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锦下车。
刚走了两步,就看到离自己停车位置不远的地方,还有一辆车,这辆车昨晚可不在这里。律广正背对着她,和一个人站在车旁边。
那是全哥的车。
裴锦走了过去,律广转头,跟他站在一起的全哥也跟着看过来,他一见到裴锦,原本冷冰冰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起来。
裴锦站住,看着律广身后的全哥,她一天前刚刚重逢的父亲。
“你醒了。”律广朝裴锦走了过来,全哥依旧站在车旁边,没动。
裴锦点点头,余光一直紧盯着全哥。
律广看出裴锦的注意点不在他身上,回头看了看全哥,对裴锦说:“归来客栈的老板每年的今天都会早早来山上,我刚才听他说,他儿子已经找到了。”
“他来干什么。”
律广没回答裴锦,反而冲着全哥说,庙里已经准备好了,现在他可以上山了。
全哥听了点点头,从车里拎出个袋子,又看了看裴锦,然后沿着石阶上山去了。
“你也上山吧,我去打水。”律广说完,走到全哥的车旁边,裴锦这才注意到那里地上放着两个大号的塑料桶。
他什么时候回山上拿的桶,裴锦暗自懊恼,她又一次在这个男人面前放松了警惕。
“你去哪儿打水?”裴锦看律广拎着桶要走,问他。
律广朝灵王墓对面指了指,“雅砻河就在那边,我去那儿。”
裴锦等律广走出去一些后,跟了上去。
走到河边的距离不近,律广知道裴锦跟在他身后,可一路上他都没回头,直到到了河边上,他才把拎着的塑料桶放下,先朝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看了看,之后转身看着裴锦,轻轻一笑。
汹涌的河水声在耳边奔腾而过,裴锦觉得自己的脑子被河风这么一吹,清醒了好多,心情也豁然开朗。甚至有那么一瞬让她差点忘了,自己即将对面前这个身材修长高大的男人要做什么。
“裴锦,你对灵王墓了解多少?”轰隆的河水声中,律广大声问裴锦。
裴锦一怔,这是他第二次叫她的名字。她对灵王墓了解多少,只有那份资料上的几行字。
“知道的不多,听我奶奶说过一些,”提起奶奶,裴锦的眼神下意识黯淡下去,“奶奶说,这里是高原上规模最大的一片王陵,而且几百年来从没被盗掘过,保存的很好,这里有守墓人家族很大的功劳。守墓人其实就是活死人,从上山开始终生不得离开灵王墓,不能跟外界接触。”
律广看着裴锦露出满意的笑容,看了好一阵儿,他伸手把手腕上缠着的那串念珠取下来握在手里,忽然对着裴锦,跪了下去。
这一跪,完全出乎裴锦的意料之外,她看着他跪下,闭目,双掌合十于胸前,那串念珠被夹在他修长的手指间。
他用迦绒话诵念起来,裴锦听不懂,可是能感觉到那应该是一段经文。
河边的风要比山脚下大很多,裴锦的长发被吹得一直飘起来,贴在她的脸上。要是换了平时,她一定会用手去拢住头发,可现在,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诵念不绝的他,一点都不想理会那些阻挡视线的头发。
那个念头,再一次在裴锦心头涌起。
裴锦也第一次觉得,经文声原来可以听进她的心里。
律广睁开眼时,看着对面目光沉静的裴锦,眼瞳微敛,他继续跪在地上,重新把念珠绕回到手腕上,静静等着裴锦自己回神。
裴锦终于觉察到诵念声已经没了,她使劲吸了口气,抬脚走到律广面前,低头俯视着他,“你这是干嘛。”
律广把腰杆挺直一些,仰起头看着裴锦迷惑不解的眼神,静了半晌,才开口说,“是为你奶奶祈福,愿她已有安息之处,不成孤魂野魄。”
裴锦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为我奶奶……我可没跟你说过,她不在了。”裴锦眼神锐利起来,把头垂得更低,更靠近律广的眼睛。
律广毫不回避裴锦的注视,脸色很平淡,口气更淡,“你昨晚在车里说过,忘记了?每天我来雅砻河打供奉佛前的净水都会这么做,只是今天之前一直都是为了另一个人,只有今天……是为了你奶奶。”
裴锦快速回忆自己昨晚都说了什么很快就想起来,自己的确说过奶奶不在的事情。
“昨晚我喝多了,想起来了我是说过,那就……谢谢你了,替我奶奶谢谢你。”裴锦站直身体,她朝眼前的雅砻河看着,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绪。
律广也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拎起塑料桶走向河边,开始打水。
等他装满水走回来时,裴锦冷冷看着他,忽然就问,“你知不知道,有没有念了能让人将来死了必成孤魂野魄的经文,有的话,我想学那个。”
律广弯腰拎着水桶朝前走,不看裴锦,“没有。”
两个人重新回到山上时,早上山的全哥正站在小神庙的门口,律广拎着水进了内殿,裴锦停在庙门口,没跟进去。
全哥朝四下看看,小声对裴锦说,“他说你昨晚睡在车里。”
裴锦没回答。
全哥叹了口气,“央金说让你回客栈去,她有话跟你说。”
裴锦看着庙门口喂桑的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每年今天都来。”
全哥一愣,张了张嘴,一贯冷淡的神色多了几分犹疑。
“不想说算了。”裴锦看出全哥不想说,挥挥手准备朝内殿里走。
她的脚刚跨过门槛,全哥叫住了她。
“今天是我原来老婆的忌日,也是,也是我女儿顺顺的生日……每年,在迦绒的每年今天,我都来这里,为了她们来这里。”
裴锦没停下来,继续走,整个人都走进内殿的昏暗之中后,快速抬起手在眼角抹了一把。
今天是她的生日,可她从来都没庆祝过这个日子。
全哥跟在裴锦身后,也走了进来,律广从裴锦身边走过去,站到全哥面前说,“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全哥跪在了内殿里的佛像前。
庙里的喇嘛开始诵经,律广站在一角的酥油灯火前,时不时的朝裴锦看一眼。
裴锦低头,站在堆满祭品的供桌前。
全哥的话,反反复复在裴锦脑子里响起来,他说每年的今天都来庙里,为了原来的老婆,为了女儿。
裴锦想把爸妈的样子放在一起出现在自己的脑子里,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她根本就没见过自己的妈妈,在她跟奶奶生活的那个家里,没有一丝一毫跟妈妈有关的痕迹。
没有她的照片,没有她的东西。
她从小到大只知道,自己的妈妈是在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的,她的生日就是妈妈的忌日。
住进归来客栈后,她每次看到小强巴缠着央金撒娇时就会特别羡慕,她多想跟强巴一样啊,可惜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
越想越难过,裴锦觉得自己呆在内殿里喘不过气来,捂着胸口走了出去。出了内殿,裴锦不自觉地就朝庙后那个玛尼堆走了过去。
今天高原上的风,格外大。
裴锦走到玛尼堆前,风声在耳边呼呼吹过,玛尼堆上那些五彩的经幡一刻不停的上下翻飞着,裴锦看着这些,眼睛发酸。
她不信神佛,可今天却突然就想试试,试着去理解这种信仰。
裴锦迎着风,慢慢跪在了玛尼堆前,她把手伸进冲锋衣的内怀里,指尖紧紧捏着笔记本的一角,从归来客栈出来后,这个笔记本她就一直贴身带着。
裴锦忽然很想启用它,她想为自己用一次,她想回到自己出生的那个时间里,去看看给了她生命的妈妈,究竟是什么样子。
可她不能那样,至少现在还不能。
裴锦痛苦的闭上眼睛,在她把那个杀手解决掉之前,还不能。
那个杀手。
律广在酥油灯火前破碎不整的脸,在律家老宅里摸着她的腿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的样子,昨夜在车里两个人说话的情景,不久前他跪在雅砻河边诵经时那副虔诚的神色……有关他的画面,一帧一帧在裴锦脑海里闪过。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两年前在德国汉堡的街头,让她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不管他的现在如何,他手上过去沾染的那些血,都需要以血还血来洗刷干净。
裴锦再次告诉自己,不能再等了。
她一路踏血寻人,人已经找到,下手是迟早的事。此刻,时机已到。41(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