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但我没想到会是这么快。”赵理合抿抿鬓发。
他穿着一件雪白衬衫，领口松散，露出雪白的的颈子。黑色皮鞋踏在实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他坐在文清身边，右手自然的搭在文清手上：“撞破了我的好事，你打算怎么还我？”
文清顺势向左挪了挪，将手抽了会拉，赵理合畅然，也站起身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
“您说过，只要我提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你就会惩办白劲雄。”文清开门见山的态度引起了赵理合的兴趣，他皱了皱眉：“这么急吗？”
“对，就这么急。我一分一秒都不想继续忍下去了。”文清正色道：“请您把秘书叫进来，我给您说理由。”
赵理合伸手拦下了，呵呵笑了两声：“那十二个人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做的不错，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桐油淋得连五官也看不清楚，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吗？”
文清冷然望着赵理合，她连笑都懒得挤出一个，只是面无表情的迎着赵理合的目光：“不可以吗？”
“这倒不是，只是你把人弄成这样，我要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骗我呢？”赵理合抚掌笑道：“如果你弄了几个假的来糊弄我……这又该怎么算？”
“那就把你的人都派出去，满世界找。要是能找到这十二个人，我就认栽，随你处置。”文清冷笑道：“该不会是赵长官说过的话不想认账了吧？”
“当然不是，我赵理合说过的话从来不会反悔。”赵理合站起身，从办公桌上取来纸和笔，他竟要亲自做笔录？！赵理合翘起一条腿，把本子搁在腿上，倚在沙发上，轻松的说道：“我当然会派人去调查，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你。你可以说了。”
“我要替赵家翻案。”
就一句话，赵理合握笔的手也跟着一颤，他有些诧异：“赵家？”他想起文清说过的，和赵家渊源不浅，嗤嗤笑道：“我真是有些好奇了，就是你跟赵家又些渊源，但我不明白的是，究竟什么渊源能让你出面趟这浑水？”
“我就是赵家最后一条血脉。你要杀的那位赵秀云，就是我的亲姑母。”
赵理合愕然，他微微张着嘴，露出一点点雪白的牙齿。他的样子甚是俊美，若是在五年前，恐怕文清还会动心，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人世间一场镜花水月，可见不可及。
“说清楚，赵秀云是你的亲姑母，那她人呢？”赵理合握紧钢笔，有些狐疑：“你应不至于为了这个放走她吧？”
文清抬起脚，她的鞋底还残存着一片风干的殷红色，赵理合低头瞥见，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这是她的血，她死了。”
赵理合毛骨悚然。
“约十五年前，当时白劲雄还是个刚刚接受改编的军阀。他因爱慕赵家夫人，追求多年未果，因爱生恨，一夜之间屠戮赵家满门，当时赵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约十岁，小女儿三四岁。那夜，赵家几十口人，除了三个人外，连牲畜都无一幸免。”
“三个人？”赵理合用笔尖指了指文清：“还有谁？”
“还有我的姐姐，赵文澄，我的姑母赵秀云，姐姐住在姑母家里，所以她们躲过一劫。当时姑母和姐姐都以为我死了，所以他们隐姓埋名，辗转多方，后来还加入了民兵组织。”
“白劲雄放过了你？还是说，你父母把你藏了起来？”赵理合眉心紧蹙。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我被抱到了白家，在他家里生活到约六岁。后来因为军阀战争，我和白太太走散了，或许是她故意扔掉了我，这些无从考证。但我在那之后，就来到了屏城，我被屏城教育顾问卫甫潜先生收养，直到我十五岁那年，卫家出了事，我流落街头，没办法，去了北安城，进了蓝衣社。”
这样悲惨的命运让赵理合也不由得为之唏嘘，他摇摇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在北安城，我曾经抓过一个名叫赵文澄的民兵，她被囚禁的时候，曾经给我讲过她的出身，后来，井上一男也跟我讲过赵家的故事，我知道她们说的应该是同一个赵家，直到赵秀云站在白劲雄面前……”文清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一连串的打击让她实在难以承受。
“赵长官，我没有别的要求，杀人抵命，欠债还钱，白家欠我赵家的，我要一一讨还。如果赵长官不肯替我讨回公道，我还可以继续往上找人，就算是找到国府，我也要把白劲雄欠的债统统讨回来！”
赵理合凝望着满腔义愤的文清，心中有些惆怅：“不必找国府，我自然会替你解决。”
“其实，有时候我还挺感谢白太太，不然我也不会认识你啊？”赵理合温然望着文清，他的目光如春风一般绵柔。
文清低下头：“您想听我说句实话吗？”
赵理合欣然点点头：“当然。”
“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认识您，我知道，有好多像我这样没有前途的小士官，她们会选择出卖自己来讨前途，但我宁可不要前途。我没什么追求，我只想平平淡淡的活着，每天有饭吃，有衣穿，家里人的都能平平安安的，这就够了。”文清苦笑道：“可惜我一样也得不到。我这一辈子从认识王局座开始，就从来没有平静过。死里逃生也好多次了，太明白生命的意义，因此我并不想要什么前途，自然，也不愿意出卖自己。”
赵理合有些错愕，他凝视着文清，她实在太奇怪了，好像不能用任何一种正常人的逻辑来理解。但赵理合心里又有些泛酸，这一酸，他自己也惊着了，想他赵理合一生阅人无数，从来没有对谁有过这番心思，况且是个萍水相逢的女人。
“这么说，你想永远躲开我咯？”赵理合心里有些不快，从来没人想要躲开他。那些女人争前恐后的往他的卧榻上爬，这个女人竟然连认识都不想认识他。赵理合有些郁闷，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识抬举的女人？
“是。”文清的话音很轻，但却透着决绝：“只要赵长官能践行您的许诺，卫文清别无他求，将来就算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会记着赵长官的这份恩情。”
赵理合咬了咬嘴唇，这话越听越堵心，说什么天涯海角不忘恩情，这根本就是一句虚头巴脑的空话。
“少来这一套，”赵理合嗤笑道：“你以为我赵理合的恩情就这么好接的吗？”
文清抬眼望着他，只觉得这张脸确实有种说不清的魅力，赵理合确实很容易吸引女人。文清心中暗笑，世上有多少肤浅的女人会死在这张脸上？想到这儿，文清转瞬垂下眼睑，望着地板的缝隙。
“我忘了，这是您欠我的。”
赵理合一怔，轻轻笑出声：“我就是不还又能怎么样？”
文清摇摇头：“您是长官，我自然没有办法。但您会还的，不还您就不是赵理合了。再说，您在官场纵横捭阖这么多年，总不至于骗我一个小角色吧？”
赵理合沉默了许久，竟自退了一步：“说的是。”
他凝望着文清，顺手抓起沙发旁的电话听筒：“叫绍光上来。”赵理合口中的绍光是现今他手下最受赏识的一位得力干将，以心狠决绝，反应机敏著称。他曾经单枪匹马的追一个逃脱的日本间谍，一直追了八十多里路，追的日本间谍几乎跑断了腿。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味，卫文清说不想认识他绝不是句假话，就连暖场的话她都不肯多说一句。赵理合将领口上两颗扣子系好：“我让绍光和你一起去屏城，然后……你再和他一起回来，你的职位，我另有安排。”
“多谢赵长官的好意，但我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替赵家洗雪冤案之后，我就申请退役。”
“想都别想，”赵理合把文清盯得死死的：“蓝衣社是你想来就来，想走的就走的吗？难道王云羽没教过你？这一行，是没有退路的。像你这种天资奇佳的人，就算我不用，也得摆在眼皮子地下，时时刻刻盯着。”
“您真是谬赞了，我哪有什么天资？都是传闻传的失真离奇，有时候连我自己都给骗了。”文清勉强挤出一点笑：“您要是用我这种平庸之辈，会把您气死的。”
“气死不气死的，可不好说，”赵理合干笑两声：“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傻，你是什么人我心里很清楚。当年我听到王云羽的报告就觉得很奇怪，什么样的人能够单枪匹马干掉刘昭兮？连言玉卿都办不到的事，竟然让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办到了。直到后来你扳倒了燕斋全，我才明白。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要开车拦下你吗？”
文清摇摇头。
“因为你可以盲记火车站到酒店一个小时的车程，这是让我非常惊讶的，我以为除了我，没人可以做到，但你做到了。”赵理合眯起双眼：“盲记车程，不光需要超强的记忆力，还要有超强的计算力和判断力。”
赵理合凝视着文清，说出了他这小半生都没说过的一句话：“你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