他过来看望过万篱，见到了在城里帮忙清理街道的乱犬和奎占，然后便回去照顾迷森了。奈奈莫名地觉得有点羡慕，但万篱还没有醒，她的羡慕也没地方同别人说去，所以只能每天默默想着，然后应付掉城里的事务，听听南禹城又做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然后忘掉一切，开始照顾床上的男孩。
第十天，迷森醒了过来，她和月猴两个人似乎终于解开或者说忘掉了心中的那点芥蒂，按照万篱先前的布置，伊光氏追捕万篱的悬赏令已经发了出去，不过多少有点象征性的意味。
奈奈将这些事情做得很认真，因为她相信万篱同自己讲过的那个故事，他觉得忘川会醒过来，然后去找那个名叫格绯的女孩。
他肯定会醒过来的，所以她就在这里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