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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夏沐已二十有七, 在我看来倒也年轻, 然而他于弱冠之年登基,到如今已近十年,膝下依旧荒芜, 唯有月篱芷媛两位公主,便是于社稷也大大不利了。

我想也明白他对我这一胎究竟抱着多大的期盼, 且又是中宫所出,系嫡子嫡孙, 自然又格外尊贵些。

可也正因着尊贵, 所以才格外惹人瞩目。

因而我平日的一应吃食,都只由明慧亲自料理,从不假手他人。

到底宫中人心之坏, 难以想象, 我是见识过瑞芬仪如何一夜间失子的,自然不敢不存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且如今这重华宫内, 恐怕除了太后跟夏沐, 再无人真心期盼我能熬到临盆之时,顶好我中途能生出点大小意外,才顺了她们的心意。

可惜,我失众望。

我在冯若兰再度起势的暗潮汹涌中,日日静心安胎。

事实上, 冯若兰再度得宠,倒也没能分去夏沐对我腹中这孩子的关爱。

且自那日我胎象不稳被他得知后,他早午晚必来瞧我一次, 药也一勺勺亲自喂到我嘴边,当真令我生了些“母凭子贵”的感慨。

连明慧都忍不住感叹:“皇上若跑得再勤快些,顶好接了娘娘去政元殿同住,也省了来回跑的时光。”

我不由得嗔她一记,将手中绣双龙戏珠的肚兜举起来给她看:“这个怎么样?”

巧馨凑近了细细瞧了瞧,差点“噗”一下喷我一脸口水:“小姐,奴婢当真眼拙,一点儿瞧不出来您绣的是二龙戏珠啊。”

“那是你没眼力劲。”

我斜斜眼珠子不理她,只带了期盼神色看明慧。

明慧抿了抿嘴,一个没忍住,也噗地笑了,旋即敛容正色道:“娘娘在府中时本就没多少心思用在女红上头,这些年…自然越发生疏了。这肚兜还是交由奴婢来绣罢。”

我很坚决地摇头,复又埋头苦干,嘴里轻飘飘一句:“说什么也得绣出个模样来。”

“什么模样不模样?”

赶巧夏沐打着折扇进来,因时日近仲夏,衣衫穿得单薄,只里头配一件中衣,外头罩一件藕荷中绸,瞧着当真丰神俊朗。

我忙要起身见礼,他已快步过来止住我,视线扫过我手里的绣花,憋了憋后,撑不住扬声笑。

他笑得那样畅快,仿若九天之上破浓云的一缕耀阳,叫人一颗心也跟着跳得明快而欢喜。

“你…”

只说了一个字,仿佛就口拙了,再不晓得如何品评,只望着我朗声笑。

我拿手指头点了点额头,神色讪讪:“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臣妾也不过是寻常人而已,皇上怎的这样取笑人?”

“你这个尺有所短真真叫朕大开眼界咯。”见我窘迫极了,他才平复了笑意,像模像样问:“清清,朕问你一句,你可得老实回答。”

我也懒得看他那逗弄人的模样,于是埋首自顾自继续绣那样子,只随口应一声好。

他越发兴了,指了指那二龙戏珠,轻软软问:“这绣的可不正像…”

我“嗯”地疑了声,不疑有他。

他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个邪恶的弧度,凑到我耳边轻薄一句:“那二蛇戏珠了么…”

我乍闻下窘得耳根都是红的,脸上火辣辣地烧:“这可是绣给孩子的,尽胡说了么?”

夏沐就搂着我轻轻笑,一手覆着我小腹轻抚:“既是给孩子的,朕再不乱说了啊。”吻一吻我的脸:“你也是,都是当母亲的人了,脸皮还这样薄?”

我推他:“谁规定做了母亲的人,脸皮就要厚么?皇上哪里来的霸道规矩?”

许是见我难得窘成这样,夏沐撑不住又笑,笑完凑到我耳边吃吃笑:“今晚朕留下来,不走了好不好?”

他这样兴头头的模样,我倒不好说什么了,于是放下手中绣线,让明慧捧了茶盏上来,一壁闲聊一壁打发辰光。

很快就定了齐凤越进宫面圣,选了在含凉殿设宴,沈尉等人也在天子宴请之列,如此方不显得厚此薄彼。

且静宁脸皮薄,若只独独宣了齐凤越一人来见,必定能生出许多蜚短流长来。

这些都是夏沐问我时,我有一句每一句说的。

他听后就搂着我笑,目中有深深浅浅的光影,在我发上轻轻落下一吻,满目的深邃动容:“清清,你待静宁这样好,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了?”

说完犹自促狭地冲我眨了眨眼。

我但笑不语。

他也笑,继而伏下身去听我小腹的动静,声音中透着无限的溺爱:“你乖乖的,不要闹母后了,父皇以后天天都陪你玩,好不好?”

他的神情像极了寻常人家珍惜妻儿的丈夫,我亦动容。

院中百合次第开放,暖香透过雨过天青色蝉翼纱进殿来,带着花间清凉的水气,缭绕成一室的飘渺凉静,连青玉篾间钻进来的那点暑气,都变得欢喜雀跃起来,合着夏蝉一声长过一声的“知了”叫,将我的心绪也拉得散漫平和起来。

这一刻我是幸福宁静的,这个世上我再不是孤单一人,至少还有这个孩子,总会日日夜夜陪伴我。

含凉殿建在华清池中央的蓬莱岛上,只轻舟能至。

岛内遍植梧桐,十数丈高,如今还未入秋,正值浓荫避日之时,那梧桐便如一柄柄遮阳华盖,滤尽了暑气的同时,风一吹送来簌簌声一片,如下了一场牛毛细雨,欢快得很。

殿内四角置了十几把水力转动的风轮,片刻不歇地轮转,氤氲生凉,是极舒适的场所。

冯若兰起势后,夏沐对歌舞倒生了些兴致,于是这一日的宴会上,便多了重重丝竹靡靡之声,奏着一殿的烂漫,仿佛连心也跟着柔软了下去。

我的视线轻轻带过太后,果然见太后目中有满意神色,想着这或许就是一场婚姻的开始了,心下也不知道该放心还是担心。

夏沐自然是高兴的,然而当他稍稍提了提留京一事,对坐那四人中,倒有三人不自觉皱了皱眉。

或许这个驸马,还未必就在一众王侯眼中。

倒是齐凤越,只不动声色笑笑,一脸的不置可否,他这样的反应,夏沐脸上没露出样子,心中必定是放了重心的。

我却没法安心,只觉得赐婚的旨意一下,往后怕就有担不尽的心思跟烦恼了。

宴至一半,坐得久终是累了,于是携了静宁一同离席,顺道也想听听她对齐凤越到底存了多深的心思。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总是慎重些好。

夏沐笑着握一握的手放了行,太后痼疾缠身多年,本就经不得这样的热闹,一早由竹息扶着回宫了,杨妃身子重不曾赴宴,静妃跟惠妃只在次席静静陪席。

再往下依次是顾修容、赵婕妤、邢婉媛、瑞芬仪、珞贵人。

而众女之中,唯有冯若兰占了离夏沐最近的位次,只是我离去时,她并不在席中,大概是去了偏殿更衣。

方出含元殿后门,巧馨拍一拍脑门,惊道:“奴婢浑望了,小姐的披帛还落在偏殿呢,奴婢这就去取来。”

我没多想,点一点头让她去了。

上了大船,只觉得这烈日炎炎下待着难受,便听了静宁的劝,特特留下一尾小船给巧馨,先行回宫去。

静宁年方十六,小小年纪心思单纯,自然也容易猜。

我这一路问过来,大概也明白她对齐凤越是一见钟情了,当下不得不感叹,姻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都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可不正如此么?

静宁后来被我问得羞极,红了脸傍着我的手,嗔道:“皇嫂怎的比母后跟皇兄还问得仔细呢?”说完又冲我傻笑:“不过我也知道,皇嫂是当真心疼我,所以才会这样问了又问,也是不想叫我以后后悔。”

我倒不料她这样懂事,伸手刮她的脸:“是啊。女子嫁人本是大事,关乎一生,自然得慎重再慎重的。你皇兄嘴上虽不说,心里却顶顶记挂呢,也当是为宽太后的心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旋即却微噙娥眉了,问:“皇嫂,有些事我如今还是想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爱一个人,当真能容忍他…?”她抱膝坐在我身旁的小凳上,小心觑一眼我的神色,斟酌再斟酌,嘟着嘴抱怨:“皇兄这样左拥右抱,当真不像个样子!”

我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捂住她的嘴。

如今船上不止我跟她,犹有几个眼生内监在掌船,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再添油加醋传到夏沐耳里,夏沐嘴上即便不说什么,心里必定还是会存下疙瘩的。

静宁是他胞妹,身份尊贵无可匹敌,又胜在年少无知,即便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也只当是少不更事,无从怪起,如此就只能是我的不是了。

我在片刻的静默后,将她散落在耳下的几缕柔软碎发绕至耳后,柔声道:“这话跟我说也就罢了,便是你母后那儿,也轻易说不得,知道吗?”她不情不愿地点头,我继续说:“你皇兄是天子,为社稷为子嗣考虑,妃嫔多些也正常,且这也是祖制所定啊,到底皇嗣越多越好。”

她嘟囔道:“我是替皇嫂委屈。换了我,必定无法容忍。”

“你既然觉得我委屈,那我就不委屈。何况…”我笑着指一指小腹,笑得满足:“再不济,不是还有他么?”

她似乎不大以为然,然而还是笑了,伸手来摸我小腹:“也是。总还有皇子呢。”

我见她一脸孩子模样,不由得想笑,揉了揉她姣好的额头:“放心,便是你想容忍,太后跟皇上那儿,必定也是没法容忍的。”

她是这样单纯,单纯得容不下任何一点瑕疵跟不完美。

我难以想象,倘若让她知晓了齐凤越跟“我”的过去,会是怎样一种后果?

自然,也不会有这个如果。

说笑间船只很快就抵了岸,上岸后着人送静宁回颐宁宫,由方合扶着回静德宫。

方走到半路,却是后头一阵杂乱的步子一声快过一声赶了来。

来的是一名眼生内监,跑近了噗通一声朝我跪下,一额头的冷汗:“回皇后,方才含凉殿那头传来了话,说…”

“什么?”

“说…娘娘宫里头的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