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便是年，赶上年下百戏楼开张，被喜事一冲，之前半个多月的阴霾仿佛消失殆尽了。直到二月初的一声枪响，打破了北安城的平静。
方喻捅了文清一刀，在腰上留下了个小刀口，现在也已经见好了。文清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加上离除夕夜越来越近，文清仍旧没法彻底根除燕斋全这个大隐患，心里总像是坠了个大石头，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她按照王云羽的吩咐去黑市踩点儿查走私枪支，半夜时分走在街上，觉得身后阴森森的，方知道自己是被人盯上了。
她好信儿停住脚步回头看去，四下里黑幽幽的寂寥无人，只觉得昏暗的街道灯影幢幢，连个夜猫儿都不见。她快跑了几步，又觉得身后的人也跟着跑了起来，再停住脚步看去，仍是没有人。
前面不远处便是是百戏楼，夜半时分已经是黑了灯，文清咬咬牙，只好垫步拧腰，从青灰墙壁上蹬了几步，一手已经把住了窗子，她翻窗而过，进了黑魆魆的大厅。
大厅一片死寂，唯有角落里坐着一个打更的孩子，十五六岁模样，他本在昏昏欲睡，猛地被翻窗的声音惊醒，他揉揉眼睛，看不见人影因而不敢大叫，轻声问：“是谁？”
文清细细打量了周围，都是些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桌椅板凳。她站起身，因怕突然现身吓坏这孩子，便轻声回答：“南飞雁来处，息戎止戈乡，来客一十一，自己人不要怕。”
常言说，北雁南飞，因而南飞雁的来处，便是一个“北”字。息戎，止戈都是天下太平的事儿，因而代指一个“安”字，一十一合起来正是一个王字，连起来就是北安城王云羽。孩子听了是王云羽的手下方才敢靠近。
少年缓缓向文清走来，用一盏豆大灯火的油灯靠近，照了照。确实是熟人，他把灯放在桌上，拱手问道：“小姐怎么到这来了？”
“别问了，你们这儿的后门怎么走？”文清话音未落，门外就急吼吼的响起一阵砸门声，孩子吓得手一抖。窗外哗啦一下火光冲天，十几个火把刷拉拉的点了起来。
玉嶙峋被吵闹声惊醒，大概是还没睡，他披着一件绸缎褂子，从后面出来，见到卫文清，先是毕恭毕敬施了一礼：“卫小姐。”
旋即听见砸门的声音，小伙计忙打开大厅里的电灯，一瞬间就灯光瓦亮，玉嶙峋那雪白如玉的面容被水晶吊灯一映，显得愈发白皙冷艳。外面闹得极凶，他倒是稳得住神，全然不顾门外喊打喊杀的吵嚷不止，面上脸神情都没变一下，不像是个平头百姓，倒像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手。
文清虽然心里纳罕，他的反应太过平静，但她眼下没工夫细想，她自己已经是火烧眉毛。
“小福子，带卫长官到后院密室去。”他轻声吩咐刚才守夜的小伙计，随手一指，文清便已经被小伙计推到了后堂。小伙计引着文清进了柴房将墙壁上一座神龛下的旧木柜子拉开，将下面木板抬起，露出一条楼梯。
望着这条楼梯，文清心里咯噔一声，直觉告诉她，这个玉嶙峋绝对大有来头，她忽然有些怀疑，他之前的落魄，现在看来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玉嶙峋一招手，两个身强力壮的武生站在门边上，提起门栓，开了门，玉嶙峋立在庭中，头上的吊灯把他沐浴在明亮的光线里。
玉嶙峋没有说话，但他很有派头。
砸门的几个人一见他的架势，自己倒是先怂了，率先抱拳道腕：“玉老板请了，在下混鬼城混够不着手下，深夜打搅实在是冒昧了。”够不着是一个高字，意思是走私贩高冲高老板的手下混混。
“高爷的下人大半夜跑我一个唱戏的这来做什么？”玉嶙峋冷冰冰的问道。
“小的们追贼，正看见他翻墙进了百戏楼，特来提醒玉老板的。”为首的狡猾的辩护，说话时眼睛不老实四处张望。
玉嶙峋轻蔑一笑，也拱手道：“难为高爷给面儿，多谢提醒了。有贼无贼我自会注意，改日必然登门拜谢。”
说着，转身便走，两个徒弟不客气的关上了门。
文清从密室出来，未等道谢，玉嶙峋便彬彬有礼的向文清请安。文清忙拦着他：“玉老板，这可使不得，您刚帮了我的大忙，这样做，是折杀在下。”
玉嶙峋笑道：“在下受王局座提携，您又是言少身边的左膀右臂，在下断没有不听命的道理。”
文清摆摆手：“裕老板，您千万别这么说，大恩不言谢，容我他日相报。”说着便要走出去，玉嶙峋一把拉住她：“别出去，他们正在外面等你。”
文清心领神会，她饶有兴味的把玉嶙峋上下打量了一个遍。又想大门口瞥了一眼，她知道门外有人，只不过玉嶙峋一个普通百姓，能有这样的警觉性，倒是少见。
“裕老板，我真是看打了眼了，竟然没看出来，您是个狠角色啊。”文清试探着一问。
玉嶙峋眉梢微微一挑，大有默认的态势：“鄙人……平日里都是旦角儿青衣，那里演过什么狠角色。”
文清凝望着他一会儿，他却投以温然简单的笑意，文清点点头，无话可说。
玉嶙峋一招手，便有徒弟捧过茶杯，水温不凉不烫：“卫小姐，喝杯茶吧。”
文清接了杯子，喝了一口，白茶中的上品，清淡甘甜。文清道了谢：“裕老板，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走的。”
玉嶙峋微微一笑，一指后堂：“走密道。”
文清应了一声，跟着小伙计往后走。玉嶙峋背过手，温然笑道：“ 胡无人，汉道昌。”
这话听着耳熟，是小时候养父常常教训大哥用的，出自李白的《胡无人行》，她诧异不已，转过头来，玉嶙峋也饶有深意的望着自己：“你要小心了，刚才的人，分明是日本人。”
玉嶙峋所说的密道正是文清刚才躲藏的地方，刚才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继续走下去，才发现这密道九曲回肠，从密道出来时，已经置身于距离千戏楼两条街的地方了。
回到局里已经是凌晨两点，一推门，言则鸩和杨建时沈云帆肖凌四个人正坐在办公室里，四个人一见文清，眼睛里几乎冒着火焰，纷纷站起来。
“你上哪儿去了！”言则鸩大步流星的向文清走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为了甩个尾巴，在百戏楼躲了一会。”文清实话实说。
见文清没事，几个人方才松了口气，纷纷散去睡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卫文清和言则鸩两个人，他才得意洋洋的问：“这么说你见识过百戏楼的密道了？
文清点点头，但心中不由得有些怀疑，既然密道是言则鸩的手笔，玉嶙峋为什么要用李白的诗词来暗示自己，她拿不准，或许那并不是什么暗示，只是巧合，她说不清楚。
言则鸩的目光凝滞在自己脸上，似乎在等一个答案，文清便敷衍道：“厉害！”
“以后卫爷得多多赏光啊，要不也太说不过去了。”言则鸩笑道。他像是个知情人，却又像是个一无所知的可怜虫。文清不敢多问，生怕自己又卷进什么阴谋的漩涡中，她忙像玉嶙峋那样拱手作揖道：“您是老板您说了算。”
百戏楼，玉嶙峋，这两个名称成了一个谜。为了解开这个谜团，卫文清也成了千戏楼的常客，去那里坐坐喝杯茶，听一段儿，不少给赏银，一来二去也混了个脸熟。但她几次试探玉嶙峋，都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他从来没有否认过，但也从来不敢肯定。玉嶙峋像是个老谋深算的高人，却装的一副未经世事的澄澈面孔。
小年夜里，玉嶙峋亲自捧着茶盘过来奉茶，文清还没寒暄几句，他见周围没有旁人，从茶盘底部抽出一封信，平平整整的，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卫设。
卫文清登时打了个寒颤，差点一口茶水吐在盖碗里，万分惊恐的望着玉嶙峋。
玉嶙峋面上两道淡眉轻扬，他不解，心平气和的笑道：“我没送错人啊！”
“你……”文清愕然。
“卫兄还托我给你带一句话，他说，北安城马上就要有一场暴风雨，你要是想走，我来安排。”玉嶙峋微微一笑，掀起长袍坐在文清对面的椅子上：“你想走吗？”
文清打开那封信，颤抖的几乎拿不住信纸，抑制不住的心慌意乱让人如坐针毡。
“文清吾妹，见字如面，久别重逢，愚兄不胜欣喜，窃托裕兄周转问询，方得音讯。裕兄大扎收悉，因琐事缠身，迟复为歉……”读完那封信，文清已然泪湿满腮。
文清欣喜若狂，不顾一切的笑了半晌，发现玉嶙峋正欣慰温和的望着自己。
她才想起来问：“裕老板，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玉嶙峋笑道：“卫设先生开始同我有书信联系，是从去年的七月开始的，当时他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可你做人实在太过低调。可我却是这几天才知道阁下的底细。赶紧写信向卫先生确认，这才有了这封回信。”
“所以，你的家族败落，也是假的咯？”文清端起茶杯，白茶在杯中淡淡的绿色。
“不是假的，我原本有机会东山再起，但卫设兄一直托我打听你的消息，我便用这样的方式，卖艺乞讨，来打听消息罢了。”他眼睑微微垂下，凝视着杯中清浅的茶色，饮了一口。
“裕老板，你还真做的出。”文清不由得拍手称奇：“我哥哥现在在哪里，你在他手下做什么？”
“卫设兄交代过，他的下落暂时不会告诉你，我和他的诸多事宜，现在都不会告诉你。问了也是白问。”
文清哭笑不得：“什么事儿值得这么神秘。”
“我只能说的是，你哥哥现在正在关键的时候，他已经是孤注一掷，胜败在此一举，如果他胜了，你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但如果他败了，你就隐姓埋名，从此再别说跟他有什么关系吧。”玉嶙峋说着又想起了些什么，嘱咐道：“你现在也不能说。”
文清嗤嗤笑道：“你当北安城这些人都是白吃干饭的？我不说，他们还不会自己查吗？”
玉嶙峋莞尔一笑，吹凉茶面：“别人要查就让他查去，你不管从前如何，现在现在有人调查的时候，你咬死不认就可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