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打了个激灵，她从空气中察觉到些许异样的气味。一种醉人的甜香气味，渐渐侵入骨髓的软香把人半身迷得酥软。如百花齐放，冲天香阵。
天香引？！
文清忙将桌边一方毛巾用水打湿，掩住口鼻。这个味道她很熟悉，是麻娘子崔珏亲手调制的迷魂药。记得小时候自己偷偷跑进师傅房间，打翻盛着天香引的小瓶子，因而睡了整整两天。
病房大门被一脚踢开，一个瘦削高挑的黑色身影立在门口。她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面上带着黑色围布，头发速成一股，显得很是干练。
文清望见她面上露出的那双眼睛，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亦是围着面巾。那双眼睛同样温存，闪烁着盈盈泪光。
“师傅？”
文清轻声唤了一声，再也抑制不住，她双膝一软，跪在女子面前。
麻娘子崔珏显得很沉着，她迎上来，一把将文清从地上拉起来，像老鹰抓住小猎物一般，揪着文清的衣领，把她提在自己身边：“小孽障，管不住自己，到处闯祸，还要师傅来替你救场。”她一手在文清腮颊擦拭一把，呵斥道：“哭什么，跟我走。”
文清再不多说，任由她牵引着，来到一处僻静场所。
文清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师傅，都是弟子不好，闯祸连累师傅了。他们是想利用我把您引出来，您不该来的。”
崔珏扯下面巾：“你没把师傅供出来，还算你有良心。师傅就你这么一个徒弟，难道眼睁睁看你死不成？”她说着把文清搀扶起来，温然关切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家里……”文清踌躇着摇摇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
文清摇摇头，双手捂住脸：“师傅，我实在太给您丢脸了。”
崔珏扯着文清的手腕，一把拉下，在文清额间戳了一指头：“你还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好了，我知道你不容易，事情的始末我大概也听过一耳朵，你尽了力了。”崔珏在文清面前俨然一位慈母，她温热的掌心在文清额间脸颊擦拭几下：“跟师傅走，先找到你大哥，再商量报仇的事。”
“不……师傅，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文清忙拉出崔珏的衣袖：“您难道没听到风声，除夕夜，北安城会遭到轰炸？”
崔珏嗤笑一声，两只手扯着文清瘦削的手臂，周身打量她一番：“看看你自己有几斤几两，这等事其实我们管得了的？你不过芝麻大个小官，师傅是个跑江湖的，难道我们能颠倒乾坤？”
“还有……”文清一阵迟疑，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把王云羽的事说出来，崔珏却似她肚子里蛔虫一般，开门见山的问道：“你不会是想告诉师傅，还有王云羽一干人等可以成事吧？”
文清见什么都瞒不住她，便索性点点头：“师傅，如果我不知道这个秘密，大可以一走了之，但我既然已经牵涉进来了，怎么能袖手旁观？师傅，您不是说过，兼济天下……”
崔珏的脸色倏忽一变，满是很他人看不穿的怅然*：“你看人的眼光越来越差了。王云羽能信吗？他不过是个成不了事的蠢物，还有那个姓言的小子，你不能因为你心里喜欢，就牵强附会，硬去做自己做不成的事，挑自己挑不动的担子。”
“我……”文清一时语塞。迟疑了半晌，文清才愁肠满怀的问道：“师傅，您知道那种看着自己亲人被杀死的感受吗？他还在你的眼前，只是永远都不会再说一句话，永远都不会再看你一眼了。我不敢想，如果北安城真的在除夕遭到轰炸，会有多少孩子有这样的感受？你知道那种失去的感受吗？”
崔珏轻抚着文清的头发，眼中也含了泪：“我知道，我亲身经历过，是我的女儿，我的丈夫。我是把你当成唯一的亲人了，所以，我更不能让你去冒这样的风险。”她微微粗糙的掌心扶过文清的面颊：“孩子，你不能去，不值得。”
天色微蒙，太阳隐在白蒙蒙一片云朵中，天色渐渐便得灰蓝一色，崔珏拉着文清的手腕说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要是被一早换岗的守卫发觉，就麻烦了。”
崔珏带文清来的地方是一处花柳巷，她翻进一间最为气派的楼宇，才松开了文清。
“这是天香阁的后院，你藏在这儿，万无一失。”崔珏露出几分自得的神情：“就算在这儿住上十年八年，他燕斋全也未必察觉得到。”
一个穿着青绿色小褂子的龟公迎上来：“吴娘，房间，热水，酒菜已经给小姐准备好了。”
“知道了。”崔珏略一摆手，那龟公便提着续茶水的黄铜小茶壶往前面门脸儿去了。
“咱们就这么走了，万一燕斋全恼羞成怒，会不会牵连到其他人？”文清四下打量着天香阁后院的各种陈设，真有几分古色古香的韵味。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酒气，熏得人昏昏沉沉，声色犬马莺歌燕舞的人们倒真合了鲁迅狠的麻木不仁。
“其他人？你说那个替你换药的小浪蹄子？”崔珏一面引着文清往龟公准备好的房间里去，一面问道。
文清听她的说辞实在难听，想来那小姑娘虽然没人么主见能耐，倒也不至于用这样的词汇，便阻止道：“师傅，你怎么这么说别人啊？”
“在这儿要叫我吴娘，”崔珏转过身斜睨着文清问道：“你怎么不如小时候机灵了呢？别不是被王云羽给教傻了？”
说着，崔珏已经把文清引到了一处阁楼，推门进去，房间虽小，五脏俱全。帘幕幔帐，缥缈如仙境浓云。古器字画，博古架上摆的满满当当。说是金楼玉雕，一点儿也不为过。
崔珏引着文清走进房间，绕过几重幔帐，露出一张铜骨欧式大床。床边莫名搁了一个小架子，挂了些绳索铁链之类的。文清不由得一惊，怔怔的望着那些：“师傅你这是？想干嘛？”
“帮你戒毒。”崔珏言简意赅的吐露出四个字，话里透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又有几分无奈。
“戒什么？毒？我什么时候涉过毒？”文清莫名的笑道。
崔珏默然，满心无奈的瞥了文清一眼：“你没涉毒，那燕斋全叫那小浪蹄子给你注射的蓝色药水儿是什么？他们每天按时定量的给你注射毒品，你当然感觉不到。”只随便拿起一根粗麻绳在手中扯了扯：“也不知道这东西结实不结实。”
蓝色药水？！文清想起那天小护士佳妮完全解释不清楚的那支注射器，还有王云羽曾经给自己听过的一段儿录音，里面是周宜林揭露燕斋全企图用大烟侵害自己的秘密。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直以为自己处在主导地位，原来都是各方势力的陷阱。
“想起来了？像你这种没钱没权的小官，摆在一个任人宰割的倒霉地方，还想为你爹报仇？做梦去吧！”崔珏骂道：“要不是老娘我发现的早，你把小命丢了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方才说话的龟公已经提着两个朱红色食盒进了房门，他一手一个，把提盒放在桌上，从中一碟一碟的往外取菜。都摆好了，他向崔珏躬身一礼，然后垂手退了出去。
龟公的眼神有些奇怪，全然是透着些阴谋的神色，文清指着房门，问道：“师傅，你确定他不会出去告密吗？”
崔珏爽利的笑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傻？待人接物都不长脑子？”
“真没问题吗？”文清仍旧不信，崔珏便直接把她按在一个圆墩椅子上坐下：“别废话，吃你的，别的不用管。”
崔珏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珐琅彩盒子，掏出一根吸了一半的雪茄重新点燃，幽幽吸了一口：“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灯下黑，不过，能不能瞒过燕斋全，我就不知道了。”文清面前的菜都是崔珏特意安排的，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崔珏悠然笑了笑：“燕斋全当然发现不了，这人只不过是表面精明，其实蠢得很。总把手底下的人当做牲口使唤，往后谁还会为他卖命啊？”崔珏提起筷子，夹了两块茄盒放在文清碗里：“他身边这个叫吴奇的小子，倒是很有意思，你同他交过手了？”
文清有些不好意思，暗自吞了口唾沫，迟疑着不好回答。崔珏笑道：“他比你多练了十多年的功夫，阅历也比你多，斗不过很正常。”
文清轻轻“嗯”了一声，只是低头吃饭。
“说起来这事儿怪我，两年前我从卫公馆离开，原是听说以前的把兄弟马保儿在山东占了山头当了山大王，一路上兴冲冲的往山东去，到了山东，却听说马保儿跟人赌命，在赌场掉了脑袋。山寨的弟兄寻了凶手好几日，都找不到人。而仇人，就是人称“鬼手”的蓝老狗。这老小子叱咤赌场，又有个在国民党里做大官的徒弟，所以硬气的很。”崔珏从衣领里扯出一根红绳坠子，上面坠着的是一块大红色的奇怪固体。
“这是什么？”文清伸手去摸：“一块红石头？”
崔珏温然笑了笑，道：“一块人骨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