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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记忆(三十三)

51、慈祥父亲磨难多

1988年1月初,我那坚强的父亲在忍受了长期病痛的折磨后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由于父母两家都在外地,往来的亲戚很少,因此父亲是第一个在我身边辞世的亲人。

在此之前,我没有丁点儿思想准备,因而突然之间永远不见了父亲,让我恍惚了很长时间。

家里,再也没有了爸爸的身影;眼前,再也没有了爸爸羞涩的笑容;饭桌上,没有了爸爸炒菜的精致;出入家门,也没有了爸爸的迎来送往。更让我痛心的是,爸爸竟然没有留下任何带有文字的东西!只在妈妈也离世后,找到了他出门时写给妈妈的一封信,才显示出那秀丽的笔迹和细腻的感情。

我一点一滴串联起有关爸爸的事,才知道原来在爸爸的英俊外表下有一颗受尽磨难的心。

从外貌看,我爸爸的综合指数相当高。

身材好: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修长的身材,直到晚年也没发胖,而且腰背挺直。相貌英俊:少年时期一张标准照,仪表堂堂,嘴小眼大,五官方正,鹅蛋脸恰到好处地衬托出英俊少年。中年时期一张军官照:身穿军大衣,肩披腰挂一把盒子枪,挺拔的身子加上修剪整齐的头发,配上成熟的相貌,作为女儿特别为他感到骄傲。

他的爱好、特长有很多。他最善长打篮球:在部队和单位里,都曾是一员猛将。看球赛、参加球赛,是他最津津乐道的事,当然也是令我妈妈最不高兴的事。我们小时候爸爸还常带我们到工人文化宫看篮球比赛,这是相比看戏、看动物展等活动来讲最不能吸引我们的,但爸爸总是乐呵呵地,有时还急急地指点着,恨不得亲自上场做示范。我们奇怪他为什么不真的上场。妈妈怨气未消地说:“他打球把胳膊都打折了,还敢再上?”对此,爸爸无言以对。在我女儿两三岁时,爸爸曾到我家小住,那一日我们到篮球场玩儿球,他果然不撞栏地抛入一个三分球!那准确、那力度,绝对不是一般球员能阻挡得了的。由此可见,年青时的他在篮球场上是非常出色的。在家里,爸爸的最大特长是做饭:小时候他在饭堂学过徒。他一定是那种极感兴趣又极具耐心的学徒。因为他每次做饭都非常细致、讲究。面揉到什么时候、馅儿调到什么味道、饺子要怎样包才能立起来;菜切到什么程度、炒到什么火候;甚至连切菜时刀怎么拿、手怎么按都有说头儿。我上技校时,船厂的市场里,有好多卖干海参的。那像焦炭一样的东西,我不知道是否能吃。父亲却说那是好东西。我买回家来,吃到嘴里才知道它竟是如此软绵绵、滑流流的。我问它怎么成这样子的?爸爸说,那得用水发。至于怎么发,我没往下问,因为有爸爸做,自己何必费那事呢?赚钱以后,经常是见到什么新鲜的就买点儿回家,也想学着做做,却常常是吃到嘴里就不再想下一步了。那些年里,只要爸爸在家,必定是他做饭给我们吃。爸爸的特长还有修理家庭用具:家具坏了,都是自己动手修补,自行车的小毛病也不用求人。最困难的时候他还用化肥袋子染了色为我们姐妹做过衣服,甚至把自己的线衣、线裤拆了打算学着给我们织袜子、手套。有闲功夫的时候他就收拾屋子、擦擦洗洗,他是特爱干净又勤快的人。退休后,他迷上了下象棋,没人的时候自己对着一盘棋局看个没完没了。我用刚入门的技术要和他杀一盘时他喜出望外,就算让我一车一马也愿意比划比划。

在我们姐妹面前,爸爸总是那么和蔼、慈善,始终保持了说话慢悠悠的特点,就是在病痛折磨下也尽量面带笑容。

想不到的是,他的一生竟然经受过很多磨难。了解这些后,我对爸爸的敬重更加深了一层。

爸爸出生在贫寒家庭,真正是地无一垅、房无一间。爷爷、奶奶为一家人能糊口度日,不得已卖掉唯一的女儿。为此,我奶奶哭瞎了双眼。

为了生存,爸爸从小被送到饭店当学徒。他聪明好学,细心钻研,没用几年就掌握了饭菜以及面食的基本做法。

待家境稍有好转,爷爷、奶奶就开始操心孩子们的婚事了。那时婚姻不由己,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基本上都由父母包办。但我那有个性的父亲采取了消极对抗的方式,干脆住在饭店不回家。

然而战争阴云笼罩,哪里也不得安宁,他不幸被拉壮丁的强拉进了队伍里。

唯一幸运的是,那是傅作义先生的部队。

随着和平解放,他作为一名解放战士,跟随部队走南闯北,解放一个又一个地区。后来,又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

然而,“解放战士”后来被定为“一般历史问题”装到档案里。这阴影一直伴随他的一生。

解放后,爸爸曾回过老家,得知家里给他订下的“媳妇”早就因肺痨而死,并且埋在了穆家的祖坟里。这件事让爸爸很是郁闷,从此他根本就不想婚姻这件事了。直到战友张利成为烈士,部队领导为我母亲作媒之后,他才如获至宝一般,无限忠诚地尽全力守护和照顾妻子,为家庭的安稳和发展做好每一件事。

抗美援朝过后,爸爸带回来两个搪瓷杯子,上面清晰地印着:“献给最可爱的人。”他却从不炫耀这段历史,只在我学了《谁是最可爱的人》那篇课文后,回家问他:“你们真像课文里说得那样,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吗?”

没想到爸爸缓缓回答:“那也不容易做到哇!因为炒面不是总有的,雪倒总有。有时候只能是一把雪就着一把雪。”说这话时,他满脸凝重,遥望远方的目光像凝聚在一条深深的隧道中。

爸爸从来不主动讲自己的事情,都是我们问的时候才说。

他的胃下垂特别厉害。每次做检查时都会让透视医生感到惊奇,一次次反问:“你的胃在哪里?”爸爸则不紧不慢地回答:“往下找、再往下找,总会找到的。”

我很奇怪,问爸爸怎么会这样?

爸爸说:在朝鲜战场上,他是后勤部的,专门往前线送弹药。那时,他们经常吃不上饭。好不容易送上来一顿,就死命地吃,因为谁也不知道下顿饭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可是正撑得够呛的时候,前方打响了。他们必须立即扛着弹药箱跑上去。要知道,弹药早到一步就能多消灭敌人,就能保存战友的生命,就能为获得胜利多争取一份希望啊!

还有一次有关腿伤,爸爸说:朝鲜战场上火药味呛人,敌人的炮弹一发接一发。有一次,他和另一位战友跳进了同一个弹坑。他紧接着又往前冲了一步,扑到前面的弹坑里。这时,一发炮弹打到他附近,横飞的弹片打折了他的一条腿。可是等回头再看那位战友时,已经血肉模糊、看不到完整的尸体了。

爸爸心情沉痛地说:当时,假如我不迈出那一步,也跟着报销在那里了!

爸爸的话让我觉得凉嗖嗖的,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他转业的时候,带回来一只空弹箱。我下乡时,爸爸把它送给了我。从此,它就一直跟在我身旁。每次用它装被褥都觉得怪沉的,若是装满弹药后又该是何等份量啊!

在一次次运动和审查当中,父亲受过多少委屈从未像我们说过。我们只知道他经常下乡,特别是到干校劳动一去就是两年。退休后还没过上几年稳当日子,又被病痛缠上身。

做过手术后,爸爸的伤口长时间得不到愈合,我妈妈不理解地去找医生询问。那名医生竟然指着前来劝解的爸爸高声喝叫:“你一个癌症病人还想封口咋的?”

一句话让妈妈听了如同五雷轰顶,一向忍气吞声的爸爸却依然温和地拉着妈妈回了家,还再三嘱咐不要和大夫发脾气,不要和孩子们讲。

爸爸的最后时光是非常难熬的。他排尿困难,尿毒素逐渐渗透到每个细胞,只要皮肤被什么东西挨上就是一个个深坑。护士问他哪里疼,爸爸认真地回答:“你还是问我哪里不疼吧,那我就能告诉你了:我现在找不出不疼的地方。”爸爸和我学的时候仍像往常一样笑眯眯的,他是当笑话说的,可我听着心里痛极了。

爸爸每天都会尽力挪到门前,透过小窗口往外看,盼望着有一天能走出去,能回到他朝思暮想的家。他的求生欲望非常强烈,最后都输不进液了,还强挺着要护士继续扎。他的神志始终清醒。到最后他一滴一滴数着液体,直到液体不再流动。他平静地告诉正在身边的姐姐:“停了”。随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最后那一刻他在想什么。是对生命的不舍还是对病痛的解脱?凡正我想象不出一个人非常明白自己所处的境地,却怎么能够那么平静地迎接死亡?那得付出多么大的勇气,得有多么开阔的灵魂!单凭这一点,我就觉得爸爸非常了不起。

我与爸爸初相识是他骑着自行车驮我和姐姐回家团聚,我不争气地从大梁上掉下来,摔得满嘴是血,让爸爸担惊受怕,还挨了妈妈一顿训斥。为此,姐姐埋怨过我,我也自责过多次,但那实在是当时柔弱的我所避免不了的。好在爸爸心胸开阔,从未与我计较。

我常常从旁边观察爸爸,喜欢他的身高与修长的身材,喜欢他的容貌和笑脸;喜欢他的温和与幽默,喜欢听他深思熟虑后不紧不慢说出的话语;喜欢他在近前指点我做饭,喜欢他带我买东西时讲解的耐心;喜欢他屋里屋外忙碌的身影,喜欢他听说我们受到夸奖时露出的羞涩表情;喜欢他搂着外孙女肩膀亲切称呼的温柔,喜欢他在我们每次到来时迎接和送别的欢畅。

我下乡、回城、上技校,每次都有爸爸的陪伴;我的每一次进步他都由衷地高兴;我自主上学、报志愿、找对象,爸爸都给予默默地支持;就连我们单位响应灭鼠号召,要求上交老鼠尾巴时,特别讲究整洁的爸爸竟然去大垃圾箱里为我寻找死老鼠,并且剪下尾巴让我超额完成任务。那一次,让我十分地不忍心,得来的奖金全部买了食品分给两家人。

由于我家和婆家同在一个县城,因此我和青自结婚后就长期于两地奔波。十多年里,几乎所有的节假日都回老家,拿出部分工资购买物品总是一家一份。

那一年,我特别想给爸妈每人织一件毛衣外套,看中了一种质量非常好的毛线,60元一斤。那时我的月工资不过00多元,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决地买了二斤多。

那两件毛衣织得相当成功:纯毛线显着亮光,颜色也挺正;花样自然又大气,穿上合身又松快。爸爸、妈妈分别穿上后喜笑颜开,不住夸我手艺好。后来再回家,妈妈总要告诉我,都有谁夸来着。好像人家夸的不是这件衣服,而是他们的女儿。爸爸虽然不说话,但那赞许的眼神盯过来,已经让我不好意思了。

想想爸妈为我们做的一切,我们回报的实在是太少了。只有这两件毛衣,让我至今回想起来,多少还能安慰一下自己。(未完待续)